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第四部）》知北游

21、２０

　　日影渐移渐长，几道光柱自祠堂西面长窗缝隙直射入来，萧思平眯着眼睛瞧那光柱之中飞舞的细细尘埃，只是冷笑，堂上吵嚷指斥之声夹着一声声断续低咳，良久慢慢沉寂下来，他才猛然一拍神案，厉声道：“谁也不配说我！我就是不孝不义，认贼作父，引狼入室，那又怎样？他姓徐的叛逃本门，杀害我母亲师弟，那是我天墉城的内务，当年你们既然一个个袖手旁观，到如今也别管我们自家怎生处置！我今日便是要和他联手，先为我天墉城讨回个公道来，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他这一番话说得疾言厉色，自堂后出来的那人却已坐在主座之中，低头抚胸，突然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仿佛连心肝都要咳将出来。他听萧思平的话说完了，这才慢慢抬头，西窗射入的阳光在他微仰的颜面上勾勒出无数沟壑来，瘦削干枯得竟如骷髅一般，深陷的眼窝里忽然有精光一闪，一时竟自扫得堂中众人哑口无声。他这眼光第一个移到袁信之身上，看得他一口气几乎便要噎了过去，才慢悠悠的道：“袁师兄，当年多蒙你高抬贵手，师弟一直铭记在心。”
　　袁信之大喝：“徐林轩！我只恨当年一时糊涂，放过了你……”萧思平冷笑道：“袁师伯，你骂来骂去便是这几句，也换换花样好不好？既然你也明白放错了他，自己便该认了，这当儿喋喋不休，有什么意思？看在我和你家虚与委蛇这些年的份上，回头给你个最痛快的罢！”
　　众人听他这一句话竟是杀机毕露，心底齐齐一寒，玉京子失声道：“徐师弟，思平师侄！我……我可不曾亏待……”徐林轩淡淡的道：“是啊，昆仑五城里面，真属玉京师兄最有见识，当年师哥做这天墉城主兼挂名昆仑掌门，大家虽是看他不惯，却也不过动动嘴皮逼他而已，也没人起意废立，我昆仑派竟如此不通权术，怎怪得一没落就是百年？只有玉京师兄倒是孺子可教，还懂得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理，究竟比别的同门明白些，就是行事畏首畏尾，有始无终，唉，罢了，罢了。”
　　玉京子听他戳穿当年私心，一时间脸色灰白，冷西昆已破口骂出娘来，大喝：“姓徐的，你这偷师嫂的贼徒！玉京师弟当年也是可怜你才答应帮忙……”徐林轩笑道：“不错！冷师兄真是我的知己，这偷师嫂的名声，我是宁死都不愿丢掉了的，难为师兄今日还提起来，多谢，多谢！”他说了这一句话，枯瘦的面庞之上忽尔闪出一片红光来，微微的又笑道：“冲着你这一句话，当年你两面三刀，明明已答应了玉京师兄扶我做天墉城主，进而以掌门名义辖制五城，后来一见事泄便即倒戈，跑去玄圃堂假充正经，种种事端我也不计较你了。”
　　他向玉冷二人都说过了话，目光自然转到了君清樨身上。君清樨青年出家，虽然已年过半百，犹是室女之身，看见他和冷西昆说着那“偷师嫂”的话时已自满脸是笑，这时一双精光闪闪的小眼居然转而打量自己，眼光如刀，竟似要将自己身上的道袍剥了去，不由得羞怒交加，只恨周身软痹，动弹不得，只能颤声骂道：“你……你这淫徒……”只见他慢慢起身，向自己迈了一步，登时脸上失色，她身后倒地的两名女弟子已一齐尖叫出来。
　　徐林轩却并无上前之意，嘿的一笑，道：“君师姊，亏你这一把年纪了，倒有兴致学姑娘家大惊小怪！你便是再年轻四十岁，须也不是我师嫂，难道还怕我理会你？”说到这里，眼中掠过一阵黯然，按住胸口又低低咳了起来，喃喃的道：“要是她还在……便是老了四十岁……”
　　萧思平在背后喝道：“姓徐的！你约我干下这件大事，莫非就是跟他们来说闲话的不成？”徐林轩缓缓直起腰来，向着他笑了笑，道：“孩子，你到了我这地步，就知道人生除了说往日的闲话，再也没有乐趣的了。”扬手一抛，夕阳中亮物一闪落下，已被萧思平稳稳接在手中。
　　众人不由自主凝目瞧去，只见他张开手掌，掌心中托出那物，却是个三寸来长的琉璃瓶，瓶中药丸粒粒，隔着透明的瓶壁泛出碧绿之色，煞是诡异，众人已不禁齐齐抽了一口冷气，袁信之厉喝：“萧思平，你要作甚？”萧思平反而笑了出来，道：“我还能作甚？索性要杀了你们，倒也干净，只是你们各家门徒众多，日后找起我天墉城来，这麻烦却也无穷无尽——你要我怎么做呢？”
　　众人听他这句话竟有松口之意，玉京子头一个便道：“思平，你……你也明白？何苦做下这等事来，你要想想你母亲……”只是当着徐林轩在场，不便再说，只是不住向萧思平使眼色示意，徐林轩笑道：“我便说玉京师兄在五城里算是个聪明人，可不是么？思平，你日后要留意他才是。”他一个回身，忽然刷的一声，拔出长剑来，说道：“她早不在人世了，我这些年来行尸走肉，病入膏肓，活着有什么意思？今日我跟萧思平做这交易，我助他报复，他便给我在天墉城的三尺之地！我是要死的人，如今只求一抔黄土葬身，你们再提那血海深仇，又有什么意思？”
　　众人一时无语，料不到萧徐二人竟是如此交易过来。萧思平微笑道：“我们什么事都说明出来了，大家也该知道不是能罢手的局面。如今好不容易请各位着了道儿，既不能杀，又不能放，众师叔伯好歹比我多吃几十年米饭，不妨替我想一想，究竟如何处置才好？”他看见众人面面相觑，不禁又是一笑，道：“我也知道各位不常出去走动，江湖上的事多数不懂，不过这五毒教的蛊毒之名，大家想必还是听说过罢？”手臂慢慢伸出，祠堂中霎时间空气都似凝结了，只看到他掌心托着的琉璃瓶在夕阳下分外耀眼，瓶中药丸发出绿莹莹的光芒来。

　　便在这时，陡听门口有人呼了一声：“师父！”一个年轻人匆匆推门进来，才到厅柱，猛然脚下一软，扑地便倒，口中犹道：“大师伯三师叔到了……啊哟！”一声惊呼，已自瘫软在地。他这一声叫出来，门外立时有人问道：“振南，怎么了？”
　　众人都识得这进来的少年是萧思平的弟子钟振南，听他这一句回禀，便知外面说话的定然不是萧剑平便是萧胜平，且那一句问话显然是不明祠堂情势，多半并未参与萧思平徐林轩这场阴谋。众人本来都对这未见过面的萧剑平大有鄙恶之心，但此时此刻忽见此人前来，却无疑是根救命稻草，至不济也算急难中的变数。眼见他问了这一句话便要进来，只怕他也蹈钟振南的覆辙，一进门便被迷香放倒，数人不约而同的叫道：“且慢！”“当心有毒！”“屏住气进来！”
　　叫犹未了，萧氏兄弟已一前一后急步冲入。萧剑平抢在头里，只听见堂上众口齐呼，哪里知道缘故？一进门已嗅到气味有异，身形也不禁一晃，却未曾象钟振南一般摔倒，只是微微一愕，便向着萧思平直奔过去，失声道：“思平！这迷香……”
　　他才说了半句话，猛听堂上众人齐声惊呼，同时身后凉风侵袭，好在萧剑平变招奇快，一错身长剑出鞘，反手当的一响，已将直刺后脑的剑刃荡了开去。但那人招式险狠异常，一剑不中，后着随至，他堪堪回身，眼前便是青芒闪动，长剑如影随形的直跟过来，似乎一心要在他心口戳个透明窟窿。萧剑平识得这招正是“萧家剑法”中的“比翼双飞”，名目旖旎，却是一剑双刺的绝妙杀着，这一招他练得熟极而流，心头只是微微一酸，挥剑已自迎上。那人却似乎对他“破箫剑法”的反击之着悉知要领，不待他长剑迎将过来，剑势一转，便自他剑圈之中的空隙直穿过去，去势之疾，竟迫得萧剑平连退了好几步，终究避不开这一剑直刺，噗的一声轻响，剑尖从右肩穿出，将他直钉在厅柱之上。
　　这两招交换只是起落之间，众人那一声惊呼犹自未绝，已看见雪亮的剑刃带着殷殷血迹，自萧剑平肩头直拔出来，一串血珠随着溅出，青砖地上登时绽了一片红梅。萧剑平五指一松，手中长剑当啷坠地，脸上却自平静如恒，只是一瞬不瞬瞧着对方，慢慢的道：“胜平，是你。”
　　萧胜平脸颊上也溅上几滴鲜血，不自禁伸左手一抹，只见他看着自己，目中竟全无震惊抑或愤怒之意，眼神反而温和之极，仿佛只等着自己第二剑刺落。他心底蓦地一颤，却自全无犹疑，长剑只是微微一顿，便向他心口直送过去。
　　堂上众人惊惶大叫声中，夹着两人齐声断喝：“慢着！”萧胜平这一剑已然递出，陡觉后心风声劲急，却是喝止之人不及相拦，只能向他背后要害出剑，想迫他回身招架。萧胜平这一剑刺落得既狠且快，已是堪堪使老的架势，岂知回撤却更是快捷无伦，手肘只是一缩，便是干脆利落的一个回臂倒刺，但听一声大叫，一道血箭直射出来，喷得他半身俱赤，萧思平失声叫道：“胜平！”萧胜平这时才回过头来，脸上竟是微微带笑，说道：“师叔，是你。”
　　徐林轩一张干枯的脸上也不知是什么神情，只是瞪视着萧胜平，颤声道：“好，好，好！”萧胜平这一剑自他小腹刺入，后脊穿出，已是直没至柄，他每说一个字便后退一步，萧胜平持剑的手臂不由自主被他牵着向前，随即反手猛地一拔，一柄血淋淋的长剑抽将出来。徐林轩又是一声大叫，重重向后跌出，自腹中喷出的血淋淋漓漓洒了半间祠堂，连袁信之等人身上都溅了一片，众人又禁不住失声大叫。
　　萧胜平喝道：“叫什么叫？没见过杀人不成！”他蓦然回身，长剑提起，向萧思平冷冷一笑，道：“我倒没料到，情急之下出手救他的，不是亲兄弟却是仇人！究竟是你运气好，还是我到底想得你太好了？”
　　萧思平脸色灰白如死，手中长剑也已出鞘，但被他这染血剑锋冷冷指着，虽知他这两记杀手只是占着出其不意，真实武功未必便在自己之上，但眼见这个兄弟顷刻间连伤两人，每一招都是凌厉阴狠之极，一时哪里敢挺剑招架？不自禁的也向后退，颤声道：“你……你敢弑兄？”萧胜平笑道：“奇了，我第一剑刺的不是亲兄长？”萧思平牙关打战，身子已退到神案旁，退无可退，忽然大叫：“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跟姓徐的早作一路了么？这迷香……这蛊毒……还是你拿来的！”
　　萧胜平轻轻一声笑，道：“这都是五毒教的秘方，我从哪里得来？二哥放着眼前这位何教主的前夫不问，反而指证起我来，想必是昏了头了。”剑尖一个转向，又指着萧剑平，只见他仍然背靠厅柱，肩头鲜血不绝涌出，已染红了半身衣衫，堂上忽尔一片寂静，似乎听到他袖角鲜血滴滴落地的轻响。萧胜平长剑凝在半空，剑锋上血滴也是一滴滴缓缓滑落下来。良久良久，萧剑平只是默默凝视，萧胜平终于叹了口气，道：“其实你早猜着了，却还是教我……你太痴。”
　　徐林轩那一剑虽是致命之伤，却是中在小腹，一时不得便死，倒在血泊里喘息挣扎，忽然唤了一声：“胜平！”萧胜平慢慢转身，向他走了一步，长剑指向他身躯，冷笑道：“你也早该料到了，你当年逼杀我母亲，却养了我十六年，便该料到是今日下场。”徐林轩痛苦痉挛的脸孔上竟也挤出了一丝笑意，喘息道：“对，我收养你的时候……养虎遗患……这十六年……我什么都教会了你，也该……也该有这一剑了……”
　　滴血的剑尖抑不住微微发颤，萧胜平语音却自冷静异常，道：“我从小便听你说，但凡还有一颗人心，便不能作恶。今日这般，也算是你教了我最后一回，我会时时记起的。”徐林轩只是喘气，说不出话来。萧胜平看了他半晌，蓦地转头向萧剑平道：“他有话对你说，你过来。”萧剑平摇了摇头，萧胜平咬牙喝道：“就算你亲娘也是他害死的，瞧在他今日是为救你才送命的份上，你也该过来给他送终！大哥，你……你过来罢！”
　　萧剑平看着他们，良久无语，终于伸手按住肩头剑创，慢慢走向徐林轩身前，徐林轩躺在地上，望见他一步步走近，已渐混沌的眼神却又复闪出亮光来，喃喃唤了一声：“师嫂！”萧剑平皱眉停步，徐林轩费力又挤出笑容来，轻声道：“她不是因为我死的，你何苦老耿耿于怀呢？我……我知道……你不愿意恨你爹，只有恨我……”
　　萧剑平默然，徐林轩口齿却渐渐清晰流畅起来，说话声中虽夹着气喘，却一径说了下去：“我当年骗过你，说我才是你亲生父亲，你聪明得很，信都不信……我也无聊，便是骗信了你，你也不会去杀你爹，光讨这口头便宜……有什么意思？我……有的时候，我自己也糊涂起来了……今儿的事，我早和胜平策划好了，由他下手杀你……我没想要救你。”
　　萧胜平冷笑道：“我也知道你没想过，我留着的这回手剑，原本是对付二哥的。不过……最后是你，也不出奇。”徐林轩望着他，气息急促，断断续续的只是苦笑，道：“胜平，你……你是太懂得我了。”萧胜平道：“我是青出于蓝，你也说过的。”
　　徐林轩伸出一只手去，半空中乱抓许久，终于颤巍巍的一把抓住了萧剑平的衣角，急急的道：“我没想过救你，不用领情！你……你只要看在我那回放你跟师嫂上天山……”萧剑平心底一痛，不自禁退步夺开衣角。徐林轩苦笑道：“这十六年……我也上过仙影峰，知道她葬身的地方是打不开的，我……我终究没缘法和她在一处……”萧胜平踏前一步，冷冷的道：“我知道，你的寿数本来也不多了，一心想葬在天墉城惜幽居的竹林里，是不是？可惜得很，我方才和大哥去过，那片竹林早已枯死，全种上桃树了。”徐林轩仿佛没有听见，闭上眼睛，喃喃的道：“她喜欢在竹林里面散步……有时碰见了我，就和我说说笑笑……我们约定了，今晚三更，我在那里等她……不许一个人先躲在屋里避风，知不知道？”最后一句话，他是模拟竹琬当年的语调而说，娇俏的小女儿口角在他枯涩的喉音之中学将出来，夹杂着濒死的气促之声，竟是无比阴森诡异，祠堂上众人都禁不住一阵毛骨悚然。
　　萧剑平满心酸怆，忍不住含泪喝了一声：“住口！”徐林轩只是喘气，一只染血的手又向他抓了过来，攀着他衣裾，又低低唤了声：“师嫂。”萧剑平的呵斥言语终究没有出口，只是俯视着他，良久缓缓的道：“徐师叔，当着大家的面，你还我母亲清白，我……我原谅你。”
　　徐林轩突然不出声的笑了起来，笑得全身都不住抽动，气息愈发急促紊乱，萧胜平在后面笑道：“你好糊涂！这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事了，怎么肯改口？他到死也会咬定和他师嫂有情，不用求你原谅！”萧剑平猝然回头，怒视着他，萧胜平满不在乎，笑嘻嘻又上前一步，向徐林轩道：“你放心，看在你教养了我的份上，你想葬在那片没有竹子的竹林，我会处置的；你不想她的儿子死，我也会留他在这世上好好的过，你尽管一个人下去找她畅述旧情便是。”
　　堂上一片静默，只听见徐林轩在砖地上扭动夹着急喘低笑，一声声断续，却始终不得气绝，萧剑平再也忍耐不住，夺开衣裾跄踉走开，低声道：“胜平，你给他个痛快罢。”萧胜平摇头叹道：“他到底抚养我成人，我怎么狠得下心来？反正你恨他玷了你母亲清白，你自己下手送他快快上路啊。”萧剑平望着他这般俨然的神情，惟有苦笑，无心辩驳，萧胜平也瞧着他一笑，猛地回头向萧思平喝道：“他也算是你的杀母仇人，给你动手罢！你怎么不来？莫非是怕他揭穿了……”萧思平脸色惨白，握着剑连连后退，失声道：“你……你别胡说！”萧胜平笑道：“我还没说，你怎么知道便是胡说？你能忘了先母血仇和他联手，难道不是怕他揭穿出来，实则是你自己下的手，犯了弑母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