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1、玉生烟 ...


  •   董庚下差离开皇宫时,天色已入黑。

      今日三讯公审设在午后,繁文缛节了小半日才入正题,半途又被贼寇刺客消息扰断,要说原也不算个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许是见午之乱以来,这炎京城内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满朝上下的心思就一门往“千万别给人掳走皇上”的阴影上忧心,周琅当即被禁卫严密围护返回内廷,文官重臣们亦随驾返回崇政殿议事。这会儿确认外头动乱已基本平息,才被放了大朝。

      只董峻漳仍未告退,君臣二人似还有许多话要另议。

      照往常,董庚就算不腆着脸留下参与,也是要殿外候着与老父一同出宫的。今日却一刻等不及,下了差直往内东门外奔。

      半途见着雷打不动候着的鲍一诀,劈头就问:“到底怎么闹起来的?”

      龙神卫满城捕捉恨天门贼寇的消息与进度是适时来汇报与内廷的,但这些官方说辞,于董庚此刻急迫想知的远远不够。

      “嗐,七爷,还不是那齐家的愣小子,借个由子领兵进了城,成心想没事搞点事出来邀功。”

      董庚抹了把额上汗,听鲍一诀不紧不慢事不关己的语气,抬腿就踹去一脚:“你的人都干什么吃的,让龙神卫直捣各处桩点,一击全中?”

      鲍一诀谄媚笑容被踹得当脸凝固,惊恐且委屈:今日被剿的皆是些江湖流匪,可跟他皇城司桩点没多少干系。

      但七爷骂得永远对。

      鲍一诀捂着肚子不敢流露痛意,凭借玲珑七窍,很快揣摩出锅该往哪扣:“七爷先前猜断得没错,下官多日来紧密严查,发现城里的确有一股势力在暗中布哨,与我皇城司处处唱对台戏,龙神卫这次打击精准,闹不好就是早与这伙潜伏黑手勾结,下官还查出背后给这伙人提供钱财与掩护的很可能是……”

      鲍一诀说着说着贼眸一闪,打杂乱无章的信息中倒真给他乍然蒙出了个因为所以来:“是做丝绸生意的江南首富严家!下官还听说这严家早年发迹于琴州,会不会是跟那淮……”

      “行了!”董庚此刻心思根本没在他皇城司恩怨荣辱上,无耐性听他越扯越远,上轿间粗暴打断,“粮料院烧了个干净?齐海晟带人还赖在那儿不走,干什么?樊复没派人去吗?”

      皇城司办事稀里糊涂,明面消息传递速度那却是没的说,鲍一诀果断抢答:“殿前司拦也拦不住,姓齐的说是在粮料院追击劫匪中,被身上有什么黥印的逃犯捅了一刀,恼羞成怒,把捉到的贼寇当场正法,命人挨个扒了衣服示众,还扬言要让全城的百姓都来围观,认认这些为害京里多年的都是哪家有名有姓的畜生,曝尸三日,以解民恨。”

      鲍一诀随轿小跑,肥硕的身躯比不上轿夫的脚力,最后几句话连喘带吞,进到董庚耳朵里已断续不成个儿了。

      轿内沉默无应,轿身却倏然坠了一坠。

      转眼出了大内,外头更多家仆亲信焦急以待,董庚捉住一人低问:“都通知到了吗?”

      “通知到了,”这幕僚亲信已知晓自己的靠山大腿家族今日朝上躲过一劫,庆幸间汇报道,“四爷正从定州赶回主持大局。”

      京中粮料院出这么大事,都料粮使董卯自然要紧急赶回,用得着他说这废话,董庚怒斥:“问谁!……那边的人,出去了吗?”

      要不是他一时意气冲顶,唤董爻率众入京打算跟那些蓄谋找事的拼他个你死我活,六哥今日本该按老爷子指示,乖乖滚回江南躲风头,哪至于此时让他如此多忧过虑地心惊肉跳。

      “去了去了,早遣人知会,自然出去了,”亲信这才反应过来七爷焦躁何在,“七爷放心,以霸门主的身手,想要踏出城门,全炎京有哪个拦得住他。”

      说的是,董庚心下稍缓,董爻的行事作风他再了解不过,恨天门京中各窝点虽被突袭查剿,但六哥绝不会为手下区区一群蝼蚁,去做什么义气使然的傻事。

      董庚换了马车坐,未直接回府,迟疑一下还是命道:“去粮料院看眼。绕开正门,走院东后巷。”

      粮料院大火虽已大体扑灭,周遭坊巷余燃未尽,官兵还在疏散清理。

      董庚撩帘,远远见到后巷附近内外进出的都是龙神卫服色,隐约觉得不善,樊复呢?管不管?齐海晟这显然并非单冲着恨天门来的,院中诸多不宜见光的账目真的都已烧尽了吗?

      “头儿,这边!有个被砍稀烂的,不是咱们的人。”有个小兵带着低噗哭腔的声音扬起,一路清理这血巷,已敛尸了十数个或伤或亡的龙神卫袍泽兄弟,终于在巷尾看到一具服色陌生的尸体。

      领队的闻声奔来,绕躲开巷路两旁烧塌的残垣与零星冒闪的余火,耐心查看尸身细节,“这人脸上不对,仔细抬到前面去,请药来用。哭什么哭,还没上战场呢就哭,给我憋回去!就你,先跑一步,速报给少将军。”

      那小兵抽了抽鼻子,领命奔去。另两个龙神卫持着块破席将那尸体草率一裹,也不抬起,一人扯着一个席角往粮料院正门方向拖。

      “站住。放下!”

      冷不防巷角马车里跳出个人,四周火光一映,气场无上骄横,虽普通兵士认不出是哪位权贵,却识得三品高官的服色,闻声顿时肃立松手。

      董庚上前,向那残血浸透破席的男尸一寸寸俯近,虽心中百种理智都告诉他绝无可能,但伸出去撩布的手,却止不住颤抖。

      终于,在猛烈掀开现出血糊残脸的刹那,诸般不祥感应汇聚爆发于一嗓失声惊叫:“六……”

      “大人,小心!”

      两个龙神卫眼疾身快左右一闪,路旁一棵带死不活的歪脖子树燃火枝杈突然折断倒来,董庚不及当兵的反应快,低头还蹲在原地,却感到后领被一扯,侥幸避开危势。

      那树杈原也没多粗壮,纵是被砸到也谈不上重伤致命,真正凶险的却是枝上残余的燃火,甫一倒下,火苗勾连上破席干草,夜风起势,裹着的尸身顿时遍处烧燃。

      董庚目眦欲裂,待还要上前扑救,却被那揪着脖领的手狠狠捂上眼拽去更远,耳边一声熟悉的吆唤:“老七!胡闹!”

      董庚惊魂一回头,才发现是他三哥董杵,当即颤声迸泪:“是六哥,那是六哥啊,是我喊他回的京……”

      董杵堵住他嘴,命身边随从上手协助,将惊恐失措的董庚制牢,连拖带拽拉进马车,待马车驶起,才冷声道:“他自作自受。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董庚指着自己鼻子,激愤反问,“我救六哥!我给六哥善终!他也是你亲弟弟,你干什么?”

      时下世人深信地狱业火因果之说,万千死法葬式中最以火烧为忌。他英勇盖世忍辱半生的六哥,怎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死状这般憋屈惨贱。

      “我为了董家。”董杵语气却煞为平静,听不出对这突发状况的惊异与伤怀,“你当众喊一声六哥出来,生怕让人拿不住把柄?”

      “齐海晟!”董庚切齿挣扎,“他要将人曝尸三日,他不会放过追查允昭寺旧案的!”

      “烧了,我已让人将身上脸上统统毁了干净,不给他辨认机会。”

      董庚震惊抬头,在一股似乎是不甘不休飘追而来的烧肤灼肉气味中,看到董杵冷血到发指的神色。

      这是董家所有兄弟中公认最没出息的一个,仿佛今生投错了人家,官场上无欲无求,生活中不争不抢,半辈子就乐围着夫人爱女打转,没点巨卿权门出身的架子,性情出了名的怯懦温和,一开口谁都敢抢白上他两句。

      然而平日里最会挤兑他三哥的董老七,在此刻情绪惊涛骇浪里恍然告败,论明哲保身,论六亲不认,在至要时刻透显出一个骨子里真正的董家人上,三哥终究是三哥,而他,原不过还是个弟弟。

      ———

      齐海晟闻报疑似霸下被找到,等不及抬尸过来,抬脚就往后巷亲自去认。

      才一出鸡飞狗跳的粮料院,就与同样一下差就赶来的管临迎头碰上。

      “你挖出的消息,验证了,”齐海晟隔衣狠狠一拍那唯一随身保存下来的账册,“真他娘的连军粮也敢偷。”

      管临惊讶望着烧得面目全非的墙院屋瓦,今日从公审跑偏到粮料院闹大,件件事失控走向预设之外,此刻听来这一柄重大贪腐证据搜寻到手,都不觉如何遂意惊喜,开口急问关键:“抓着些什么人?”

      “该抓的都抓着了,还有你指名要逮的那个——”齐海晟指指路,准备带管临一同去认,语气却蓦地低沉下来,“折了老子十几个兵才干倒他。”

      管临路上已听说齐将军亲与匪徒搏斗受了重伤,才一见他大致无恙,还以是传言夸张,此时才发现他刀持在左手,右手被临时扯布胡乱扎成了个血粽。

      齐海晟见他目光看来,也没逞强否认自己技逊一筹,更无迁怒责怪之意,只苦笑挥挥手:“轻敌了。给那畜生废了根拇指。”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管临听来心中震骇:齐海晟身手是个什么底子,前年与周璐同往夷地一路中他是亲眼见识过的,能令赫赫神威齐少帅从此再也拉不得弓箭,近搏交手间随随便便废了他一根手指,这是何等可怖的武力压制?

      “折了十几个人与他同归于尽”……谁能灭此煞神终死?谁与他同归于尽?

      迟阶此去定州谨小慎微,传报来自言一直都只在暗中探讯,该不会最后也暴露身份混战其中吧,他……可是连破皮流血都再难经受!

      管临顿步不前,恐惧打心底幽然升腾,本能般抗拒同往后巷察看伤亡现场。

      齐海晟不过随便一邀,本没工夫跟他多作勉强,忽又听有人来报贼寇尸身意外被毁,更是当即撇下管临,焦愤急奔而去。

      周遭人来人往,管临像根桩子般杵在原地,一时脑中纷乱,竟不知该往何处。

      忽而,一缕辽远飘渺的声响,若有若无,如凄厉呜咽,似断续钟鸣,涟漪般打迢遥波心荡漾而来,穿越风萧水潺,盖过市井嘈杂,未曾惊动搅扰到一个途经路人,却发聋振聩铿然可辨地直抵管临耳中。

      芦管。

      有人在唤他。

      城西秋明池西岸挨着郊野一侧,白日里垂柳芳草,游人如织,此时夜幕深降后却显得幽风魆火,已鲜有人流连,状若飞虹的骆驼桥被朔夜无月的暗空衬得像只蛰伏的孤兽,桥下池畔站着一人。

      管临那远远见人安稳伫立还生一丝庆幸的心绪,被走近投入眼帘的景象又冰凉浇灭下去。

      迟阶污血满襟、满袖、满袍摆,像刚刚没遮没盖地迎身淋了一场锈红的暴雨。他闻唤转身,动作有些迟缓,但眼神灵动依旧,望见来人,打那难言的颓寂里终破开一个恍若梦醒的微笑:“来了。”

      管临大气不敢粗喘似的走近前,蹙眉细看他伤在何处。

      无论是当年阿拉坦丘上的冥九婴死战,还是后来湭鄞灭国夜里的血洗上京,管临所知关于迟阶上阵杀戮时癫疯状态的一切都不过源于事后轻淡的转述,从未亲眼目睹。

      但他在此时靠近的一霎里,一股疯魔阴凄的残余杀意有如实质般将他笼罩,让他忽生一种感知:那已被封血压制的蛊毒怕是再度破封作崇,对迟阶施以加持与残害,那种既具大杀四方之能又对自我失控厌弃排斥的痛苦撕扯感,他刚刚又经历了一次。

      “放心,我好着,”迟阶抬手阻拦,扫指向自己全身,慢言道,“没一滴是我流的。”

      管临猛呼出口气,这才往人脸上回视,仍是将信将疑。

      “对不住。”迟阶放下的手落进管临宽袖边缘,虚弱叹息,“枉费你布局如神,步步捏住他命门来。说好的绳之以法,到底被我一个冲动搅事……杀了。”

      “杀了就杀了。”管临用力握住他送来的五指,没半点心思还搁在什么计谋周详上,只想赶快让个明白人来送颗定心丸,“我去找亚望。”

      “去过了。让他瞧了瞧,没大事儿,小毛小病的,明儿再说,”迟阶拖住他,倦道,“累了,想回家。”

      管临再如何坚持己见也难驳下如此正当恳切的提议。迟阶任由他牵着,往桥另头停着的马车去,步子慢得出奇,走起来浑身上下哪哪儿都显出莫名的沉滞,更让管临止不住地忧心疑虑,总觉得是看不见的哪里遭受了致命大伤。

      管临自己驾车,迟阶也不抢,他果然累极了似的,安静瘫坐车上,连一别多日此去定州见闻与京中状况也一时无心交流询问。

      马蹄嗒嗒,踏在这个混乱震荡让炎京城多少高门贵户寝不成寐的夏夜里,终于将二人安稳送回了银谷巷的宅院,偌大皇城里暂可容身的小小一方天地。

      “阿奇帮生火烧个水,”迟阶脱下外袍,见里衣也是血迹斑斓,后知后觉地跟管临拉开些距离,“随便洗下。”

      阿奇到底是跟去兴城见过大世面的,睡眼迷瞪起来看到迟阶血人似的归来也没表现出惊奇,话不多说,麻利生火去了。

      管临见迟阶才回过味儿似的,有意避他满身污腥,洗干净才好意思见人,也不非跟凑了,直奔厨房去:“饿了吧,给你弄点吃的。”

      迟阶听来诧然,强打精神调侃:“你还会弄点吃的?”

      “下面,谁不会,”人无完人,管临脱口而出后才想到,若不靠阿奇协助,自己确实连面条也不如何会擀,复又改口:“面糊汤……不挑就先弄碗面糊汤垫垫。”

      “你做的,我会挑?”

      夏日里房中不用置火炉,就只厨间大炉每日开灶,炉膛连通一壁火墙,墙那边小间贴壁砌了个小水池,灌上水烧起就是个日常浴房。

      阿奇备足水烧旺了火就被放回去接着睡了,大话既然讲出来,管临果真乒乒乓乓亲自下了碗面糊糊,面锅枕上火灶半途才发现家中没什么储菜,手忙脚乱举竹竿子现从院中香椿树打了几叶下来,总算糊弄熟一碗吃食,好不好味难讲,绿白相间泛着点油花,勉强能看。

      一顿千辛万苦的饭做好,迟阶的随便洗下还没结束,管临推门进去。

      浴间湿热氤氲,能闷死人,雾气里看见迟阶愣眼傻泡在池中,热晕了似的,管临忙去先将门窗敞大,才过来看人。伸手一摸,浴水滚烫,赶忙提起一旁备好的冷水倒进,心疼又气:“你不知要一直掺冷水进来,想活炖自己?”

      温水煮迟阶,想是被炖得麻木,挨骂才后知后觉似的,迟阶往上坐起露出臂膀散热,乖顺得很,都不狡辩回嘴。

      管临更觉他哪里十分不对,上手撩开他散乱的湿发,想要彻头彻尾检查检查身上到底受了什么暗伤。

      迟阶没躲没避,眼神却忽向敞开的房门看去:“哪来的小友?”

      管临转头跟去一看,原是一只白肚狸背的小猫跟了进来,突然觉得迟阶好像离家明明没几天,却正经错过了好些则日常新鲜事:“我前些日路上遇到的,一路紧跟我回了家,想亲近人,却又成日躲着,怕生。”

      迟阶搓指打了个响,那小狸奴竟与管临描述的完全不同,跟这生人一见如故,热忱向池边奔来。迟阶一伸手将之捞上池沿,它也不怕,琥珀色的圆眼直望着人,绵绵叫了几声。

      人猫对视,迟阶倏然恍惚:“怀玉……是你吗?”

      管临莫名其妙:“?”

      迟阶回过神,也自笑荒谬:“是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家里养过只跟这一模一样的猫——其实我没甚么印象,只是总听人怀念说它就长这样。我爹稀罕这花色,给它起了个名叫怀玉,”他说到此处抬头看向管临,“你必定懂,又是生拉硬拽的不知哪个典。”

      管临笑,老子曰“圣人被褐而怀玉”,竹西君给猫起此名有无别的自喻深意且先不论,单于这毛色形容可就足够精妙逸趣了。

      “全家上下,怀玉只与二姐好,”迟阶声音幽幽落低,眼神向窗外炎京清寥夜空飘去,“二姐儿时话还没会说几句,叫不出怀玉的名字,就一直学它的叫声唤它跟它顽:喵,喵……”

      “后来怀玉染了病,一日比一日看着衰弱,常常躲到不知哪里,连二姐喊它也喊不动。终于有一天,怀玉悄悄蹿出院墙,再也没回来。”

      “家里大人说,猫就是这样,它不愿死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当有一天觉得自己时候差不多了,就会远远地离开。”

      迟阶今晚难得打开了话闸子,管临正听得兴致,孰料好个温馨的幼时回忆讲着讲着竟落在这么个凄哀的结局上,刚想接言挽救些气氛,迟阶却自顾自继续讲了下去——

      “二姐再也见不到怀玉,整日整日地哭,怎么劝都没用。后来不知谁冒出个鬼点子,指着更小的我说,你看这茶褐色的头发,琥珀似的眼睛,认不认得?这是怀玉投胎转世,来给栏儿当弟弟了。”

      “在此之前,二姐根本不理我,打我出生看都不看我一眼。听说我是怀玉变的,才渐渐稀罕起来,成天对着我喊:喵喵,喵喵……”

      喵喵?

      管临恍然,听笑了。

      “我也不多亲二姐,却念着她每次藏来给我的好东西,见面就开口要:糖、糖……”

      “家里人听我两个成天乱叫一通都止不住笑,跟着学我们咿咿呀呀,我就倒霉催的,得了这么个丢人的乳名。”

      “妙妙,妙棠。”管临实在按捺不住,探身拥迟阶入怀,任由浑身漉漉的他将衣冠整齐的自己也染湿。

      “只家人这么叫我。”那埋进肩窝的声音已低不可闻。

      但管临近到足够听清,他似乎隐约猜探出今晚究竟重伤在何处,轻柔的吻药贴般印在迟阶耳垂上:“我就是你家人。”

      “假若,当年……”迟阶在发丝纠缠里呢喃,但心里的念头刺之又刺,终形不成语言。

      管临却宛若忽具破译神通,他松开怀抱,直视迟阶双眼:“二姐留在炎京这些年,有志同道合的生死挚交,有口碑载道的刺绣职事,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子比她更乐观通透,活得爱恨肆意,她即使隐藏身份也足以自身魅力感染征服周围每个认识她的人——人人都爱木如。人生在世总有悲欢,这些年你有你不为人知的苦痛,二姐却也有她充实快悦丰神异彩的一面,我亲见。”

      迟阶呆呆听着,不发一言。

      “对了,她还绣了一件鹤氅给你,”管临起身就要回房去翻压箱底的珍存,“以前同你说过,拿来与你看。”

      迟阶摆手:“不用了。”

      管临怕他不信,坚持去:“真有。”

      “知道真有,那是给你的。”

      “不是,”管临至今记得迟栏当时的言语神色,“是给弟弟的。”

      迟阶起身定定拉住他:“是给弟媳的。”

      管临止步:“……”

      迟阶就手把他扯回向自己,狠狠亲上他的唇。

      是水。袅袅郁蒸笼罩着的是水,随缠绵荡漾摆动的是水,唇舌间激荡往来的是水,在身内热意翻滚奔涌起来的大抵也是些水……

      管临率先退开,低垂了眼眸,为自己的不合时宜深感惭愧。

      迟阶捞起他下巴,喜闻乐见起来:“你害羞了?”

      管临蓦一抬脸,却有抹意外黠光在他眼中闪过,他抿了抿嘴,不妨顺着他含混:“是,害羞。”目不敢再往面前种种沟壑起伏间多视,抽身就要走。

      迟阶一瞬猛然领悟,水花击响,他起身抬手向管领衣带撕扯。

      管临重喘一口气,每一缕气息都压抑着危险,艰难劝阻:“别闹。”

      迟阶长腿迈出来一条,不知是不是煮蛙水泡了半天的功效,浑身各处的僵麻感已大为减弱,甚至消失了。一种新奇的感觉在他心灵深处滋生涌动,凝结成了一些道理具象。

      被需要比需要更治愈。

      他如此强大难敌,又如此悲观无畏,他习惯了所有因慕强求庇向他投来的考验与依偎。在俗世战役里他从来都赢,但胜利带给他的却总是更深的坠落与苦痛。

      而此时的感受却这般微妙不同,甚至推翻了他一念前才刚起意成形的冲动,他看穿了管临,更参透了自己,彻心彻身的交付原不单单出于宠溺与欢愉,是长久不安里心甘情愿被征挞的特例安然,是终生本能防备下毫无保留的主动失防,因他无时不刻都能深切感知到,对方是这世上于他无穷包容宽宥,永世炙烈以待的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就闹,”他扒得轻车熟路,在管临难作反抗之隙里,贴向他耳畔揭穿:“……我受不了你受不了。”

      管临周身一震,眸光骤然幽妙,已然绽敞的胸膛剧烈起伏一览无余,那徒劳抵御的双臂,突就来了个逆回转弯,反将迟阶兜腿捞起,往池外抱:“……回屋。”

      迟阶受宠若惊,讶然得夸张:“厉害了你,抱得动。”

      管临此时就算迟阶是座巨型秤砣也抱得回房里去,不见吃力,反逞强挑衅似的颠了颠:“轻飘飘的,多吃点。”

      “这还轻?”迟阶双腿紧缠了人,却使坏地往下坠,“重不重,重不重?”

      管临难再多耐一分!停步转身,就近将他压靠向糙墙。

      于是下一刻,迟阶就再深切也不能地体会到自己到底有多重了。

      那未曾放出的嘶吼,那久难开释的郁结,终于来到合情合理的情境下肆意宣泄,被撞得支离破碎,被碾得酣畅淋漓。

      狂歌痛舞,与压抑作别。

      而管临的每一桩尚欲去还留,今日奔波疲累如此,迟阶情绪低落如此,他身勇心惭,纠结割裂,虽已雷池莽越,仍打心底不好意思让自己太畅意。

      而迟阶偏偏就想看他畅意。

      今夜本就不冷,还在热汤里没知没觉傻浸了一晚上,迟阶却直到此刻才真正感受到抵心酥骨的滚烫。他在狂暴的振颤后适应了渐次温柔下来的摇曳,心有余力地睁开眼,痴望着管临的脸,被水汽朦胧的轮廓,欣赏他面容一如人前般清隽和雅,感受他暗里风格大相径庭的无忌肆虐。

      低哑的喘里溢出轻轻的笑。

      管临惊觉,饶了一停:“嗯?”

      迟阶啄他的眉,吻他的眼,不怕更找死地煽动与赞美:“看你好看。”

      管临才将亢龙有悔的战意,生又被变本加厉地烧燃加满,他挺深一抖,最后一丝聊胜于无的衣缕沿他肩背到腿踵一路律动曲线流沙般滑下,膝侧的仙姿灵鹤翱游向欲海情天,“你看个够。”

      白狸趁机蹿到厨间,偷吃到了已经放凉的面糊汤。灯火被四溅的水花扑灭一盏又一盏,终将照明重任彻底移交给窗外漫天迟来的星光。

      邻屋崔伯耳聋,他有幸今夜仍睡得酣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1章 玉生烟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