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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亘盈每日为行宫的主人送饭,但是却不能每日都见到他。他大多数时候呆在二楼,不知道在那里做什么。亘盈每次放下托盘,都满怀希望地驻足一会,希望能看到漂亮主人的样子,每次来取托盘,也要稍作停留,但是每次都失望。
      一日电闪雷鸣,亘盈呆在自己居住的小宫殿中掌灯看书,明明是白天,屋外黑压压却如同深夜。突然,亘盈听到一声巨响,远处窜起了火光,亘盈吓了一跳,急忙出门查看。亘盈穿过几座宫殿,看到是主宫前的两棵槐树有一棵被雷劈中,燃起大火,亘盈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暴雨突然倾盆而泻。
      暴雨结束,亘盈看着被烧毁的树发呆,暴雨之后的庭院内草木都经受了洗礼,在明媚的阳光下变得清新而有活力,这棵黑黝黝的残木在绿意盎然的行宫庭院里显得异常突兀。他想着要不要去找管事讲这件事告诉给他,让他找人再栽种起来,他又想着,那位听不见也不说话的老宫女失去了她做针线时最爱的座位。他茫然地想着,可是这两个人他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也许他们根本不在乎。
      “树死了就死了,不会有人来管的。”
      多日不与人交流的他听见说话的声音,心情也愉悦起来。他转过身,发现是行宫主人打开了宫殿的门,坐在门槛上面晒着太阳。他苍白的脸在阳光下红润起来,微微地仰着头,亘盈能看到他脖颈上突出的青色血管。他颀长的身体懒散散地靠在门框上,面容纤细而秀美,像深海一样令人沉静的眼睛微睁着,一幅很舒服的样子。亘盈不知不觉看呆了。
      主人发现亘盈在傻看,笑道:“你在看什么?”
      亘盈第一次见他笑,急忙低下头:“对不起。您怎么有雅兴出门来了?我还没有准备接待您。”
      主人笑道:“暴雨后的天气是最好,我出来晒晒太阳。你在看那棵树做什么?”
      “它死了,在这里挺不合适的,要不要请人来把它挖掉?”
      “请人也没用。”主人道,“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很久……”
      “我已经忘了是多久了。你看到宫墙的那个坍塌的墙角了吗?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它是完整的,上面还没有长出苔藓。”
      亘盈抬起头,主人还是面带轻和的微笑,他好像在讲一件有趣的事,好像在讲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你这是什么表情?”主人笑道。
      “您不觉得寂寞吗?”
      “我已经习惯了。”他笑着说。亘盈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急忙擦了擦眼睛,他行了礼准备离开,主人却又叫住了他。
      “你昨天做的鱼很好吃。今天还有吗?”
      “有的。”亘盈的心情又愉快起来。
      中午亘盈送了饭来,发现主楼的宫门开着,但是主人却不在门口了。亘盈走进去,屋内还是原来的陈设,他按照惯例将托盘放在扶案上,回过头却发现墙角有一个柜子半开着,他好奇地走过去,发现柜子里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铠甲。
      “那是我的旧物。”亘盈身后传来主人的声音。
      主人缓缓从二楼走下来。
      “对不起……我不该擅自……”
      “没关系的。”主人默默地看着那副铠甲,他如同深海般深邃的眼睛里有着亘盈看不懂的神情,“它已经没用了,只是过去的念想。”
      亘盈有些恐惧,他不知道是不是触动了主人不能说的隐秘过去,如果他知道自己在窥探他的过去,自己是不是会遭受无妄之灾?但是主人不仅没有介意,反而自己主动说出来:“我以前是跟随浥曲公行武征战的士兵,后来被浥曲公收为贴身侍卫,这套铠甲是他刚刚提拔我的时候,他送给我的。”
      亘盈惊讶不已,他是浥曲公的侍卫,为什么会在这个偏僻的行宫里?
      主人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不是中原人,我是竭人,我的母族在残酷的部落兼并之中被鹘人灭掉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变成奴隶,后来浥曲公四方征战,又灭了鹘人,我又变成了浥曲公一位亲族手下的奴隶。”他说起自己童年的经历的时候,亘盈听不出一点点感情,但是他说起浥曲公的时候,表情却亮了起来,“我还记得那是一个中元之夜,浥曲公出猎与部下走散了,他遭遇了狼群,是我偶然救了他。后来他出征,就把我带走了。”
      “那么您为什么被安置在这里呢?”
      主人停了停,亘盈看进他海水般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睛依旧那么深沉。过了一会,主人幽幽地说道:“我不是被安置,是被囚禁在这里。我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这里了。”
      亘盈惊愕不已。
      主人走到宫殿门口,外面靓丽的阳光射进屋内地上一方,他站在屋内影子里,距离那方阳光只有一步,外面树木繁盛,鲜花含苞待放,鸟在歌唱。主人深深地看着这片美丽而又荒杂的庭院。
      “这里到处都是眼睛。”
      亘盈不敢再问缘由。

      自从上次主人邀请与亘盈同进午餐,二人就养成了共进午餐的默契。与讲究等级礼数的中原人十分不同,主人是一个尊卑观念很淡漠的人,他似乎并不将亘盈看做是奴仆。他像朋友一般推心置腹地讲了许多他过去的经历与族人的故事。竭族是一个渔猎游牧为主的部族,他们诞生于西方遥远的高原山脉之间,跨过茫茫戈壁与荒原迁徙过来,与中原人的样貌略有区别。竭族是个弱小的部族,抵达水草丰美之地,一直被其他部族侵扰,竭族女子非常貌美,经常被族长当做礼品赠送给其他部族,以祈求安宁。主人的母亲就是一位这样的女奴,她被赠送给一个为名佤偈的部族的首领,这位首领享用过后,将其赠送给了自己的部下,部下之间也互相转送奴隶,这样辗转数次,她也记不清自己服侍过多少人。后来首领的母亲重病,巫师占卜说要遣散一些奴隶才能治好,主人的母亲就这样回到了自己的部族,她回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
      所以严格说来,主人并不是纯正的竭人,而是佤偈与竭的混血儿。他看出亘盈的好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藏蓝而眼神光暗淡,如同宝石一般剔透而冷漠的眼睛,正是佤偈人的特点。在游牧渔猎民族之中,生活物资极其匮乏,奴隶的转赠也是十分常见的,主人母亲的经历大概是中原人难以想象的,但是却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大概这也是他们被中原人称作蛮夷的缘故。竭族的绥靖并没有带来族人企望的未来,后来突然出现的鹘人一举将那片水草丰美之地的所有部族都灭光,所有非鹘人都沦为奴隶。鹘人极其残暴,他们见竭人貌美,将他们的头割下来做成工艺品收藏,腐烂了就扔掉,再屠杀活着的竭人。将竭人的尸骨堆成尸观来做宴会篝火的装饰。竭族的女人被享用后就杀掉,割下四肢煮汤吃。佤偈人也同样被杀光,眼睛被挖出来镶嵌在鹘人战士的面具上。普通的眼睛做装饰看起来有些恐怖,而佤偈族人眼神暗淡的眼睛却如同珠宝般无情而美丽。他们会在宴会上折磨屠杀奴隶来取乐,奴隶惨叫越凄厉,他们就越发兴奋。许多奴隶畏惧自己未来的命运,又无法逃离,只能自杀,主人记得他小时候,经常看见树上挂满了人,就像树叶一样平常得如同树的一部分。
      “您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主人微微一笑。这件事说来好笑,一次折磨奴隶的宴会上,鹘人烧起一片野草,要奴隶站在滚烫的草灰上跳舞,看着奴隶们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发出不断的惨叫,那些拿着牛角兽骨喝酒的鹘人就哈哈大笑。但是当时只有十岁的他却站在里面,既不跳也不叫,鹘人发现了他,好奇地将他拖出来,他的脚已经烧伤蜕皮,鲜血淋漓,但是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鹘人用火把烫他烧伤的脚,想看他是不是会痛,他痛得晕了过去,又被一盆冷水泼醒。鹘人的首领非常震撼,他喊来部族里最勇敢的武士,交给他们一人一把骨刀,对主人说,如果你能打死他,我就放你自由,如果你失败了,他可以将你打死。这时候的主人已经受了严重的伤,而且只是个孩子,鹘人们聚集在一起,眼睛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与好奇,他们想看的并不是孩子能不能战胜一个大人,而是这个奇怪的孩子怎样被残杀。
      “后来呢?”
      后来,我自由了。
      主人说道这里,他海洋一般深邃空洞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道寒光。
      主人获得了自由,这生存的希望是靠自己用搏命的姿态争取来了,他从那个时候起,就明白了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在别人哀嚎的时候,要用不畏惧疼痛的双脚站住,用强硬的姿态与对手搏斗,没有恐惧,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喜悦,只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主人成了自由人,被留在首领身边。后来不久,浥曲国在边境扩张的途中,以中原的金属兵器迅速碾压了使用石器和兽骨的鹘人,征伐到此的浥曲公看到了大量被残杀的奴隶的遗骨,认为鹘人过于残暴,不可教化,于是将鹘人灭族,而后不久浥曲人迅速占领了这片土地。主人勾起嘲弄的嘴角,中原人说着要教化世人,但是最终征服了这片土地依旧是靠强者对弱者的暴力。
      亘盈目瞪口呆。
      “您的母亲呢?”
      主人平静地说,她作为鹘人的奴隶被虐杀了。
      但是主人没有告诉亘盈的是,鹘人将他们抓做奴隶,将妇女和小孩分开关押,就在第二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幼小的他站在囚禁他的石圈上方,看到一棵树上挂着一具熟悉的惨白的女性尸体,血浸满了她的下肢,赤白交错像上等血玉。他默默地看着,那具身体在灿烂的阳光下居然微微发着光,不管遭受如何的羞辱,在他眼睛里,那具身体永远神圣而高洁。她去了,去了更好,免遭后面的摧折,他眨了眨眼睛,那具尸体消散了,他好像看到带着美丽的笑颜的母亲站在树下向他招手,就像从前在家门口召唤玩耍的他的一样,只是这个笑容越来越远。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里碎了,只是他当时太小,不懂这意味着什么,自从这个东西碎了,他再也感觉不到悲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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