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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凝夜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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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儿……临儿……”
丝丝缕缕的低啜声钻入耳中,在遥远的尘寰那头,仿佛已唤了几世之久,那般哀婉不尽,虚空飘渺。
管临在痹心砭骨的痛苦中睁开眼,勉强聚起眸光,又缓缓合了回去。
似乎并没有多惊喜见到这前来探视的亲人。
不复往时出尘清雅的气宇面貌,几日折磨下来,他一身血迹脏污,神情困顿恍惚,虚弱委在这陋榻之上,整个人是从未有过的狼狈颓唐。
然而神色微动之时,嘴角一抿,却暴露了那一丝不曾摧折难以压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醒执拗。
攸莲俯前去拨他零乱的发丝,微颤的手小心翼翼贴上冰冷的脸颊,哀道:“孩子,你这是何苦。”
管临试着动了动手臂,确认还有知觉,能自控。
这几日来,他被那些送药道士连挟带迫,不知内服外种了多少阴毒的药蛊。打从头,他就已心中做好终极打算,只要他手还能抬起,只要他尚有一丝意识存留,他就随时能将发髻内插藏的那枚赤缁针按入死穴,绝不会留给周迨任何机会拿自己的性命去要挟危害到他真正在乎的人。
母子连心。攸莲在这沉默逃避中,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死志。
“不可!临儿,一句话而已啊。你与陛下认个过错,帮着止战言和,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了……为你祈儿,离开这鬼地方。”
管临再度睁开眼,看见了母亲绝色面容上满载的心碎与不解,一众威猛守卫围立在她身后,将她瘦削婀娜的轮廓衬得更为渺小、无助。
她哪里是爱子心切,不过仍是替周迨来当说客的。
“我在此很好,”他淡道,将那捧着自己脸颊的慈母之手轻轻摘去,“劳烦你多照顾祈儿。”
“你听娘一句话,”攸莲死不放手,失控突兀地往更近前凑,在管临耳畔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你有玉魄护身,百毒不侵……先离开这里,娘求你!”
话未说完,后有一人拨开众守卫,步到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对凄惨的母子。
攸莲警觉止住,抬头一望,便拭泪回向管临道:“多亏肖大人求情,娘才得来此一趟。”
管临抬头微一眯眼,与肖子平对视上。
自炎廷改天换地,肖大人不仅继续执掌皇城司,官阶更是连跃数级,被直擢为户部侍郎。尚书当前空置,这位史上最年轻的六部侍郎,俨然顺畅接手了原来董家的地位与势力,亦正好便于煽动调派原董家一众狗腿子效忠新帝。
早在祖上两辈就站好队了,此番更是亲自参与惊险政变立下定鼎之功,肖大人如今在炎京新班朝堂上,是比邢休还风光无两的功勋之臣,深受周迨信任,青云万里,前途无量。
只一个潜在危胁,时时在敲击他心里潜埋的警钟,就是这个管临。
那日朝堂上提到迟阶未死,周迨扣他个勾结胡敌的罪名,肖子平与群臣同望向被求证的管临,当时便脊背一凉。
不知是哪里来的直觉,他感到这个分不清里外拐的糟心舅舅会脱口说出谁才是那场祸乱的罪魁祸首,宁可连累自己全家万劫不覆,也要帮远在天边的祸害做无谓的撇清正名。
果然,管临当场惹怒周迨,豁出命不要了也不肯服软一毫。
可好在,并没有道出终极真相。
事后,肖子平才隐约琢磨透为什么。
管临这个人,不管行事如何冥顽不化,内里却有一点从未改变:心还是太软。
看他此刻对攸莲这副态度,如此的冷面冷心,显得毫无母子情意,可若真让他揭发当年,亲手将这位还在人世的生身母亲送往周迨盛怒刀下,他究是做不出来的。
因此肖子平主动向周迨求告,今日带攸莲来探望管临,哪里是求情相助,分明是出于自己隐秘私心来威慑警告:为了你娘安危,别拉所有人下水,收起你的大义灭亲冲动,给我闭嘴!
管临别开眼一哂,在这对视一瞥间亦将肖子平这些心理弯绕看得门清。
处处是软肋,是个人都要来揪上一把。
攸莲在肖子平无声逼近后,谨慎收住话头。森严监视中,始终找不到妥当的机会,可是她得说,她必须想办法明示暗示,再不说只怕真来不及了。
“临儿,怎可这般与自己过不去,”她看着毒药折磨下备受煎熬的儿子,非不让他安稳昏迷,“你留得命在,来时重获自由,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见自己想见的人,难道你——不想吗?没有吗?”
管临眉眼一动,静默片刻,竟突笑了笑。神情却似被这一笑带入更深的绝望与自嘲。
仿佛在说,本来是有的,但从此,没有了。
攸莲被这一笑笑得心惊,急抓向管临肩膀,语无伦次道:“想想你的妻,你的儿,想想娘!过几日就是年节了,娘已求了陛下恩典,只要你一句话,便准你回府来与娘,与祈儿一起,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吃上顿年夜饭,只这一次,答应娘!”
管临被她晃得浑身伤口崩裂,痛不能言,在她这急切到发疯的摇撼下,他脑子一震,倏然串连起匆匆几次照面,她口中一而再再而三提及的“玉魄”、“远离道士”、“百毒不侵”……
贺贼身边一向异族俘仆环绕,邢休曾亵笑般提过攸莲的朗格日族婢女出身,他听时单只震骇于父母往事秘情,见来更惊生母居然还在人世,哪曾有暇想及其它。此刻忽将这话头拎出,脑中隐有电光一闪,难道……
“够了,带走。”肖子平无情打断。
亲见管临这副状况,已然落实了肖子平的推断,一颗悬心放归。既他非要公然忤逆周迨,摆明不识时务,他肖子平也算仁至义尽,爱莫能助了。
他命人上去拉下攸莲,转身欲走。
管临却一个激灵挣扎起来,主动去挽了下攸莲,直视她眼睛,斟酌发问:“我,不会有事吗?”
肖子平耳朵一撇,讶然回头,他管临也会有服软妥协谈条件的一天?
攸莲深深回望,母子俩墨光流转的双眸如镜照一般,她意味深长回答:“你不会有事,你会一直好好的。你的妻子也……不会受到伤害。”
———
“迟大将军!……大将军?”
帐外万里无云,是个寒冬腊月里难得的澄空暖日,迟阶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尖,一霎陷入失神,感到无可名状的心悸。
“早日渡河,刻不容缓啊。”
似只是还没适应自己的真实姓氏终于公之于众,被所有人连着大将军名头,这般叫叫嚷嚷。他抬起头,看向急吼吼的部下,目光一聚,恢复了炯然淡定:“河面未冻实,再等等。”
迟阶正式接领总帅之位,率靖西军初战告捷,拿下冲要封壶关,继而向东横穿丘泯山一路高歌猛进连下三大关隘,直抵涞水西段,是谁也未曾料到的路线与速度。
韩子奇此行被周璐指派给迟阶作副将,他资历够老,却能恭然屈尊领命,这一路听从调遣,几场闪电战赢得酣畅淋漓,心下确然连连叹服。
但也有时候,他却怎么都参不透这位主将的心思顾虑,理解不了他忽急忽缓的战略节奏,就如当下,粮草眼瞅见底,不抓紧优势速战速决,非令按兵观望。
丘泯山之所以称为东西天堑,正因为此一带地形极其险峻复杂,北临乌山余脉,东面是涞水北上西段,峰高谷深,两嶂夹一川,往时东西对峙,便是各据天险而守。
此际正值隆冬,涞水部分河段结冰,岸东据河而守的优势大大被削减,且斥侯已探得,河东紧急来阻击的不过是几千临时调派的州府守备兵,壮武军阻击大军尚未抵达,显是渡河抢滩的绝好时机。
河面未冻实?
这根本算不得什么险阻。他们此行跋山越岭选择闯这条河谷,就是奔着从萍津三角洲借路,只斜渡两条浅滩河汊,就能绕过涞水主河段湍流。此河汊冬日里薄薄一层枯水,纵是冰未结实,也根本淹不死个人,还犹豫什么呢?
“报——一支敌军渡河潜入,偷袭我军西岸大营。”
像是回应心中嘀咕一般,韩子奇才要开口再劝,便有报讯抢进。
瞅瞅,对面都渡过来打了!
主将营帐扎在荒岭半山腰,俯望战局一目了然。
奇袭而来的敌军约不过两三千规模,身着治州守备军军服,步兵为主,持枪挥戟,蜂拥猛冲,阵型战法十分简陋凌乱。
但领军冲在最前的一骑年轻猛将却甚醒目,此人神色狞恶,身手凶残异常,持一柄青铜大钺,手起刃落,如入无人之境,凭一己莽战之力,生生在在训练有素的靖西军列阵中劈开一条空当。
右军勇将王氾挥枪迎战,十几回合不敌,竟被他一钺劈下马去。其身后打得不成章法的守备兵登时被鼓舞,乌泱泱跟随推进。
韩子奇已迅速下场整兵,指挥应对:“左右切割,合围!”
两股骑兵从山后绕出,精准俯冲,将后队守备兵与那悍将分割开来,长矛武卒向其迅速围拢,转眼缩成一个尖锐内旋的杀阵。
那敌将虽战力惊人,却是匹夫之勇,只一味单打独斗,与随兵毫无配合,终被精密战阵围绞,渐现破绽。
乱枪利刃直逼他要害,他突大喝一声!双目瞳孔骤缩,发出狼目般的幽光,整个眼仁瞬变为森然可怖的青绿异状。
下一刻,他胸甲已被一□□透,鲜血四迸,跌身落马,犹未断气,扭曲挣扎在乱蹄雪泥中,只差谁随便补上致命一刀送他个痛快。
然而远观来不可理解的是,围剿距离他最近的一圈靖西兵,分明未中他杀钺,却也几乎在同时失力跌下,一个个剧痛哀嚎。
溅血染毒!
这连前晏大帅都中过招的恐怖邪术,早已在军中玄玄乎乎传开,此刻亲历验证,无不骇然。
所幸未待这头恐慌蔓延,那后头敌兵见己方悍将落马,气势登时消退,连一个上前去察看他生死、想救他突围的也没,当即丢盔弃甲,前军转身撞后军,拔腿便往河滩对面撤跑。
韩子奇命乘势猛追:“骑兵冲锋,抄两侧封堵去路,抢滩对岸!”
敌兵都能踏冰杀过来,他们这支精良先锋军还能冲不过去吗?他早已勘探到对岸三角洲白茫茫一马平川,根本没一处能藏伏兵。
迟阶下至河滩,望见那落马敌将伏地抽搐,伤处汨汨流出浓腥的毒血,残喘间双眼一合一睁,似与他远远对视了下,两瞳绿光看去分外诡奇,狰狞之余,又似流露一丝解脱。
周围一圈中招的靖西兵倒地不起,幸好后勤早有预备,由全副武装的医护兵及时上前救扶送回。
迟阶在岸边蹲下,伸手摸向冰屑飞扬的河面——实话说,冰冻很实。
在各种脚步、马蹄、高喊、激斗的乱声中,他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波荡在暗暗涌动,侧往南向一望。
那种本能一般的危机直觉终被清晰印证。
“全军后撤!上山避险!”
各营鼓号接受主帅指示,发出震及对岸的号令。
骑兵营主将许孜一心猛追穷寇,领兵回撤得不情不愿。
“这遭冲过去正能一举端了他们,”他服从军令,指挥随兵有序先回,自己却在大将军面前不满地停步,忍不住怒问,“为什么要撤?”
迟阶催促加快脚步,快,再快,看着最后一支回撤兵队已然在往河岸上攀,依然嫌慢,肃声呼令,百忙之余回道:“洪流来袭。”
怎么可能?许孜讶然拧眉,转头往河道望去。
就在几息之间,恍似海市蜃楼,滚滚滔天白雾,一座流动冰峰,凭空出现在那狭窄干涸的河谷上游,旋以超出想像极限的来速与规模,将所有人视野压折、填满。
“我操……”许孜难以置信瞪圆双眼。
———
“这事儿干不得。”
治州守备杨启明愤然拒绝。
“你竟派人捣毁了六首渠!原来命我出兵偷袭佯败,帮你引靖西军追击到萍津,就是想用洪流阻断他们东进?”
杨启明后知后觉,他原以为对方在后准备伏击,是调来了主力大军。
“一次未成,竟还想再去拆溯巡坝——涞水改道,待到开春凌汛,会淹没多少城镇,造成多大灾难,你可有半点数吗!”
秦寰坐在上方主位,他是殿前司樊复手下一员干将,此次接受紧急命令,由炎京直调而来,随行只配了不过六百亲兵。
他乃堂堂新帝御派,持圣旨前来突击却敌的,这个区区地方武官竟敢公然质疑他战术,违抗他命令,怕不是活腻了?
“杨守备,本将不是来与你商量的。”
杨启明听出语气不善,脸上激愤稍收,手却暗向身上兵刃摸去,心中亦打起盘算。
他手下约有五千治州守备军,大不了违抗新帝,跟这六百御派兵反戈一搏,也投长公主去!
但这本非他所愿。治州原本秉承谁当皇帝跟谁走,是最规规矩矩听命于炎京朝廷的,可当前为一时战局,这害国害民的命令却实在执行不下去。并且他至此仍认为,眼前这位秦将军显得不通人性,不过是因久居炎京高位,纸上谈兵,不知实战操作后果严重。
杨启明抱着晓之以理的想法,试作最后一番苦口婆心:“河套地带城县遍布,人口密集,一旦毁堤改道,无数百姓人家都将遭灾。我军中多少男儿家乡父老就都在涞河两岸,哪下得了手干这等缺德事?”
“缺德?”秦寰眉一抬,似显触动。
杨启明见他终于听进去了,急道:“之前两边对战几十年,打得你死我活,也没至于用过如此阴招,这简直是杀鸡取卵,损人不利……”
秦寰霍然起身。
杨启明神色一震,紧急抽剑抵挡。
他锃亮的剑面未戳到对方丝毫,只在最终脱手跌地的一霎,映出两点森然青绿的眸光。
半个时辰后,杨启明尸分八段,沥沥拉拉吊于城楼上。
次日,治州守备兵被重新整编,颤巍巍接下军令,由炎京特派禁军分头带领,向涞水西段沿岸布去。
——
军医车慈急步追上,尽职尽责非让迟阶换下接触过伤毒的外氅不可。
“大将军,这毒性难测,不得不防,您这衣物交我清理下。”
迟阶望向营地外不远处荒坡上,几丛火堆燃起个包围圈,顺从解衣间问:“烧火能烧尽这毒源?”
车慈点头:“幸好,那人携的蛊不是前时陵州那种顶尖阴毒的,中了他溅血的现只是昏迷虚弱,未蚀肤噬骨,危及性命。”
“那他自己,”迟阶问到此战伤亡的祸首,“是个什么状况?”
“还没死。整个人疯癫失智,这会儿身受重伤,还算虚弱老实,只怕天一亮残蛊苏醒,狂躁起来不定怎样,得多派几人守着。”
车慈是从孟地征调来的一名军医,专擅解毒拔蛊,周璐前时陵州遇险,亲身领教到周迨有太多这种防不胜防的邪门手段,此次迟阶率大军出征,特命他随行,有备无患。
“这蛊乱人心智,受操纵者会体质大增,麻木不仁,什么凶残歹毒的事都做得出来。其实这种蛊在南疆倒不罕见,它见效虽快,寿命却有限,只待耗上二三十日,不肖外力干预,就会人蛊同亡。”
“人蛊同亡。”迟阶听来并不惊奇。
“没错。我配了剂药可稍作缓解,但根除不了,人一旦沾上它就毁了,从意识到肉身都早晚会被腐蚀殆尽。”
车慈恭敬回完话,心中犹有未尽之言,迟疑了一下,还是斟酌道出:“大将军,总不过是二三十日……现下专辟一处关押他,耗人耗力不说,病殁传染,对全军也是隐患。”
迟阶看向远处火苗飞窜,明白他意思:最好直接处置烧死。
车慈暗吁一声,按理说他医者仁心,不该提这样的建议,但身居此职,要对全军体况负责,多一人接触,多一份病疫危险。而且此人是个战俘,没必要不惜一切保他性命。
迟阶点点头,整衣欲去间,指了指主将宿帐方向:“把他安置到那儿,防守严,谁挨不着,回头我亲自看押审他。”
“啊?”
车慈愣住。那家伙生生一个活体毒源,旁人惟恐避之不及,大将军三思啊。
议事帐中,众将心有余悸,谁也未料想到贺贼竟会用出这种极端手段来阻挡靖西军东进。
“上游各堤坝都已被抢占封锁,”韩子奇百思不解,“贺贼穷凶极恶不择手段,所调兵力再怎么说是地方旧部,怎么也疯了吗,竟去执行这种自毁长城的命令?”
参军李敏才去跟审问过战俘,再结合前方探报,已大概摸出了来龙去脉:“听说周迨在炎京以巫蛊手段私训出一班死士,现已派出到各地执行密令,有挟持将领夺下兵权的,有自殉式冲锋陷阵的——就如今日擒获的那个,都见到了,非可用常理揣测应对。”
许孜沙场里滚大,并不信这些邪:“再怎么巫蛊操纵,他也是血肉之躯,会伤,会死!只管见一个砍一个,叫他装神弄鬼。”
“可若他按此策,再命人去将溯巡坝捣毁,”李敏手指地图,沿涞水走向逆流而上,在两处弯道堤坝虚划了划,道出最坏猜测,“对整个河套地带都将是灭顶之灾。”
他这词用得严重,众将一时听来都觉得过于夸张。
今日河道遭改道洪峰势危,只因此地河坝太浅,一时疾流兜不住峰急浪高,若被当场拍到是会损失惨重。但毕竟现下是隆冬季节,洪流往北流去平缓后,河流不过几晚就结冻了,他们仍可整军踏冰而过。
迟阶看向李敏,颇赞赏他这一步看十步的缜密,因为除了他,众人似乎都忘却了一项折磨了河西人几百上千年的自然灾异。
“凌汛,”李敏严肃指出,“若执意东进,贺贼以此作拦,就算我大军能跃过天险,待到春来开河,其灾祸于两岸城镇绝是无法估量的!”
众人顿醒,陷入沉默。
许孜不甘道:“贺贼是等江其光调南方大军来抵挡不及,以此作威胁拖延,我们若停步犹疑,正中他下怀。”
祁统领变迟大将军,彭威已凭实打实的锤炼与战绩接任后勤营统领之职,听到要停步观望,插言道:“等不起,后勤粮草最多只还能撑半个月,半月内能拿下吗?”
韩子奇这时候清醒了,他志指辅君平天下,比这些小年轻们自然看得深远,被提醒有触发凌汛灾患之危,当即意识到这个雷池绝对越不得,他想了想道:“长公主殿下已决定移兵南退,回辛州就粮,并联络孟亲王派兵北上援战。当下粮草不继,贺贼又挟百姓安危在手,绝不能教他诱战得逞,使殿下失了民心。莫若会合大军撤往辛州,待开春兵强马壮,走青江南下再战,更稳操胜券。”
有理。
李敏却知时不我待,决胜战机稍纵即逝:“南方各军现下观望,如今贺贼已登基,若拖延时久,摇摆势力被威慑归顺,对我军更不利了。”
亦有理。
许孜目光投向迟阶。他不像李敏他们思虑周全,但明白一个道理——将在外,是进是退,此时主帅一句话,将决定全局走向。
“还一条路,”众目聚焦中,迟阶终于淡淡开口,手抻过地图一角,抽开被围着指点的涞水上游,将压在许孜胳膊肘下的北边戈壁移进视线中心,“绕过涞水,出处平关走北漠,由兴城南下,直取炎京。”
“取道关外?”许孜惊讶。
一百种不可行之处在各人脑中相继冒出,且不说孤注一掷,行路之难。
“方景由铁骑锁关,方家军十万边军,”连韩子奇都慎道,“可不是由人随便兵进兵出的。”
与兵行险道去硬碰方家军相比,韩子奇还是觉得南边江其光这个柿子比较软。
“明日开拔,彭威——”
“在!”
“设局回撤,引江其光援兵一路西追,”迟大将军并不听劝,主意一旦拿定,当即布置分派,“其余各军顺河道翻山北上,行往处平关。”
“韩将军,倒真是需要你回趟陵州,与长公主交待如此。”
“方家军那边的话,我先行一步,”他最后道,独断专行的冷峻神色中忽闪露一丝令人心安的笑意,“去与他叙叙旧。”
——
周迨看过前方战报,并不觉安心。
他料想,此一时之策能拖延干扰到周璐,却未必拦得住迟阶。周璐觊觎九五之位,尚有民心顾虑,表面功夫要装,而六一十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他急于取胜,在乎这些?
他姨甥二人究竟谁能压制谁。
君将不疑?二人关系当真如传闻中那么牢不可破吗……
“作孽,作孽啊!”
战讯详情传开,工部李统冲出怒骂:“两江堤坝百年之工,怎能说毁就毁!开河凌汛暴发会淹没多少城镇与良田?以为炎京就能一时守住,高枕无忧了吗?天灾无眼,并不会绕着皇城走,全涞水沿岸谁也逃不过!此举祸国殃民,殆害千秋哪。”
死老头子,给你脸了。当初归顺得就不情不愿,此刻还打算来一出撞柱死谏,千古留名?
“带下去,”周迨习以为常挥挥手,“冷静冷静。”
连日来,已有多少臣僚再经不住良心撕扯,或跳出犯颜直谏,或自请辞官还乡,无一幸免都被这样押下去,送往上灵囿“冷静”。之后要么再也见不到人,要么幸有几个去而复返的,都冷静得十分好了,回来后态度彻变,对新帝言听计从,助纣为虐各尽所长。
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不想关,也关不上了。
———
“松哥,我……”
又一批深坑厮杀的胜利者决出。
落松赤膊浴血,最先一个攀上,接受着周围铺天盖地如拜神魔般的欢呼嘶吼,他看上去孔武无匹,大杀四方,再也不是几日前力困筋乏的状况。
也许他熬过去了,恢复了,这只是落松本来就有的身手。也许他很清楚必须通过这一场场杀戮筛选,才能跨出上灵囿炼狱的这道囚门,重获自由。也许他懂得取舍,更擅于伪装。
即使方才下坑前远远对视时,落松看他的眼神空洞如幽魂,管临仍心怀一丝侥幸揣想。
直到一个特殊猎物被送到落松面前。
这才是针对他个人的终极试炼——他当即毫无犹豫,出击狠准,一手就掐扼住涛七脖颈,多年的拜把好兄弟无法自控地蹬腿挣扎,面容憋紫,欲言不能,终以最痛苦不堪的方式,渐渐断气在他手中,他冷绿的双眼从头至尾没有起伏过一丝波澜。
“落松。”管临心中痛吼。
根本没有侥幸,这一刻他终于相信了。
只除了他自己。
———
“文人与武人天赋有异,薄弱有别,摧其意志的手段自然也不尽相同。”
周迨收到管临自告屈服的汇报时,由谪越人伴在一旁,自己闭目养神,正着人观星问卜。
“生性愚拙者,只略施雕虫,就足令终生臣服,”谪越人看向守卫在旁的昆西驺,那是他毕生得意的稳妥之作,“擅武者,气血活络,亦不难激之调之;擅文者,心思却多有迂回深沉,反最是顽固难破。让他们彻头彻尾忘却自己何人,生之何谓,自我驱遣——要达到如此稳妥蛊力,惟只差一剂助力。”
那一剂助力就是所谓的灵壁藩屏。现下焦头烂额得很,哪有心思受他怂恿,去探究什么兴兰坝屏眼?况且那所谓打破藩屏之说,他周迨再怎么说也是个大炎周氏子孙,自掘国祚释放蛊力?
谪越人是多年来以非常手段辅助帮了他不少,但还不至于倚赖其邪术到那个份上。
周迨眯睡双眼只开个缝,戾光却挡不住,哼道:“不听话的朕就杀掉,杀到剩下都听话为止。”
提议被再度拒绝,谪越人却不急不恼,拈须微笑自言:“普天之下,所有思想都掌控于己,一切行止都任意操纵,并且人人都真心认定如此种种,皆是从自己意愿发出——这难道不是千秋霸业统治万民最理想之境吗?”
———
一朵烟花在天边孤零零绽放,又稀稀碎落下,像是发号施令般提醒炎京人,今日本是个该当阖家欢庆的大年夜。
管临获得释放“恩准”,回到五朝狱宅所。
他神色矇昧,举止僵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府上仆从甚至还体贴指引他更衣沐了个浴,真当是为年节喜庆一般,收拾干净整齐了才放他去与那上一老、下一小,团聚过年。
他终于重新踏入关押晚儿的宅院。
院内外守卫森严,前方屋门静悄悄迎开,常日监守攸莲的那个高壮昆西驺犷悍慑人依旧,身形一侧,将管临放进,又原位堵回,像一座越不过去的山。
其实用不着如此重重防卫,根本就没人能凿开那坚实石櫍屋柱,割断那特制乌金丝线,将晚儿带离此地。
但不妨碍他们祖孙三代在这幽暗囚室里共度一夕年夜。
满满一桌的佳肴美馔,是攸莲为儿子专门操持筹备的,看去分外丰盛隆重,毕竟,这是母子俩今生同席的第一顿饭。
管临一进屋,无心顾其他,直奔桌席那头端坐等待的攸莲。此回装疯卖傻骗得复返,就是专门来找她的,趁无人在旁,要抓紧问究竟。
可是走近间余光一扫,蓦觉哪里不对,转眸向一旁安静异常的晚儿看去,登时整个人骇怔。
孩童颈间血流如注,头向一边歪拧,已然断气。
强韧闪亮的乌金丝此刻拴着的,不过是一具温热新死的小尸体。
攸莲手边一把匕首滴血未干,柔声道:“临儿,坐,听娘好好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