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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揽应制 ...


  •   德复七年夏,炎京,礼部尚书府。

      府上随柳堂一如平日光景,访客三五围聚,高谈阔论声声。

      李明甫位居礼部尚书之位近廿载,门生遍天下,更兼慧眼识英之名远扬,多年引得各方才俊盈门,直将自家厅堂生生辟为炎京潜力新秀的第一社交场。

      换言之,进得随柳堂大门,即便终不得尚书提荐,相互间他日若得官场相遇,说来亦有“抱团之谊”。

      今新有一客被引领入堂,堂中一个正滔滔不绝的停语看去,数目好奇跟随,却终无一个上前相迎招呼,甚而几人明显流露出诧异鄙夷的神情。

      来者乃新科探花郎肖子平。

      未料到被邀约来到礼部尚书府上竟面对这等场景,肖子平当下虽被盯得心慌,面上仍极力维系冷峻,朝几个看过来的相识面孔微微点头示意,便择堂中一角立定不语——你不与我为善,我亦不与你攀谈。

      那几个相识面孔正是今春同榜登第的新科进士,更是李明甫出了名的得意门生。

      肖子平于去岁秋闱中举,今进京赶考初试牛刀便一朝中的,省试得五十八名,进士及第已是足以横着走的光耀,不料更有奇运降临——及至殿试高手云集,策问发挥并未见出众,礼部本奏其为三甲,却不料今上独赏其才,竟御擢肖子平为一甲第三名。

      这下炸了。

      此为德复帝周琅初次亲自主持殿试,礼部念其于诗书积淀、章程规范都不甚熟稔,已将名次列出以供参考,只以步步引领走完流程便可,不料德复帝竟如此横加评判一意孤行。

      此举更在朝中各派鸿儒心中默默验证一个由来已久的想法——这个胡地教出来的皇帝,他懂个屁!

      三鼎甲直接授官,肖子平任集贤校理,虽为芝麻京官,仍难免遭待补阙的同榜们眼红。就连入职这两三个月来,夹着尾巴勤恳修撰,也莫名上上下下遭尽冷眼。

      “打眼当是谁,原来是肖校理,失敬失敬。”前来夸张拱手者名卢士奎,同榜省试第一,本为今届状元热门候选,殿试却位列名不见经传的肖子平之后,心中自是不忿。

      肖子平仅回揖称呼,未多言语。

      “肖校理乃堂堂天子门生,如何屈尊来与我等庸才相聚?”卢士奎眯眼哂笑,字字含讽,“于肖校理这渊博才学上,我等皆是有眼无珠之徒,怎配同室并立?”

      借身上官服宽大袖笼的掩映,肖子平将拳头攥得咯吱作响,强撑着令面上眉头尽显开阔些。

      “士奎兄所称差矣,”见肖子平只咬牙不回,旁有一人接话帮衬道,“肖探花家中可有御赐守慈公名号待袭,区区校理小官,怎看得入眼?”

      “我这记性。”卢士奎轻拍己头,仿佛恍然,“如雷贯耳肖氏守慈公!瞧瞧,莫说诗书道行,我等就连人伦五常上打出生就败了一截。”

      “士奎兄,我倒有一事不解。”旁那人一个刁猾眼神划过肖子平,拿腔拿调向卢士奎问去:“怎听说守慈公以世代乡中尽守为则,从不外出谋官,莫不是讹传?”
      “哎!以此评判可知你见识粗浅,”卢士奎作维护语反讽道,“以守慈名号得朝堂青眼,岂非对慈最大恩报之举?守慈何必拘泥形式嘛,但只心中有慈,口中有慈,功名路上,集贤殿中,哪里守不得?何时需之何时守!”

      “卢士奎!”肖子平满面充血,一腔怒火自双眸喷射,终忍无可忍喝出。

      却恰巧门外新进一人打断唤道:“肖子平。”

      众人闻唤看去,来者乃李明甫身边幕僚贺先生。

      “果为同榜之谊,一见便相谈甚欢。”贺先生走来叹道,“士奎,子平初到,你可有向他人多多引见?”

      “呵,自然。”卢士奎歪起一边嘴角。

      对明摆在双方脸上的火药味视而不见,贺先生微笑向肖子平道:“尚书大人内堂有请,子平请随我来。”

      此语一出,连卢士奎在内,闻者都有些愕然,目送他二人步去,不禁交头接耳议论开来。

      肖子平只庆幸当下逃离此堂,一路随贺先生穿廊走院,犹暗心绪难平。好歹自己也是靠真才实学考得进士及第,怎就因今上这一冒进提擢,就在众人眼里落成了草包的代名词?竟当受此羞辱。

      进得内堂拜见当今礼部尚书,室内竟只留贺先生一旁人。虽之前已见过任省试主考官的李明甫,却都只是人群中远远瞻望,生平头回与此等朝中重臣近相会面对谈,肖子平诚惶诚恐。

      李明甫年逾花甲,灰白乱眉压低双眼,呈几分苍老之相,开口却声如洪钟,字字入耳分明。

      谈及上任事宜,肖子平便将入职以来的修撰日常恭谨汇报——此等微职杂事,自然并非尚书关注重点。

      “琴州曾为儒才辈出之地,近年来倒是鲜闻于仕,”李明甫放下手中茶盏,开口问来,“不知子平师从何人?”

      “蒙学师从家中私塾俞潼,州学师从费仪。”肖子平如实作答。

      “魏邑?可是泽林居士?”

      想是年迈耳力不佳,肖子平连忙否认:“非魏,乃肃州籍费仪。”

      “哦,琴州魏老倒是常听先帝提及。”

      肖子平暗出一层冷汗,五年前迟风卿案魏家受累,虽未遭重责,到底提来敏感,不知今日被唤前来是否又与此案相关?不然自己被御点为探花一事深为礼部上下不齿,怎会无缘无故突得尚书召见。

      李明甫再开口,却已闲闲翻过此篇:“子平家中排行老大?”

      “是。”

      “既如此,守慈公名号本该由你袭来。”

      绕不过去的守慈公!肖子平低头暗忖,待将进京理由第一百次解释开来。

      李明甫却自续道:“琴州肖氏素以守慈名号闻名于世,子平今携此德前来,更当于全朝弘扬之。”

      想及先前随柳堂中遭讽受辱,一阵急火又冲向心头,扰得肖子平并未细品话语,只惯以此名为软肋,急于声明并无扯守慈大旗意图:“学生嫡母早逝,虽终生铭念慈恩,从未敢以祖承圣恩自诩之。今忝得微职,亦应以国家……”

      “咳咳。”一旁贺先生轻咳打断,眼色递来。

      肖子平当即住口,这才后知后觉省悟出尚书话中似有赞许鼓励守慈之意,竟愣住续不下去了。

      李明甫好似完全未见下面这般小动作,只管自话道:“今朝中有人谏弘扬慈德,上阅之大悦。早闻子平亦有此论,此次想必正当撰拟试陈之。”

      “学生实则……”

      李明甫抬眼,垂皱的眼皮折叠进深凹眼窝中,令人忽感一道锋利目光亮出。长官所言皆是命令,谁跟你探讨?

      “……遵命。”

      肖子平只听到自己一连串承应。尚未理清状况,会面已稀里糊涂结束。

      贺先生相陪而出,边走边向肖子平道喜:“子平初至官场,已由尚书大人作保递疏,当是前途无量啊。”

      肖子平犹未辨清李明甫究竟何意,只觉刚才咳嗽引导他的这位贺先生是个最后能问明白的机会,也不顾显得自己毫无城府,直直请教道:“先生,尚书当真要我拟疏谏弘慈德?”

      贺先生略一板脸:“尚书日理万机,有空与你戏言?”

      “然而我之前并未……”

      “子平,”贺先生抬手打断,“此等朝中风向之事,你道平常人可轻易知得?”

      肖子平微微侧头看去,试图确定对方正在明确点拨他,正是因为有守慈公家族名号傍身,他才成了这波即将刮起的舆论风向的天选之子。

      贺先生见他似有所悟,脸上渐渐又浮上温和笑容:“先前还感慨,管大学士虽已故去多年,才学血脉仍源源遗馈我朝,只今一年中,一个外孙高中探花郎,一个幺子太学补试第一,当真奇哉。”

      肖子平于此亲缘上不敢多接言,只谦虚道:“京中藏龙卧虎,我舅甥二人才疏学浅,实不足一提。”

      “听闻管逢疏原不过伴你进京应考,适逢太学补试,临时起意应考,便一举夺魁直入上舍进学,可真有此事?”

      子平面上含糊应答,心中却道:全琴州只举荐他一人来考,我那舅舅为此不知准备了多久!世人独崇天才,坊间传闻犹爱帮传奇添砖加瓦罢了。

      贺先生犹慨叹道:“天章阁侍讲孙昧大人近来常向尚书夸奖此生,尚书还只道何时亲得一见。”

      “尚书亦知晓管临?”肖子平有些惊讶。

      “尚书无所不知。”贺先生捻须微笑,临别亦不忘再度重嘱,“子平此番可莫辜负尚书大人期望哪。”

      出了尚书府,暮色已现,肖子平急急向城南龙津桥奔去。

      明日旬休,他早早与人约好今晚相聚,却不料值中突接到李明甫私召,无暇通知改时。此刻距约定已晚了一个多时辰,不知其人是否还在原地等候。

      华灯初上,炎京漫城夜市繁华即将拉开帷幕,肖子平一路与人摩肩擦踵,半走半奔,终远远便见桥上伫立一颀长身影,着浅莲灰圆领大袖襕衫,明晃晃的太学学服,腰上却系佩一剑,一身书生气混添出三分侠意。

      桥上人并未透出等待焦躁之意,只在栏边慢踱着步,向身边路过每个吆喝叫卖、杂耍算命的都细细看去。

      偶一抬头远远望见肖子平到来,忙挥袖示意。

      许是已月余未见,许是来京方见天下之大,权势之显,人心之叵测,圈派之难融,自身之弱小无助。

      肖子平向桥上会去,心下竟骤生出二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亲情暖意。

      全炎京皆王八羔子,只舅舅当真还是个亲舅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揽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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