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蒙 尘(五) ...
-
八
红巾军败退,遁走鸭绿江,收复开京的红旗捷报飞马传至,安东府一片喧沸之声,人人长出了一口气。有人已经开始筹划回宫事宜,洪林也非常高兴,忙前忙后的。朝臣与当地官员纷纷进入行在贺喜,王祺见了他们也颇有和悦之色,毕竟这次避难,也是仰仗各地州府官员的协助。
总兵官郑世云自然是大功一件。郑世云得胜而还,还未到行在,王祺便已经遣人劳军,专门带去赏赐郑世云的官服美酒。
所以郑世云的死讯送抵之时,福州兀自沉溺在一片劫后逢生的欣喜气氛之中。
呈文从王祺指缝间落到书案边沿,又滑落到地上。
似乎连手指间的缝隙都变宽了。
实际上手指缝也确实是变宽了,指节呈现清晰的骨骼。不过呈文掉落在地,却是太过震惊所致。
“这个……”王祺的口吻出现了少见的犹疑,问赶赴行在报丧的金镛,“你是说,武将们因为贪图攻城时的战利品,害死了郑世云?”
郑世云没有死在与红巾军交战的战场上,却被手下的武将所杀?而且是因为贪图财货的缘故?既然能够舍弃生命作战,为何却为了一点点钱财而做出杀死长官的恶行?何况王祺正要赏赐立功的武将们。连要赏赐的金帛都准备好了,却忽然听到这样荒诞的噩耗,实在难以置信。
金镛满面沉痛地叩首:“是,殿下。”
王祺紧紧地逼视他。
那视线太锋锐,金镛不需抬头就感到头皮发紧,狠狠地咬了咬牙:“臣失职……”
“唉……”王祺收回目光,坐回主位,叹息一句:“是我的错。”
“哎?”
“当初我本不该让你二人共事……”王祺视线落到别处,“我那时确实是……失策。”
任命郑世云为总兵官,金镛辅之的那夜里,王祺身心俱疲,疾病交侵,状态确实非常不好,后来虽然后悔派了金镛,为了军心稳定,却不能临阵换将。
不过“不该让你二人共事”这句话听在金镛耳中,却不是王的自责,而是绵里藏针的警告。金镛不知王祺所指为何,只好说:“臣惶恐。”
这几个字王祺听得多了,不由得冷笑。他知道从金镛嘴里问不出什么,只冷冷道:“去吧。”
身为军官,居然擅杀长官,真要按律治罪,那就得正法。王祺屏退众人,独自思索了一刻。颁布的王命,并没有一句责备,还是要求诸将按照原计划,督赴行在。军心是最需要安定的东西,是最不能生变的东西,即使王祺现在气得七窍生烟,也不能不安抚功臣。
“杀人者敢这么做,就是因为抓住了国难方休之时我不能杀戮领兵将领的弱点啊。”他一边狠狠地把金印的印文拓在王令的落款处,一边自语。
当夜洪林和朴胜基混入军人中间探听消息的时候,李芳实的密奏也送到了王祺案头。
杀郑世云的,是金镛和安佑。
武将们之所以听从金镛和安佑的命令对长官动手,是因为金镛手执“王命”。
他知道金镛与郑世云不合,但也没有想到金镛居然会在国难当头之际还痛下杀手。
居然敢矫诏……
金镛是他在大都时的旧人,因此算得上颇为亲近的臣子。郑世云是他后来才开始赏识的,算是能干的臣子。此次郑世云立了战功,金镛意识到郑世云以后的军权会凌驾于自己之上——事实上王祺确实打算提拔郑世云,所以先下手为强。
金镛的手法并不高明,甚至可以说是很容易败露,但是他仍然敢这样做,是因为他依恃着“旧人”的身份,和当初的赵日新一样。王祺想起十年前赵日新像摆弄小孩子一样逼他带刀去杀政敌,夺过王印自封为右政丞……
“郑世云已经死了,您会因为他而处死我吗?”王祺仿佛听到金镛这样挑衅的语调。
杀死郑世云的,与其说是金镛,不如说是君主的好恶。想到这里连王祺自己都有点寒意,原来轻易表露出对臣僚的好恶,是这么危险的事情。所以自己身边,才始终留不住一个人?
洪林从军中得来的消息和李芳实的密奏大致相仿。金镛的作为,其实许多武将都知晓。
不久论功行赏,郑世云自然厚葬,金镛就等着当上总兵官了。
王命下来,却是李芳实接任中书平章事。金镛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第二天一早,安佑奉召拜谒行在。
因为轻信金镛的矫诏便参与了杀死郑世云,安佑心中惴惴不安。虽说有击退红巾军的军功,此次主上宣召,如果赏赐还罢了,如果是问罪,则祸福难定,安佑越想思绪越乱,竟有些精神恍惚,一脸木然地跟着睦仁吉进了行宫,一路无话。
走到中门,睦仁吉忽然停了下来。安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奇怪地问:“睦将军?”
睦仁吉面目表情,却忽然拔出剑来。
剑刃的寒光惊醒了安佑。他惊慌失措地想要自卫,却发现因为是拜谒主上,根本不能带兵器进来。
到底是军人出身,安佑紧握配囊,辞色不变:“我这里有给殿下的上书,若我真有死罪,也得等殿下发落……”
睦仁吉冷酷地注视着他,杀意毕现。四周无人,安佑只好大喊起来。
“请等一等!我要在殿下面前献书之后才能就死!”
声震殿壁。
他不是在乞求睦仁吉,他是想让主上听到。
冰冷的剑刃戳入他的颈项,温暖的血流喷溅出来,淹没了最后的嘶吼。积着残雪的斑驳地面被染得点点猩红。
金镛从藏身之处走过来,身穿甲胄的睦仁吉冲他一拱手。失血的安佑兀自在地上抽搐着,失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金镛。
金镛微微一笑,俯下身来,粗鲁地掰开他的手指,拿起他紧握着的书囊。
“他以为殿下真在这里等他啊……”金镛笑着摇一摇头,打开囊中的书信,果然是关于金镛矫诏命令安佑金德培李芳实杀害郑世云的呈文。“幸亏落在我手里了……”忽然转头,对睦仁吉说:“把他拖走。”
办完这件事,金镛匆匆赶到御前。
“啊,”王祺看到他,边说:“安佑已经到了吧?”
“……”金镛低头掩盖了自己脸上的表情。
王祺拿起写好的诏命:“安佑虽然擅杀郑世云,毕竟有匡复社稷之功,这次免去他的死罪吧。”
“安佑等人擅杀主将,是目中没有殿下,罪不可恕!”金镛应声回道。
“什么意思?”
“安佑……”金镛说:“安佑已经伏法。”
殿中霍然沉寂半晌。
王祺有好几次想要问出“你杀的”三个字,终究还是没有出口。
“安佑虽然罪不可恕,麾下将士毕竟为国出力,骤然听说安佑已死,恐怕会惊溃,你安排一下酒食,遣人劳军。”
这是个厚道的命令,更是个收买人心的机会,金镛自然没什么反驳的意见,领命而去。金镛一走,王祺叫了洪林过来。
洪林多少也知道金镛的事情,以为王祺此去恐怕是要派他暗杀金镛,心里紧张,手心沁出汗水。
不想王祺问的是:“你上次说安佑之子也在军中?”
“是。”洪林想起前几天晚上他去军中打听消息,顺便也跟王祺说了这件事。
“那孩子才十岁吧?”
“嗯,”洪林说,“差不多就这么大,或者更小一点也说不定。”洪林听说的是安佑因为擅杀长官被处死,也无可进言,只是心里很可怜那个丧父的小孩,语气中流露出不忍。
“幼年丧父很可怜呢。”王祺说,“你把那孩子接过来吧,问问他需要什么,再把他送回家里。”
“咦?”洪林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命令,没想到却是这个,也是一惊,“让臣去护送小孩子……”
“不要让他为金镛所害。”王祺抿着嘴看着洪林微露笑意,“既可以保护他免受伤害,又温柔得让小孩子喜欢的人,就只有你了呀。”
无数次被殿下称赞为“温柔”,洪林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地发热,心里却不免有些得意。殿下没有让他去杀人而是让他救助小孩,如果是别人一定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可是洪林却很高兴。他甚至为一开始怀疑殿下会让他去杀金镛的念头感到羞愧。
自己怎么能那么想呢,洪林拍着自己的脸。
殿下到底是最好的人……
洪林心里充满了温暖的感觉,他并未想到,把一个君王的品性锁定在“好人”的范畴内,是一个多么主观而且盲目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