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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无心之石(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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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坊的菜肴好吃极了。
毕竟是用银子堆砌起来的存在。
楚留香是个舍得花钱的人,也是个不太在意身外之物的家伙。但吃着这样的饭菜,不免都感觉到三两分肉疼。毕竟也是位当家的存在,故而知晓钱财的重要性。
但这是叶障目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所以他一口一口认真地吃下去,细嚼慢咽,吃得慢而细致。入口的佳肴酥松软糯,火候正好。
可盗帅边吃还是没忍住叹息:……桌上究竟还是冷清了些。这时候,倘若有个美人相伴,该多好啊。
早知道厚着脸皮也要把叶障目从床上拽下来。
酒应该与美人喝,更应该同朋友喝。倘若这朋友正好是位美人,那必然是世间难能可贵的美事。
第二天一早,叶障目便出了房。他走下楼梯正要出客栈们,结果抬头便看见楚留香在与他招手。
叶障目问了声好,道:“你这么早便起了?”
宝石人沐浴在阳光里便会苏醒。天边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在叶障目的面庞时,便把他唤醒了。而他简单打理完自己,就从房里下来。前后加起来也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但单看楚留香此时此刻精神奕奕的神态,分明是早早便苏醒了,在此等候多时。
楚留香笑:“我总得告诉你,那清水坊价值千金的菜肴究竟是什么味道。”
叶障目露出了然的表情。少年白子先是微微笑了一下:“其实并不需要特意告知我……也罢。昨天的菜色你喜欢吗?”
那温和宠溺的语气和表情,与其说是好奇菜肴的味道,倒不如说是在哄孩子。
楚留香揉揉鼻子,为面前少年人对他的和善态度莫名感到了些尴尬。因为说实在的,他几乎从未碰到过像叶障目这样的家伙。太温柔也太为他人着想了,这出自本性的,没有由来的十足善意,总让他感觉到不自在。
楚留香道:“这是我所吃过的第二好吃的菜肴了。糖醋鲤鱼的酸甜火候把握得刚好,即便是不嗜甜的我都忍不住大吃特吃。那道历下双脆更是色香味俱全,我曾听说它有这么一段典故……”
他的声音充满磁性,低沉得犹如一曲乐章。明明并不是很有意思的话题,被他这般娓娓道来,都生了几分妙趣。
盗帅一口气将十道菜全都给点评完了,他刚一停顿,叶障目便将手边的茶盏递给他。
……竟然又被照顾了。
盗帅抿了口茶水,笑着问叶障目:“我有心想让你也品上几口,可菜色已凉,再去尝也没初见时好吃。但听我讲了这么多,你定然也晓得了个中滋味。待你离开济南城时,我必为你布下盛宴。所以也请你告诉我,如果是你,你最想尝试哪个菜色?”
叶障目眨眨眼睛,肉眼可见地迟疑了一会,才给出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当然是都想吃一遍啊。”
“那我们到时候再去一趟清水坊,如何?”
“这便算了吧。”
“你这便是不把我当朋友看。哪有我一直得好处的道理?”楚留香微微叹息,“小友尚还年轻,却不知道一个道理:有来有回,这才是朋友啊。”
“既是如此吗?”叶障目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才回过神。他浅笑着向等待他回复的楚留香摇头:“并非是我不想尝试。只是我天生就尝不出味道,于是也没有此等口舌之欲。实在是抱歉了。”
楚留香吃惊于他不痛不痒的口吻:“便是一点滋味都尝不出来吗?”
“尝不出来呢。”白子少年朝他轻飘飘地笑,“能尝出不同的感觉真好,我很羡慕你们。”
少年白子的语气轻快写意,内容却实在是令人心头一紧。他说着羡慕,眼睛里却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微微透亮的眼眸下,似乎直达那颗冰凉坚硬的玉石之心。
常人不免会生起怜意,楚留香却再度感觉到了违和感。盖因他曾真正见过少年失落时的表现。在船上推拒茶水的那一刻,面前的叶障目曾发出一句低语——“人类的感触太过细碎,这真是一件令人又羡慕又觉得可怕。”
常握刀剑的人,抚上尖刃的第一秒,便会察觉武器的好坏;爱品茶酒的人,在闻到揭盖后空气的一瞬转变,便能明了杯中物的价值。见过事物最真实的面貌,自然便不会被虚假的表象所迷惑。身为一个鉴宝高手,楚留香对此得心应手。
故而他在第一时间便发现了不对劲。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叶障目,少年脸上的表情仍然滴水不漏:笑容仍然温厚,带着暖融融的温度。就连眼底的光都在微微荡漾,漂亮得犹如画中人。
这是他最常展现的表情。
楚留香凝视了叶障目很久,久到叶障目感到异样,却仍是笑着望向他时,他才终于收回视线。
叶障目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楚留香低声喃喃了几句话,叶障目侧耳聆听,才勉强听清他那声如蚊呐的低语:“没有,什么都没有。”
叶障目的眼眸如春水般荡漾开,他关切地道:“没有便好。但若是不舒服,一定要同我说。有什么可以帮上忙,我都会去做的。”
盗帅道:“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像你这样出众的少年人,一定有值得回味的过往。”楚留香一眨不眨地看着叶障目,他认真地说:“我很想了解你的全部。”
叶障目浅笑了一下:“很遗憾,我并没有值得去回想的过去。若是我有天回想起了什么,或许我便会告诉你吧。”
他的话语过于坦诚,赤忱的心被主人直接暴露在阳光之下,闪烁着令人炫目的光彩。
楚留香定定地望着叶障目,他被袖子遮蔽住的手在不自觉地摩挲,这正是他对什么东西萌生兴趣的小动作。
楚留香想:叶障目的眼底……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夺目的光茫之下,分明是满腔的冰冷。这玉人少年的内心里一片空茫,就好像这世间没有任何值得被他印刻的存在一样。
但这种空茫是不符合逻辑的。如果他的内心真的什么都没有,那他为什么还要创一个教?他为什么还要去追寻,明明不在意的东西?
人的动机源于情绪过分突兀的喷涌,玉人少年始终毫无悲喜,却执意要谋求。
他失去的,忘却的,究竟是什么?
盗帅对神秘的玉石少年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好奇。
楚留香很喜欢挖掘在事物之下的东西。
那些漂亮的珠玉本就是一段漫长的故事,它会经过谁的手,又会落拓下谁的印章。它发源于哪里,又最终归于何方。这些都是值得人去寻觅的东西:财宝本身的价值能凭借双手去度量,可它们身负的意义却无法用任何物件去权衡。也正是它们身后的故事,令它们成为世人眼中的无价之宝。
纯洁无瑕的玉石会被雕琢成雌雄莫辨的白子少年。他是由谁打磨的?是被谁锤炼的?秘密为他镀上一层莫测的霞光,被夺却目光的楚留香很难不去探索他的一切。
——毕竟是此世间的无二珍宝。
。
楚留香一整天都未出客栈,好巧不巧的是,叶障目也如此。
楚留香见着他一直无所事事的悠哉模样,不免好奇了起来:“昨日的生意,你便已经谈拢了吗?”
叶障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莞尔回应:“自然。筹码已经给足,就没有必要再去了。”
说话间,门口突然走进一个贼眉鼠眼的汉子,他给小二塞了一枚银子,然后一脸肉疼地在小二耳边附话。
叶障目的耳朵抖了抖,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玉人缓缓皱起眉:“是来找你的。”
“可是有什么不妥?”
叶障目本是倚在凭栏上望着下面来往的过客,听见楚留香的话便转头来看他:“你今日待在客栈里,难道是为了等他不成?”
“正是。”楚留香笑了笑:“据我所知,想进入快意堂必须要有一张请帖才行。我左等右等,总归是给等到了。”
叶障目古怪地瞅了他一眼,半晌才道:“其实你可以直接让我给你引路的。”
“……啊?”
“昨日,我——”
话还没说完,便让急匆匆上楼的贼眉鼠眼汉子给打断了:“张大爷!你在这啊!”
汉子视线一转,好巧不巧地落在叶障目脸上。他脸色蓦地一变,接着倒退三步,差点直接从楼上跌下去。幸好楚留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
汉子颤声道:“你,你怎么也在这?!”
叶障目眨了眨漂亮的眸子,随即好声好气解释道:“这是我落座的客栈,我自然会待在这里。”
汉子看上去像是被猫抓住的老鼠,他转身就想跑,又受限于被楚留香抓住的手,苦哈哈着转头看楚留香:“张大爷,今日实在是不凑巧,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吧!”
楚留香挑眉:“所以,到底是什么不凑巧?”
叶障目笑着抚掌:“既然今日竟有此等巧合,不若你们这次携上我,再去快意堂聚一聚?——说来我昨日实在是过分了些,确实应该登门赔个不是呢。”
汉子哆嗦了一下唇,眼睛嘀溜嘀溜转了个几圈。叶障目望着他,声音和表情都很温柔:“放心,冷主管不会怪罪于你的。”
他这才勉强答应下来,在前面乖乖引路了。
身后,楚留香好奇的目光在叶障目和汉子身上转来转去,伪装成豪商的盗帅用指尖轻点下巴,饶有兴趣地想:昨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