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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阑珊处 ...


  •   管临从兵部议事堂出来,步履匆匆。

      今日朝上御令指派来得突然,兵部尚书吕识远却雷厉风行,才一下来就迫不及待指人与管临大情小事商议交接。

      饶是管大人向来是个千头万绪措置有方的能耐和性子,今日却也异常觉得超出负荷,分外度日如年。

      出门四望茫然,一心只往使节客馆去,不想路上还有人在候着拦他。

      管临神思恍惚,被各种称谓换着叫了好几声侧头,见是齐海晟。

      “几日不见,架子有了,”贲虎将军从路旁迎出笑道,“非得尊称声大人才肯应。”

      管临暗慨口气,却也停步耐心招呼:“亦辉兄煞我,下官见过兴平伯。”

      “少来,”齐海晟一副路过偶遇的样子,“全炎京有功有劳的排不上,带衔里最轻松闲散的,我排头一个。”回身亲自撩开车帘,邀道:“往哪里去捎带着,日头大,坐车遮会儿。”

      “去保康门客馆。”

      管临痛快跟踏上车,才坐下就听齐海晟迫不及待问:“不张罗砍饷撤军了?”

      “暂时是。”管临谨慎答。

      齐海晟人不在堂上,消息传入耳中倒飞快:“特将部分拨饷权转交于你,是受够董家挟制了。”

      “互市影子还没见着,这笔钱仨瓜俩枣不说,等听到响儿得猴年马月,”管临苦笑,“杯水车薪,还是个远水近火。”

      齐海晟不以为然,显出轻易看破:“不是哪笔对哪笔的问题,是朝堂上你们文臣最成日里琢磨的,叫风向。才前有北边的威胁,上面捂着躲着,不敢对西边贺贼放开打,才闹出这么大漏子,如今还有什么借口当缩头乌龟?今日特将你管大人推上浪头,就是示出这个风向给人看。”

      推上浪头?架高火烤罢了,但里外公私,皆义不容辞,管临点点头:“派安宁侯亲自领兵征伐,这次上头是下了平西的决心。”

      “我爹是带兵的,却不是发令的,”齐海晟神色收整,严肃道,“此行一战一策,全凭长公主定夺。”

      管临听来这略带警示的口气,才忽而意识到齐海晟的顾虑,看向他,慢声道:“受长公主孟地一程提携,全员进爵升官,自己不提,别人都替时时念着呢。听闻亦辉兄如今连出趟郊野跑马练箭也要报备?”

      “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儿,圈在炎京城里,只当是够保千军安稳,”齐海晟两手各抚一边膝头,声调苦涩却又透着无畏,抬头盯管临,“不比逢疏兄进退自在。”

      管临心下哑然,齐伯爷原是怕他这个新晋被推上浪头的立场不定,忠心不够。

      毕竟,全大炎都笃信管临是被扣在炎京用以牵制奉玉长公主的“准驸马爷”,倒只有访孟全程同行的齐海晟最心知肚明,别的不扯,长公主趁外出与下臣私情闹出个孩子什么的邪乎绮闻,纯属子虚乌有,怨不得他暗自疑心摇摆。

      管临坚守承诺,闷头默领也就罢了,此刻还得自认关联代稳将心,如何也说不出口,想了想,索性抻出更大旗头,慨叹:“我辈琴州人,一刻也未曾忘淮王贤德。”

      齐海晟神色一震,此言明示缅忠先帝,倒比与六公主一缕疑似旖旎关联更庄严牢固,也更暗合齐家初衷。

      今日一听闻管临得势,就心浮气躁耐不住跑来看光景,齐海晟本还微微懊悔,只怕太显急躁多疑,却不料管临推心置腹,开口就送他颗定心丸,如此直言不讳,倒把人显窘迫了。

      齐海晟重露出平日那般大咧咧笑容,缓和气氛道:“就说,咱们孟地并肩战斗过命一场,哪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我今来就想与逢疏你说,别拿我这压京头的赋闲将军当回事,关键时刻我爹都不待见我,前线那头该怎么着怎么着。”

      管临意会,欣慰笑道:“这话揣口袋,摆脸上就不好用了。”

      齐海晟听出点兴味,越发觉得看透一切,倒佩服管临拿作得像:“还是你辛苦,人家都装混账纨绔,你这身份……花街柳巷也不便放肆一碰。”

      管临心想我本也不碰,但一琢磨这话中的意思,却另感警觉。

      马车到地,齐海晟掀开车帘,扑眼便是一片闹市繁华景象,目送管临下车间还感慨了句:“谁敢想这大好皇城,三月前就打算拱手送人的!”

      搁前些日子里管临听到这等话语,心头血必也跟着愤而一泣。

      今日到底不同了,他利落下了车就往客馆张望,没一点空再想别的。

      鞊罕使节一行人被安排的下榻地,才一走近就有个正招待忙碌的鸿胪寺干事抬头认出:“管大人?有何交代吩咐。”

      “没有,路过。”管临收回探进去的目光,转身又走了。

      半日空闲,那家伙岂会跟等待迎娶接亲似的,安安稳稳规矩候在此处?早不知炎京城里花红柳绿干什么去了。也不说留个暗号指示,这几十里方圆,人稠物穰,上哪偶遇?

      管临明知有人神出鬼没,随时就可能出现,却拿不准时间地点,将及未及的紧张期待简直让人发疯。

      这臭小子,管临前因后果越想越气,气得飘走在路上,嘴角都压不住飞翘起来。

      他低头看看一身惹眼的官服,打算就近回家先换套便利行头,再出来从容晃寻。

      这次回京来,新搬到城东银谷巷,挨着内城日常进宫倒算近便,却是个五行八作贫民聚居的老旧巷区,凡有个官职衔头的外来新贵一般赁宅都绕着这片选,嫌不清雅,跌份。

      也难怪,巷头当街坐着几个抠脚大爷,半秃的大果榆下有人支桌对弈,围拢观棋的闲汉们都在高声指点,出门倒桶的大婶儿停步跟挑担小贩讨价还价正酣,一不留神就被满巷疯跑的熊孩子撞泼了半围裙泔水,嚷骂声把对街搭台说书拉弦卖艺的也比下去了。

      满目市井喧嚷中,一个英拔出群的俊逸公子闲散踱步,东瞧西望,看什么寻常景象都似兴致盎然,细瞧神色却又有一丝幽忧怅惘。

      管临站定,遥遥打量着那人,算知道这半日是偷闲干什么去了,好一番沐浴更衣吧?

      才前由里至外都鲜明彰显着彪悍气质的草原武士脱胎换骨,涂油抹蜡的黝黑伪装去了,恃帅行痞,自然就恢复成这吊儿郎当的纨绔面目,短打换作长襕,散发被玉冠收整,腰间空落落没刀没剑的,闲手只好玩着把扇柄,打眼一望赫然是个土生土长游手好闲的皇城公子哥,任谁也没法将之跟先前进宫入殿的异族猛客联想成一张面孔。

      宛如一个刻意为之的庄重仪式,宣告着赫布楞彻底、正式回归成迟阶。

      管临停步不前,珍惜慨叹地望着这画面。

      回想当年处心积虑来到炎京,成日走街串巷磨破铁鞋的时光里,多少次蓦然回首,幻想灯火阑珊处,不就正是其人如斯,这般场景。

      万苦千难皆过矣,幻象终成真。

      管临被收在那盈笑目光里一寸不偏地缓缓走近,面对面轻道:“变回来了?”

      “不习惯?”迟阶张袖反问,嬉皮笑脸好像恨不得当街讨打,“你要独喜欢那口,我再扮回去。”

      管临叹了口气,落下眼神,抬手将那招摇呼扇起的衣袖止住,抓攥到迟阶一边手腕,把人往巷中带。

      “是你。”

      明明打定气势先发制人,少让这独断专行的混球自鸣得意,一见来却只觉十分挫败,管临边大步引路,边自恨没出息地摇头深慨:“只要是你。”

      迟阶倾着魁健身板踉踉跄跄被人拖着走,才前眼中那抹触景伤怀霎时遁去,一颗心像被这阳春暖煦瞬间烘透,脚步也跟着又飘又软,踏着香樟落叶,迎着压枝海棠,就这么被管大人不加礼待,领进家门。

      这宅宇地段虽不清净,大小却相当余裕,方方正正的两进院落,只被清风两袖的新晋年轻朝官多雇了个背驼耳聋的老翁常日洒扫打理。

      “崔伯。”管临带头向院中伺候花枝的老翁招呼。

      崔伯声儿没听清,纯被人影晃动扰起,抬头就见自家大人抓捕要犯似的,捉带了个生人进来,那犯人身不由己还彬彬有礼,自来熟跟着唤:“崔伯!”

      阿奇闻声从屋内迎出,一见来客,更是满脸惊讶,当即欣喜万状地咧嘴笑起来,也不知是自己兴奋,还是由衷替谁高兴。

      管临走进正堂落座才把人放了,迟阶却还原端着手臂,诧异问:“这就坐下了,不直接往洞房领去?”

      管临面一热,别处更热。

      迟阶一眼瞧破,笑道:“看管大人朝堂上那端庄自持的样子,谁知一背人如狼似虎,心下时时都琢磨什么呢?”

      管临理屈词穷。

      什么叫食髓知味?往常那些年心中惦记着人,再血气方刚却也没说往下三路蔓过,自从被勾着开了闸破了荤……时时琢磨?绝对没有!也就这数月来动辄心驰神荡,止不住喜忧夹杂间仍回味了个三五百次罢了。

      如今活色生香近在眼前,更得分外忍耐压制,管临端起一副正经待客神色,彷佛只要不承认那就都不是他,转向沏好茶端进来的阿奇道:“人回得突然,没准备,风尘仆仆也累,今晚饭就跟家日常吃口,酒却得有,买坛好酒回来喝。”

      迟阶闻言倍显精神,不见外插言:“一月吴稽配黄羊,二月苦露开封,三月底了必须得是……”

      阿奇脱口抢答:“乘鹤楼的春山酿!”

      迟阶惊喜:“行啊你,”比着他直向管临赞叹,“奇小子心里能记事,说过一遍就教会了。”

      管临微蹙起眉,笑意仍掩不住:“教什么好的?教人酒囊饭袋。”

      迟阶抻脖追嘱:“百年名酿,每年就这时节开个百十坛,见有存货全搬回来,别给你家舅公爷省钱!”

      管临静看着人张牙舞爪,飞扬神采。

      酒还没搬回,心已经醉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6章 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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