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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出师表 ...


  •   “想来,亦不必为你二人相互引介了。”

      邢休冷眼旁观,捻须哂笑。

      算来他也多年未见过这攸莲“翁主”了。今见亦不由惊叹,不愧神山圣水天赋玉成,岁月蹉跎,光阴荏苒,当年辅助周迨继承贺朝帝位的一代年轻臣僚都已个个苍颜白发了,这与他们年龄相差无几的朗格日美人却仍是朱颜绿鬓,仙姿不改,风情犹在。

      再转望一旁垂眸默立的管临,赫然便是个轩昂俊朗版的攸莲,二人形貌神韵之似,直是根本用不着特留什么相认印记,只路人打眼一瞧,都不难猜知亲缘。

      “早知如此,送你到肖家前也不必受那一罪,”邢休目光毫不避讳由上至下扫量,直往攸莲足上盯去,却看得突皱起眉,“你脚怎么了?”

      隐见那被精致金鋜紧箍环着的细瘦足腕,皮肤一圈焦紫溃烂。

      攸莲忙将右足向袍底一缩,含羞低道:“冬日不耐,又生溃疮了……”

      那乌金材质烫肤灼骨,经年日久箍着,想是也不多好受,邢休却得意点头:“当年陛下请风鸦子亲手绘制锻造的这乌金鹤鋜,千锤百炼,也只锻成这一只,其纹路笔触细腻精妙,天下无双。却不想——”

      他似笑非笑转向管临:“有人单凭你腿上烙痕,就能复刻个七八分相似的也烙上去。听说六公主当时可是遍寻全炎京能工巧匠,不惜重金,就为在这婴孩身上留下其生父的印记,许以来日携手得势,公布于天下。这是何等用情至深?”

      他看看攸莲,再看看管临,更觉这朗格日族媚致天成,无论男女,血脉相传皆是异禀绝伦,一个个达官贵胄都逃不过,被唬得神魂颠倒,不惜拱手将身家性命奉上。

      攸莲听着邢休亵笑话语,神色惶恐羞惭,目光却舍不得调开,始终怯生生地瞄着管临。

      管临却不曾回应她一眼。

      “今时你们祖孙三代也算终于团聚了,”邢休往北屋里望,“孩子呢?”

      “祈儿一身颠簸尘土,才温了水正沐浴换衣,”攸莲恭顺回复,向邢休殷切请求,“可否请我儿,不,管……管大人,与我同去看看孩子。”

      邢休闻言,问向两旁守卫:“洗澡?绑好了洗的吗?”

      “是,大人。”

      邢休仍不放心,却接到周迨传讯急召,他允了管临随攸莲进去,临走谨慎布置:“增派人手,看紧这方牢院。还有你,丘赴——”他命向那牛高马大、寸步不离看守着攸莲的昆西驺,“你紧跟看好了人,出什么差错,唯你是问。”

      屋外护卫森严,门锁倒不如何繁复,丘赴押送母子二人迈入北屋外堂,果见孩子正由两个瘦弱瑟缩的婢女帮着洗澡换衣。

      幽暗屋室中央,一根嵌垫在石櫍之上的屋柱顶天立地,柱身斑驳灰暗,惟有几丝若隐若现的金丝缠挂其中,而根根细韧的金丝那头,便系绕着孩童颈项四肢,容他足够在屋内范围活动,却带不离远去,犹如拴狗。

      管临蹲到澡盆边,孩童几日来颠簸惊吓,回来终于难得舒适安宁上一阵,乍见这生人进来蓦然吓呆了,瞪眼乱挣,张口乱叫,细嫩手腕一下被乌金丝勒到更疼,“哇”一声大哭出来,怎么哄都再安抚不住。

      管临叹气起身,远远站去。晚儿早不认得他了。

      算来,从临去兴城前宫内告别那日起,就再没见过面。从襁褓里的初生婴儿,到如今已近两岁会跑会跳的孩童,实话说,他其实也不太认得出晚儿。

      攸莲盯着管临神情,似有一丝迷惑闪过,但旋即就上前帮着哄孩子,焦急指挥道:“快进去,找他的玉兔灯和拨浪鼓来。”

      管临跟帮不上忙,便被丘赴带着,木然推门去到内间,里屋亦是牢室所改,潮味扑鼻,灯火幽暗,只在角落有个整洁的卧榻,香帐玉枕,兼有些杂物,想是攸莲这些日来所居。

      管临依令去找那哄孩子的物件,却听身后扣声一响,攸莲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房门紧闭,那山一样的昆西驺被隔在了门外。

      “临儿,让娘好好……看看你,与你说说话,好吗?”

      管临在哀恳声中转过身,看这情形懂了,屋内屋外婢女护卫都负责严密监视着他们,这是处心积虑创造时机,要跟他私叙上几句。

      可他此刻,面对此人,任心中风汹浪涌,却竟翻不出一个字来叙。

      勉力抬起眼,细看这张儿时梦里想必出现过,被苦苦挽留仍一次次狠心转去的温婉脸庞,管临突道:“是你。”

      攸莲欲近前不敢近前的脚步一顿,怔然抬眸。

      “是你扮作男装,当年去给莫鞯人报的信,出卖了贺贼计划。”

      所以莫鞯当年在场亲历的老马夫那日晃眼恍惚,指着自己喊“是他,就是他”。

      这一刻,管临霍然捋清想透,原来并不是把他认成了当年的父亲,而是他与母亲面容如此肖似。

      “不是我,那是我的亲姐姐……”攸莲喃声辩解,心中却明白其实一样,横都是她一手操控指使的。

      周澜父子始终认定她千依百顺,一生都被控制于指掌。

      攸莲没想到这些连贺贼一干至今都未曾发觉的曲折与背叛,管临一见就已暗自推断出。并且……他这样在乎,看起来简直被这个真相击垮了。

      是啊,这整个事件于她来说是天经地义的快意复仇,可是让她这在汉地被炎人从小悉心教导长大的温良儿子,如何面对打小根深蒂固认定的自己家国百姓蒙羞受辱,卑躬屈膝,造成这一切令炎人万古唾骂的罪魁祸首,原来竟是自己的生身父母?

      “是我,从始至终都是我,与你父亲无关,”攸莲悲声叹息,她试着站去管临的立场,隐约觉得至少摘出一个来,于他哪怕有些许的慰藉都好,“你父亲并不知情,他事后才发觉是我派人泄的密,为此他一生都懊悔愧疚。他晚年自暴自弃,更是一颗无地自容之心,无处安放……”

      管临抬手止住,一个字也再听不下去,心中惨笑:有什么区别。

      他清晰回想起自己曾经劝慰迟阶的那些话,什么父是父,子是子,道理说说何等轻松!落到自己身上,他的冷静自持同样灰飞烟灭,他的坦荡无畏全被打败了。

      铮铮事实打从他未出生多年前就已存在,无从挽回,无可更改,他甚至已无心去追究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何必如此。只恨在一切悲剧酿成之后,他们却偏偏要留下一个他在这世上,并在暗处冷眼看着他长大成人,步入炎京庙堂,拥有一套根深蒂固无可撼动的道德理想,再突然出现,用身世绑架,让他亲手撕碎他毕生所信仰和呵护的一切。

      他管临这个人,何必来此世一遭?

      攸莲见出他绝望痛楚,亦是心如刀绞,生平的巧言善语在真正的骨肉至亲面前全使不出了,她语无伦次劝慰道:“是娘对不起你。娘当年送你肖家,也有难言的苦衷……”

      说来话长,但现在并不是细讲慢谈话当年的时候,形势紧迫,刻不容缓,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周迨发觉他们母子之间的秘密传承,他身上的血脉用途。

      “临儿,听我说!”她顶着管临抵触的神色,上前硬生生去捉他微妙逃避被触碰的手臂,“你必须尽快离开此地!不管用什么法子,远离周迨,远离他身边那个老道士!如若你身上的云胆玉……”

      “咯吱”一声转响,屋门大开。霎时渗进的亮光刺到人眼,更封住话语。攸莲立即缄口。

      那高大昆西驺闯进屋内,怒向攸莲一吼,是管临听不懂的话。昆西驺身影一侧,现出迈进院门的身影,亦是管临未曾见过的人。

      可是那蟒袍玉带,皓首苍颜,一脸贪人败类志得意满。已不难猜到来者是谁。

      ———

      跟宫外阴冷森然的五朝狱相比,宫内关押着特殊囚徒的太虚殿日光暖照,青烟袅袅。这是当年高祖皇帝晚年命人设炉炼丹的所在,所幸近几朝帝君入世务实,不好这口,炉火已百来年未曾烧燃。

      周琅被重重守卫看押,独囚于一室,闻得见那丹炉烧起,传来一阵又一阵郁蒸刺鼻的气味,和如被烈火炙烤般的焦热。

      他在不由己控的意识沉浮里几度昏厥又苏醒,已分不清梦魇与现实。

      “答、答应你,”他面向来人,双眼酸沉,想睁睁不开一般,“朕,不,我退位让贤,你让我怎么说,我就与天下怎么说。”

      却有一阵舒畅清凉与那来人一道翩然而至,释缓了无处不在的狂燥溽热,一片不染纤尘的道袍衣角出现在周琅迷离的视野中。

      他听到与之前嗓声低哑凶戾的周迨完全迥异,一个温蔼无比的声音:“贫道今来,是有一处古籍疑问要向郎君请教。”

      ……郎君?

      既无称号,更连那假姓尊名都不带,周琅恍惚感觉自己已然轮回转世,他再也不是被逼着冒名顶替的大炎伪帝,更不是受尽折磨等候羞辱处置的阶下囚徒,他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无名俗子,只有个道长要与他探讨学问。

      他试图对视回应:“你,你说?”

      那来人须发皆白,举手投足却灵利飘逸,轻烟笼罩间,更显一身仙风道气,他展开一卷纸色旧暗的古籍,枯长的手指向画卷一页,轻问:“这是哪里?”

      周琅极力将目光聚焦去,待终于看清所指,猛一晃身甩头,刹那苏醒了大半,抬眼质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谪越人看到他这副反应,心下已然印证问对了人。

      周氏血脉虽然是假的,但黎太后却是真情实感至死都认之为自己嫡孙,亦会将这关系大炎朝国祚的玄秘命门,亲口相传告之。

      谪越人合了卷籍,微笑自答:“此地在北胡与炎汉边境线上某处。”

      周琅头昏,脱口反问:“你怎么知道?”

      果不其然。

      大炎国祚得此藩屏庇佑,开朝之初米囊草毒瘾蔓传,北胡受其肆虐残害者无数,却在边境以南难以存活,炎廷借此优势北伐开疆;前时勃蔑人冰鬼鹰祸乱再起,亦被炎人利用砾金磺硇轻松阻断,未曾殃及汉地丝毫。

      还有他谪越人集毕生药术绝学,千试百炼终于炼就的那旷世奇蛊——九婴傀,其蛊力盖世无双,妙绝人寰,却也偏偏只局限于北胡荒漠,携之向南,便再难受控显效,携蛊者一个个都是蛊死人亡的下场。

      显然,他与千秋万代第一蛊神名号,与祖师先贤前赴后继都未曾实现,将全天下都贯通为药蛊仙界的旷古成就相比,只差打破这道灵壁藩屏!

      可是,屏眼在哪?

      “错不在你,”蛊惑的呼唤低低传来,“淖尔。”

      多少年都没被叫过自己的真实名字,周琅听来一颤。

      “错在这个时势世道,错在这个天下格局。如若藩篱打破,汉胡相融,又哪分得亲与外,彼与此,真与伪,周琅与绰尔?”

      “你明明是开基立业,功在千秋的一统帝君,往后千代万载都将讴歌你的功绩,称颂你的盛名,你何罪之有?”

      “本就该再无汉胡之分,从此边界无设,天下大同,你……想不想?”

      冰凉的丝线一根根轻扫过周琅烧烫的肌肤,他闷痛的五内,混沌的脑海,顷刻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疏解,他不自觉去向那枷锁卸尽的舒缓感靠得更近:“想。”

      “所以,”谪越人一抽手,收回拂尘,“在哪儿?”

      乍被重新投回火炉般的窒息感铺天盖地,周琅难耐,奋力挣扎,双唇颤抖:“……兴兰坝。”

      ——

      会宁城很少在冬季下雨。

      偏这些日来暴雨连绵,寒凉渗骨且不说,郊野数处桥梁被冲毁,粮道泥泞难行,会宁作为陵州以东最大的粮仓军镇,向外输送物资变得极为不畅。

      六长公主于陵州整军,已向炎京正式发兵,决策突然,行军匆匆,正急用粮草军备,极为倚仗会宁一线供给。

      粮车接二连三运出,那头却报说没收到,大队粮车半途失踪。

      今日终于确切探得,一支约仅两三千规模、响应江其光调令的正牌军悄然由南绕道,潜入后方,沿途设伏劫粮就是他们干的。

      “炎京正牌军?”

      会宁守城将领龚青云琢磨着这叫法,实在觉得讽刺,壮武大将军江其光领炎京命,率三十万禁军来“剿”靖西军,沿途各城大将都已闻到讯息,平民小兵们还不知晓天下形势已复杂逆转。

      这会宁城,是当初的贺地第一名将吕维的大本营,两月前吕维被贺廷调往永定关,会宁旋便被晏长河率军闪电攻占。

      晏长河拿下后刻不容缓,第二日就整兵去配合迟阶打永定关,他从数万降兵里,刻意打散调走了原来的会宁精锐,只筛选剩下几千老弱病残,配合他留下的部分晏侯军接手会宁。

      守备大将上,他慎之又慎选择了龚青云。

      不仅因为此人作风沉稳,擅于守城,更因为是他的舅亲表哥,比谁都信得过,绝不可能被策反倒戈。

      “守住,会宁一定给我守住。无论谁来,坚守不出,”晏长河领军离开前再三叮嘱,跟这大表哥说话亦是没一点恭敬客气,“若丢了会宁,别怪我大义灭亲!”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这命令是在全军剑指陵州时下的,那时他们占下会宁就连通到炎京,整个东线高枕无忧,会宁稳坐后方,自然不惧。

      而如今时转势移,最大的敌对军队竟反从炎京发来,一夜之间,会宁成为前线战略要地,兼负却敌使命。

      如今敌兵仅一小撮偷摸潜入,想要搞破坏,劫粮草,损毁长公主大军东进战道。已确切探知其扎营秘地,会宁发兵就近,怎可视而不见,任其猖獗?

      思虑再三,龚青云最终谨慎决定,速战速回,灭他们个措手不及!

      一支奇袭部队趁夜出军,但他自己没去。

      那混蛋表弟嘱咐的话他不敢不牢记,此夜调出了晏侯军大半主力,会宁城他必得留下亲自镇守。

      龚青云半宿未眠,来回踱步,右眼跳得一阵赛过一阵。

      笃笃笃,敲门声。

      “谁?”他脚步一定,想是有战报传回了。

      “干爹,是我!知道您还没睡,来给您老人家送点夜食。”

      原来是吴兴那小屁孩。

      这小将收编在他麾下没多久,表现异常突出,战场上杀伐勇猛,平时里巧黠机灵,龚青云有次战后行赏,说赏他做干儿子,原是句玩笑浑话,谁想这家伙脸皮忒厚,对着个比他大没十岁的年轻将领,他还真当众喊得出。

      “你小子脸要还不要……”龚青云紧绷心境一时放松,被孝敬得心下一暖,嘴角弯起。

      但门开望去,那眼中笑意烟消云散,霎转为无底诧愕……

      ——

      “报殷指挥使,”青年志骄意满的声音率先闯进,“拿下了。”

      会宁司粮营指挥使殷宇,紧握剑柄的手激动一颤,忙追问:“关进暗牢了吗?”

      “按你指示,亲兵护卫都端了,只捉他一个关了进去,”吴兴好奇问,“留活口,不杀了以绝后患吗?”

      殷宇悬心半落,耐心与他解答道:“他毕竟是晏长河的表哥,若是此计不成,来日晏侯军打回,以他为质,尚有一条周旋后路。”

      吴兴想了想,十分信服地点了点头,递上缴来的虎符、佩剑、盔甲,抖擞请示:“接下如何?还要等接应援兵来吗?只怕待天一亮,营里可就遮不住了。”

      殷宇望向城外黑茫茫静悄悄的荒野,心中惦量是不必再等了。现下城中晏侯军兵将只剩不足半数,主将已被拿下,此时不起事,更待何时?

      “包围甲三军营帐,召集全军集合,”殷宇后牙一咬,果断下令,“为吕大帅报仇雪恨,就在今日!”

      半个时辰不到,各方来复,一切进展顺利。

      殷宇心情激动,正欲往城楼上去,却听亲兵来报:“殷指挥使,那边遣来的信使到了!一行五人,与咱们押粮队一道回的城。”

      “哦?”天助我也,殷宇喜色一现,又谨慎一收,问,“身份验过了吗?”

      “验过,暗号与印信俱全,还带来了御笔圣谕。”

      “快请进来。”殷宇迫不及待。

      周迨死灰复燃,在炎京得势后立刻撒网重召地方旧部,与周璐抢的就是一个速度。

      这殷宇乃是会宁旧部,负责宁州各地屯粮调配,他在晏长河攻打来时,第一个投降开仓,弃暗投明,因最熟悉本地粮务,降兵重新整编后被划至龚青云麾下,仍司粮职,平日见来是最温和敦厚的一个人。

      谁想近半月来,这小小营指挥使已暗与江其光传讯谋划,达成合作密计:他设法从会宁送去大量物资粮草,对方则调来一支先遣部队,与他里应外合,先干掉留下驻守的晏侯军精锐,再煽动吕维旧部反抗夺城。

      待得计成,会宁军权政务皆收归他手,军阀几易、铁打副手的他,早就该是整个宁州的地头蛇老大了!

      路途泥泞,雨气湿寒,来使五人外罩一身会宁兵衣氅,混入押粮队一道回城,一个个湿衣垢面,泥点满身。

      但此时外氅一脱,亮出壮武大将军特遣来使本色,居高临下的天然气势却令殷宇不觉一矮。

      尤其为首一人,面容俊迈,神色冷厉,目光凛凛投来,给人以无形的威压。

      “古……”殷宇听来自报家门,看过印信,抬头本想对这微末小兵直呼其名,出口间语气却不觉变得恭谨,“古队头,江大帅前时承诺急调八千援兵助我兵变,不知已发出几何?”

      “八千援兵?够吗?”那“古队头”心有不满,怫然冷笑,“昨夜狭路相逢,晏侯军精锐都被你煽动出战,我军战来死伤大半,你倒是只清闲缩头在城中,安享了战果。待到那头战出分晓,晏侯军残部回撤,你抵得住吗?”

      殷宇听此,面上连叫扼腕与感激,心中却暗喜:派出去的晏侯军和调来的壮武军,打得越两败俱伤才越好,正可留足时间让他坐稳会宁,立下头功。

      “古队头”反问:“城中现下形势如何?”

      “晏侯军留守城中的将领都已拿下,”殷宇得意示出虎符,“全军待命,只待古队头携陛下圣谕,与我一并宣布炎京喜讯了!”

      不妙,迟阶心叹,到底晚来了一步。龚青云已被丫们暗算干掉了。

      面上却无显,“古队头”持着从那伙真实信使身上截获,周迨重招旧部的密令,示意速战速决:“很好,事不宜迟。”

      殷宇早已披挂整齐,半生庸碌终于等来这上位时机,心情自是紧张不掩亢奋,在亲兵簇拥下,按着佩剑就带头往点将台去。

      半路忽却觉眉头一跳,侧头瞥向那古队头身后寸步不离的四人。

      此四人皆身材中等,面貌寻常,只其中一位格外浓须乱发,面上还挂着一路沾染的雨渍淤污,生怕人不知泥坑里刚打过滚。好赖一个正牌禁军兵,也不说见人前整肃整肃仪容,看着碍眼。

      “殷副将,请!”同为吕大帅旧部的一众老兵候立在点将台旁,换作旧时称谓恭敬迎请。

      顷刻将那丑陋泥脸抛诸脑后,殷宇雄赳赳跃上点将台,身边亲兵早已按他指令,将从龚青云身上扒下的军服盔帽挑在其佩剑上,高高插于一旁,触目惊心。

      殷宇一手指此,一手持帅印兵符,激昂与全城军兵公布:“会宁内外靖西军贼兵都已拿下!我会宁城即日起,再不受逆贼周璐奴役驱使!吕大帅前时遭靖西军阴谋埋伏,被残暴折磨至死,我会宁城不幸沦陷,大帅半生积累尽被贼军鱼肉。此等深仇大恨,我吕大帅旧部一刻不曾忘!今当一并清算,斩杀靖西军残部,夺回会宁,以慰大帅英魂!”

      吕维自叛降贺廷十年来,一直被周迨指派屯田练兵之职驻守在会宁,其人御下有道,治城有方,又是沙场上战无不胜的贺廷第一将才,确是会宁军民心中最英明神武的父母官。

      本来晏侯军攻下占领会宁后,这些日接手治理得也还不错,但若跟对吕大帅多年的拥护情感相比,那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殷宇此话一出,底下果然群情骚动。

      殷宇见煽动效果如预期,更赶快趁热打铁道:“陛下威武圣明,已御驾亲征攻占炎京!今特下圣谕,嘉赞我会宁城这些日来忍辱负重,为天下一统立下战略性勋功!古队正,请。”

      晏长河把能征善战的原会宁降兵都打乱带走,军中旧部只留下这些老弱病残,殷宇深知,鼓动他们自发反戈敢与晏侯军残部反戈,除了煽动情绪,更保险得有法理支撑,这正是他急等这一队信使携圣谕到来的原因。

      “古队正”应邀迈前,向下缓缓扫视,将每一张懵懂仰视的面孔尽收眼底。突将手上那圣谕一抛,沉痛宣告:“吕大帅将才无双,襟怀磊落,原是连靖西军都深为钦敬的对手。然而正因其战绩赫赫,功高盖主,为周迨所忌,前时被骗回陵州,遭到周璃亲手绞杀……”

      “你,你们是谁?”殷宇听出不对,恍悟间连忙喝令四下亲兵,“这些人假扮信使,快给我拿下!”

      “古队正”被打断了话语,却从其身后步出一人,正是那位蓬头泥脸的不起眼随兵,他走向殷宇,突将面上伪装须发一掀,嗔目怒答:“我是谁?你认不认得?”

      周围离得近的众将士视来,顿起一片惊呼,此人名为张厚方,是自小就在吕家长大,吕维身边的第一亲卫,但凡与吕大帅接触过者必都见过熟识此人。

      吕维回陵州被擒杀,张厚方死里逃生,历尽艰辛保住小命,就为留下这口气,一定要将吕大帅被冤杀的真相公之于众。

      此时由他声声血泪,亲口讲出当时周迨如何诱吕维卸兵回陵州,命周璃亲率昆西驺绞杀吕维,又将其家眷全部秘密处决以绝后患的一幕幕,全军潸然悲愤,无不怒火冲天。

      殷宇见连诸旧部都听得喊不动了,惊觉大势恐去,自恃台上人数敌寡我多,当即号令身旁一干同谋,挥剑率向那为首“古队正”砍去:“我等齐心为大帅复仇夺城,休被此靖西军贼人捏造诓骗!”

      迟阶抽刀。

      周围人只觉寒芒一闪,连声惨叫都未听到,一颗头颅已滚地。

      迟阶刀尖从殷宇尸身上挑起那虎符,朗声挥令:“殷宇谋叛作乱,与周迨余孽勾结,掩盖吕大帅冤死真相,诸营将士不知者无罪。这几个同党,带回陵州处置。”

      与殷宇一同谋事的几个将领,原只仗着为大帅复仇名义,自有全城旧部与民心撑腰,此时形势逆转,起事头子眨眼间已身首异处,底下兵将也不再听令,火力瞬间都集中在他们区区几个身上,惊恐抵抗来哪还是对手,很快被擒下。

      底下众小兵本就不知情,一认兵符,二认拳头,此时台上已决出成王败寇,谁是老大不言而喻,更有晏侯军醒过味来的人认出高喊:“祁统领!”

      城外东方,曙光渐盛,已得知自己被骗调出城的精锐部队正在马不停蹄赶回,迟阶将虎符上的脏血揩了揩,顺手揣进了自己口袋。

      城西南角忽传一阵嘈杂,小门乍开,几骑快马飞奔而去。

      “龚将军!”有人惊呼。

      为首蹿逃一骑马背上载着二人,细瞧后头那个遍体鳞伤的,赫然正是会宁守城主将龚青云,此时半昏半醒,被根绳索缠绕,牢牢绑在前头持缰策马的青年背上。

      那青年飞奔出城门间一路高声嚷喊:“有人设计谋害龚将军,窃兵夺城!我带义父去往长公主寻救兵。挡住,快帮我挡住,谋乱者要杀我义父灭口啊!”

      沿途守兵都认得此乃龚将军干儿子,被他唬得一愣,待接到命令反应过来去追时,已是望尘莫及了。

      待迟阶登上城墙眺望逃窜方向,那挟质逃蹿的身影只剩个指甲盖大小。

      迟阶挽弓搭箭,一眼微眯,虚虚一瞄。

      身旁一同来的后勤营姜铎在他麾下数月,只知这祁统领擅埋伏、多诡谋,一向恪守职责本分,默默配合于阵线外,辅助他营战术攻伐,从未见他如今日这般孤行己意,锋芒毕露。姜铎在后勤营里也是个数得上有脑子的,当即清醒劝阻道:“追不上了,祁统领,若误伤龚将军,那真说不清了。”

      殷宇此次以粮换兵的倒戈阴谋,正是后勤营路途中率先发觉端倪拿下密使的,祁统领前时调了军械战马,自去执行秘密任务,彭威勘得会宁此疑,原本要报回给周璐再做定夺。

      却正赶上消失多日的祁统领突然回归,他一听此事,当即嗅出不对,立刻一面遣人去追告晏侯军,一面将计就计取代密使,带着乔装张厚方在内,仅率四人夜闯会宁探个究竟。

      今日入城夺兵已是先斩后奏,如若在晏侯军大兵回来前,众目睽睽下误杀龚青云,那可就百口莫辩了——到底是谁抢权夺城?

      迟阶心知他思虑周全,微一颌首,似是听进去了。手臂却骤然拉展,眸中精光乍聚,拇指一松,一根羽箭离弦,往那遥远奔影呼啸而去。

      射偏了!

      奔马侧腹中箭,嘶声尖锐,前蹄骤然一跄,载着二人偏转了个方向。

      吴兴与背后缠绑的龚青云牢不可分,被他伤瘫的重躯拖累得操控迟缓,紧急勒马调整中,耳侧忽一发凉,隐约惊觉,自己身后这肉靶子没挡严,本能拧身规避。

      然而闪电般追发而至的第二支箭,宛若在百丈之外就蒙准了这一霎空当,破风断雨,强劲精准,穿过龚青云头肩缝隙,一箭扎透吴兴喉咙。

      二人跌滚下马,后追众骑奔去,救下龚青云。

      城南远方,烟尘攘起,似有大军归来。

      ———

      哗变危机远不止会宁一处,江其光率十八万重兵反向刀戈,周璐焦头烂额。

      大军疾行向东,靖西军拿回炎京的决心看起来毫不动摇,随着各地形势严峻消息传来,麾下却总有声音偏向以退为进,先保稳已占城池,蓄攒实力,再从长计议。

      晏长河眼伤未愈,被留在陵州后方。

      周璐听到越来越多人开始旁敲侧击打退堂鼓,突然分外念起他的好。晏小将军从不瞻前顾后,别的先不说,单那个义无反顾气魄,一人顶十个。

      不过她也明白,当下困难阻碍不单差在那口气,形势大乱,各地军心不稳,此时无暇巩固,摁下葫芦起来瓢,哪个假装臣服的城池军阀倒戈,背后插一刀,靖西军都吃不消。

      “殿下,不如就此宣先帝遗诏,即位登基,”陶成忽出惊人语,“宣告正统,更便于使各地早日归顺。”

      陶成此议不无道理,江其光师出无名,靖西军也早就不再是在“靖西”。

      乱世烽火,手上有兵就是王道,为防各地守备军割据自立,须先周迨一步打出正当名号,才能团结到各地蠢蠢欲动的摇摆之心,威慑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这层早就透明的窗户纸终于被陶老将军当众捅破,众将无不复议。

      先前主张从长计议的却也顺势又冒出来言:“殿下及早登基宣诏,炎京里受困的文武群臣们闻悉,亦必受激励感召,届时我等里外齐心,炎京之围必解。免去仅因樊复、江其光几人与贺贼同恶相济,就令我全炎军兵手足相残,有负殿下仁治之名。”

      炎京群臣?受激励感召?周璐听来第一耳便在心中冷笑。那群老顽固,不口诛笔伐以死抗议都不错了,跟这大逆不道的女帝候选相比,权衡之下,他们怕不是会更快真心实意倒向周迨。

      未待她开口回驳,突有一声从大帐门口传来——

      “我反对。”

      众将愕然望去,一人战袍夹雨,步履带风,不请自进。

      “仁义之名打不了胜仗,天下一统,止戈太平,到底要靠这个,”他径直步到舆图前,俯揽大炎万里河山,面向周璐,肃然请命:“末将迟阶,请为长公主殿下统军东征,直取炎京。”

      周璐……

      等这一刻太久了!

      这后勤营统领神出鬼没,前日在外擅自行动,一夜之间取代龚青云入主会宁,消息一传来,军中有多少人都在猜疑他图谋不轨,亦是要趁乱揽兵自立。

      不想其人放下会宁,转眼星夜归来,竟自恃功高才伟,大庭广众下向长公主自荐统帅全军。

      处处摸不透他的心思,步步跟不上他的速度。

      别说旁人,就连周璐,对他这陡然逆转也是惊喜夹杂不解。

      她仔细打量向这前时不听她劝令,执意要独往治州去交换“人质”的大外甥,孤身营救虽失败了,可不知他这些日遭遇了些什么,经此一役回归,从面貌到体格,从志向到气焰,怎么看怎么脱胎换骨,那以往蛮不在乎下眼底深沉的寂寥,被一种无法形容的鲜活锐意所取代,宛若……重生。

      待议后众人退下,只剩他二人相向而立。

      周璐直觉发问:“有什么话要说吗?”

      迟阶目光微动,神色比才刚人前那副浩然傲岸之状,明显浮上一层复杂隐晦,半天,他道:“我有一件所求。”

      果然,周璐心中一凛,她就知道,没有天掉的馅饼,白卖力的兵将,亲外甥也要明算账。

      也好,慷慨豁达虚怀若谷是招贤纳士的基本素养,她不用身份迫人,谁想要什么大饼,未尝不可坦荡提出,提前画在明面上,谈得妥信守不渝,谈不妥各奔前程,直言不讳,好过日后龃龉败事。

      只是她实在想不出,高爵厚禄,美色财富,哪个都不像这轻狂大外甥能瞧在眼里,要如此郑重其事来说的。莫非他真的直白想要……恩师关越来当初提到的流言她从未根植于心,此刻却竟兀地在脑中破土冒芽……

      迟阶望着她眼睛,静静说出两个字。

      周璐一诧,接着神色便凝定住了。

      良久,她难掩心中骤掀的惊涛骇浪,向迟阶难以置信地皱了下眉,又再三确认似的张了张口。

      而迟阶在对面磐石一般,用岿然坚定的沉默,回应了一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以往他二人种种关联与相互提及在她脑中飞一般回闪,她分明多年练就并越来越擅长让自己情绪不显于外,而此刻却无论如何极力压抑,也没法做出一个早已了然看穿的洒脱神色。

      而比这件事本身更令她细品来双重惊愕的是,她才前有一瞬,就在迟阶吐露所求的那一瞬,她听来万般难言滋味当中,竟还夹有一丝……悬心放下?

      竟然!

      心声足够惊爆意外,可这所求毕竟不是……半壁江山。

      她一转头侧过身去,独自调整平息,半晌,听来已恢复几成平静的低沉问声传来:“单你想求,可他自己——愿意吗?”

      迟阶那准备迎头面对一切疾风暴雨的无畏神色,闻问似乎被击出个脆弱松动,他怔想片刻,嘴角微起,眼中有抹温柔希冀划过,他答:“听他的。”

      “原竟是为了他,你才肯违背不打炎人的原则。”周璐恍悟叹息。

      迟阶缄默自应,他再也不必退缩,终于可以承诺了。

      “你什么都能改变,什么都能接受吗?”

      周璐极端震惊之后,清醒与理智在渐渐恢复,尽管迟阶刻意这般轻描淡写,却仍让她敏锐捕捉到了那丝视一切如无物的偏执疯狂。她突然产生一种模糊的疑惑,深切的好奇,不敢也不愿相信,此人竟会为一个人,到这种她自己、甚至她不相信任何人能做到的地步。

      “即使他钟情过别人,即使他……与人育有子女?”

      呃。

      迟阶恒星永耀般坚定不移的目光,终于闪烁了下。

      不是他不能接受,而是,毕竟当前面对的是当事人,这恐怕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人间最奇葩的一幕不情之请……即使他今日回归,想通了每个人的真正所求和大家殊途同心的目标,选择这样不管不顾地向周璐挑明,他也没法在提到周祈时厚颜无愧。

      他目光微垂,比目光垂得更低的是他如此罔顾人伦,卑微而焦迫的一颗心。

      只要一想到管临正在经历何等炸裂绝望,他就恨不得让时光倒流,将贺贼全员碎尸万段。

      只要能救回他,从处境到心境,让他放过自己,对这操蛋的命运释怀,对这尚长的余生重新抱起期待,他没什么世俗骂名不能背负,没什么天下之大不韪不敢一冒。

      更何况,从周璐前时极力反对让他去交换,他已看得出周璐对管临虽在意,比之蓬勃征服野心,却还远有差距。但毕竟,还有个孩子……

      天人交战间,一把未出鞘的剑突然执来在眼前。

      周璐手握剑鞘中段,剑柄朝上,鞘尖朝下,持向迟阶。

      “握刃为誓。”

      儿时那套稚气十足的“江湖规矩”,这一次换她郑重发起,周璐直视迟阶,庄严缔约:“君子协议。”

      迟阶深深呼出一口气,一笑抬手,几将剑柄握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4章 出师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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