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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鸳鸯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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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过魏塾,回府路上,管临方将才前屋中所历与肖子平细细道来。
迟阶祖母、先帝赐封二品诰命夫人沈氏,自迟阶祖父逝后便告老离京回原藉宜城常居。宜城距琴州原是不远,今闻儿孙又被下放至此,不惜老迈之躯前来探望。
迟阶祖父当年与管正轩乃同榜之士,后又为翰林同寅,两家交情甚笃,老夫人因念及管大学士遗子,特此邀来一见。
近年迟家屡屡遭祸,沈老夫人常日忧思,家势虽渐败,家风应犹存,迟家世代以诗书立世,即使不求高官厚禄,也是存身之本,不想传至这独孙迟阶……
竹西君亡妻、迟阶嫡母明玉公主,乃先平治帝与胡妃所生,身上一半胡人血统,按说传到迟阶一代,胡血也不过四之一,此子落世十三年从未踏离炎地一步,却竟生生活得比胡人还像个胡人!整日的舞枪弄棒,于汉人诗书礼节全然不通。家运多舛随父颠沛数年,此次见来,毫无长进,变本加厉只比幼时更劣。
老夫人前已耳闻管氏遗子虽寄人篱下,却自强不息颇见学才,远比诗书罐子里泡出来却一塌糊涂的迟孙长进。今可巧两家琴州重逢,许是冥冥天定,叔侄同岁,莫若结伴攻读,相互竞促,即使难求再现迟管两氏并驱盛名,也得慰祖在天之灵。
——管临复述,特省略了“闻得自强不息颇见学才”一节,免教肖子平觉轻狂,实也是自问别无大志,读书混日子而已,受此虚名有愧。
还好肖子平着意点也未在此上,听罢只问:“读书?”
“读书。”
“焚书烤鱼那厮,读书?”
管临想及刚才场景,真真百闻不如一见。几十上百卷珍本书籍顷刻在眼前毁尽,越回想越心痛之余,惯常循规蹈矩的神经蓦然被一丝奇特的叛逆快感拨动,竟莫名其妙地,哈一声笑了出来。
肖子平只当他也觉荒诞不经,复道:“况且这迟家能在琴州多久?打算得倒是长远。”
管临并未表态,只觉得此事终得秉当家姐夫——肖太守定夺。
不想迟家当真郑重,次日便以泽林私塾名义正式发函邀请肖府舅公管童生来塾上学,肖太守与一班废物清客再次慎重鉴定后,判定且去无妨,勿伤诰命夫人之美意。
对此事真正反对而不敢言的,唯有俞先生一人。
俞先生本期管临未来接过衣钵,扬我沐慈学威,今得意门生被挖墙脚,心中着实不悦。
管临慰先生道:“泽林不过当差,沐慈实为我家。待我刺得泽林学法与先生参考,兼容并蓄,更振沐慈!”
“哼!”俞先生不屑一顾,“那泽林仗着偶成帝师之名,素来只教得些争名逐利、蝇营狗苟之徒,谁要参考他来?”
那是,管临心道,读书人心思原是绕不开功名二字,如沐慈学堂这般“百书孝为先”,极端到身体力行提倡留乡侍母、不必进京赶考的境界,非一般人达不到。
不过,自己不才,大概还真就是那“非一般人”吧,管临胡乱想道,功名仕途为何?父亲当年籍籍无名寒门出身,一朝连中三元天下知,何等志气风光,到头来还不是繁华落尽,骨肉分崩,还不如那平民百姓小门小户一世融融其乐。何必世世代代,重蹈覆辙?
因而以沐慈为家的话也并非慰语,实是本心。
天大地大,为功名利禄摧眉折腰,哪有徜徉我大琴州山水之间,日日“看闲书”来得快活?
良辰吉日,春风送柳,管临朝辞肖府,夕返沐慈,正式开启到泽林“当差”之旅。
陪太子读书这件事,万般皆好说,只是见不着太子。
老夫人已返宜城,泽林私塾现今由魏老门生执课,居士不过偶尔露面考问讲学,虽听闻拜过师,私塾上上下下都只当根本没有过迟阶这么个学生。
最奇的是那当爹的竹西君,酒监职位甚微并无太多公务,他亦志不在此。原以为盛名文豪如斯,必是天天万卷书为伴,谁料竹西君奉行的却是千里路踏遍,打到琴州无有一日空闲,上到参与戚湖疏浚,下到研学琴间风物,与文人侠客、乡绅商贾、和尚道士、贩夫走卒,无论贫贵,皆有往来。因此虽居在泽林,常日不见踪影,竟不比他那顽子更好遇些。偶见管临一次,也全然未提及陪读一项,倒与他就琴州茶苗哪家强论了半日短长。
塾间学生皆知,竹西君乃一“慈”父,任由小公子无法无天不闻不问。前烧书一事,果然也没闻得有何后果。
可见子不教父之过,原非古人妄断。
如此,迟家上下只数迟阶胞姐迟栏一个略似常人。因知祖母召管用意,塾中每遇管临都只捶胸顿足:“昨已说好今日起收心上学,又教他脱逃了!”
管临这差事亦当得无奈,却只能反慰二姐,不急,“来日方长”——分明是去日苦多。
此日管临课后又遇迟栏,如上重复对话,正逢塾间一生路过,忽而诡异窃笑,回众人间亦不住向此议论指点。
管临莫名,及到院中与肖子平会合,还只觉背上如有目光着落,隐隐被评是论非。他微一甩头,琐事但思便无尽,不必于此费思。
说来奇怪,肖子平与管临虽同一屋檐下长大,以往与这个比他还小三岁的亲舅舅并不如何亲厚,却自从相伴赴宴以来,日日有事相邀,隔三岔五要来泽林迎他下学。
今日二人约好学后同去古玩集市,本就是肖子平起意,一路他却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管临因知此甥一贯阴晴不定,也不扰他,各自缓行。
半晌,肖子平先绷不住,开口道:“有一事相问,舅舅可否直言?”
管临觉得奇怪,他与子平自小互相直呼姓名,喊舅倒是破天荒头一次。
“自然,知无不言。”管临回。
肖子平问:“沈老夫人当日面谈,除了迟阶读书一项,可还有别事相嘱?”
“别事?”管临想了想,“你知道,当日不过匆匆面谈几句,句句无非此事。”
“未提及……”肖子平语气迟疑,眼珠暗转,缓缓道出,“……定亲?”
“定亲?”管临诧异,“什么定亲?谁人定亲?”
肖子平见管临惊状颇不像伪装,才挑明道:“泽林塾中人人皆道你与迟二小姐已两家结下婚约,可依我所知,连父亲都并未知晓此事?”
光天化日,竟有这种离奇谣传!
管临这才恍然为何塾中总有人在他与迟栏照面时背后议论指点。
天地良心,他今年才几岁……不对,无论几岁,婚姻之事也应由父母长辈定夺,即使沈老夫人心有此意,也是找肖太守商议,怎可能与他本人面讲……等会,沈老夫人怎可能有此意?他一介篱下孤子,家败人衰,怎得与书香门第金枝玉叶迟二小姐相配……再等会,什么叫结姻,他今年才几岁?
管临一时陷入无限循环震惊,只觉这传闻来得毫无道理。
而肖子平见他慌乱无语,只道果然做贼心虚被拿了个正着,不禁鄙夷:“舅舅真是深谋远虑,小小年纪已做好了终身打算,这门亲原是攀得再好也不过了。”
“子平,”管临百口莫辩,只想把黄河一跳,“你信与不信,断无此事!”
肖子平只不信。
冷静片刻,管临有理有据辩来:“迟家权门贵户,子女姻亲这等大事,纵有定夺也是自家关门说起,你道是儿戏般,任由几个不相干的黄毛小儿说三传四?”
肖子平不语。
“况人人皆知迟家不过暂居琴州,迟二小姐才芳龄几何,非要在这仓促间定此大事。”
“哼,”肖子平不以为然,“乘龙快婿原也不是非留琴州不可。”
管临见他今日不知怎地,莫名其妙胡搅蛮缠,想想索性移花接木道:“若真如此,迟家对琴州青眼有加、非琴莫属,也必要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纵览全琴州,与迟二小姐家世相称,年龄相宜,那是非你肖公子莫属了,你既说姐夫不知,想必正是事关于你,有意避你。”
“这……怎么可能!”肖子平竟瞬间耳赤,“管临,你休要胡说八道,父亲从未与迟家任何人有过面见来往,怎生这种无稽之谈!”
管临见称呼又正常了,方舒口气,收道:“现下你知道谣言伤人了?”
说完又不禁自省:自认年少无邪,行为坦荡,不想人言可畏至此,不过众目睽睽下几句言语,便被一众书生捉出一通龌龊揣想,以后再见迟二小姐也要避嫌才是。
及行至城中,肖子平犹不开颜,甩袖道:“才想起府中还有要事,恕不奉陪,你自行逛去吧。”
管临无奈摇头,本就是子平爱逛,他作陪而已,一言不合就撂挑子,一如儿时。并非有意以长辈自居,实在是自小对年长于己的外甥事事谦让包容惯了,他感觉自己果然货真价实一舅舅。
边想边漫无目地踱着步,一抬头,突一眼熟身影打远处慌忙奔来,临近看清,原是泽林居士的小曾孙,魏初。
此子十岁出头,因同在塾中上课,虽甚少交谈,倒也彼此认个脸熟。此刻只见他如临大敌,急如星火奔行于市,管临忍不住拦身询问。
那魏初被喊住一见是他,喘着大气招呼道:“管……管兄……来得正好……”
“何事?”
“出大事!不得了!”魏初微躬着腰,上气不接下气,“迟兄……迟兄知道吧?在酒肆里跟官兵冲突,被围殴啦!我……我去找前面都监家的宋……宋兄搬救兵!管兄你,可否回我家再喊些人来助阵?”
管临惊:“酒肆,哪家酒肆?”
“就塔坊街那,燕榭楼。”魏初背后一指。
管临看这小弟,堂堂魏老曾孙,平日只塾中见来斯斯文文,都不知何时起也被那迟阶招入麾下,小小年纪花天酒地,一口的喊打喊杀。
管临在心中快速判断了下形势,决定还是先亲去酒楼一趟,眼见为实,再作打算,并奉劝魏初道:“我去燕榭楼,你也慢去惊扰什么都监家,速回塾中报迟家要紧。”
“管兄先去,我自有打算。”那魏初已然声远,细小的身躯继续钻穿人群风驰电掣去也。
管临一声叹息,却也当即撒开步子,奔往塔坊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