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黛]桃花结》玖兰熙

52、绿玉

　　清晨，梨香院里小厮早早下了门闩，忽然听得窗口“邦邦邦”几声脆响。

　　侍候梳洗的丫头还没过来。

　　宝钗略蹙眉，兀自从榻上起身，四下扫视一巡，便披着棉袄，纤指捂住心口，探头往门外瞥去——一地银白，四季长青的假山盆景，粉饰着贾府无尽繁荣的虚假谎言。

　　即使披着暖袄，寒风瑟瑟依然锥心刺骨扑面袭来。

　　蓦然扬起的一缕轻叹，细针落地般拂过四面空气。

　　“咳咳咳。”

　　宝钗被这一声咳嗽惊得猛一回头，眸子里映入的是一抹灿烂的铂金发色，冬季的校袍设计遵循了西装挺拔修身的理念，兼顾审美与保暖，流畅直白地映衬出少年矫健颀长的身材。

　　然而，在工业化影响下的全球变暖，使得在不同时代“保温”的意义相差甚远。马尔福面色苍白而平静：梅林的胡子，这个世界的冬天太冷了！

　　宝钗定了定神，认真打量起来。

　　少年凌厉削薄的嘴角仿佛预示他本人一样高傲“无礼”，湛蓝的眼睛深邃至深刻，仔细看才发现，左耳旁掩在长发间那只镶嵌碎宝石的精致耳钉。没戴戒指的一只手仍然下意识展开颀长的四指抵在下巴，整个人立在她跟前像一堵高高的石墙。

　　不知是否值得庆幸，隐隐感到所有的冷风已然不复存在。

　　“忘了说，我叫阿布拉克萨斯·马尔福。”少年俯身躬腰，一手抚在胸前——标准的贵族礼仪。宝钗这才看到少年发顶沾染的雪融化形成一隅水珠，在发色的映射下溢出灼灼金光。

　　宝钗的指头颤了颤，腕子上的阵痛传来，带回些许清晰记忆，“多谢你救我。”

　　明显感到被疏离的少年甫一挑眉，继而露出一贯恣意动人的笑容，“好了，你的名字不用说我也知道。” 说罢跨过门槛便往里屋走。

　　“等等……”衣服下摆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马尔福看了眼她——满眼写着拒绝，又看天边，皱眉作无奈可怜状：“施展保暖咒在雪地里待一整天绝对是件耗费魔力的事……总之，以前听东方的女巫说，投桃报李。小姑娘，如果不是我救你，你早就被怪物当作补品吸干了，所以，现在该你还‘李子’给我了，我不会打扰很久，或许。”

　　那双理性早慧的眼睛盯着他，令马尔福没来由的一阵紧张，连带语气都变得小心谨慎，主动温柔讨好别人，以前他高高在上，不愿意，也不需要。

　　宝钗正踌躇着，忽然从转角传来窸窣脚步声，马尔福一个转身，拎起不到肩膀高度的姑娘打横抱起，迅速躲到里屋。

　　玫瑰花一样的重量，压在怀里，脆弱而芬芳，纤巧而柔软，隐隐有升腾的温度透过布料绵绵沁入，神经猝然一顿，胸膛嘭地发烧，在心底燃起熊熊火海——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当，里德尔横抱着黛玉，任她捏着帕子抵住下巴，以此舒缓紧张。

　　垂眸可见秀气纤细的眉毛不安地微动着，不经意透露出主人此刻内心的敏感与娇羞。盘发髻的黑溜溜的脑袋不可避免磕在里德尔肩膀位置，白蒙蒙的鼻息沾着体香悬在四周，呼在衣领处，积攒的热量像要一股儿灌入心房，钻入骨髓。

　　力道有些悄悄加重，少年喷薄的雾气染红了女孩的桃花面。黛玉不禁“抵抗”性往外推了推他，招来的是少年更加得寸进尺的贴近，末了调笑一句：“别乱动，会掉下去的。”

　　朔风时不时划过眼睛，黛玉只好往少年怀里缩了缩，浅浅阖眼，在喧扰中小心享受这难觅的一处宁静。

　　前方的雪茫茫一片迷晃人眼，一色的净白，忽地，犹如一抹鲜艳的梅红晕开一尘不染的宣纸，画面里片片花瓣漫天纷飞，一缕幽香飘逸四散，黛玉登时睁开微眯的眼，眸子里盛满斑斑花雨。

　　“红梅……飞没了。”紫鹃捧着光秃秃的花枝疑惑挠头。

　　里德尔稍展笑容，对于自己的幼稚行为倍感满意。

　　然而被眼尖的黛玉立即捕捉到这一幕，嗔怒地拧他一把，不痛不痒的力度，作出审问的样子：“好你个里德尔，可不就是你毁掉了我的梅花？”

　　里德尔笑而不答。

　　黛玉了然：“那便是了，可不许赖账，以后赔我。”

　　“好好好。‘陪’你。”里德尔用缓和的语气一一答应，心里不忘怨怼那花，左不过是给黛玉一个交代，脸上带出几许认错之色，与线条分明的脸廓透出的倔强形成极度不符的鲜明对比。

　　风雪止息，贾府里的姐妹特意制帖子，邀约聚在一起赏梅咏哦，黛玉喜欢安静，却也不好推辞。

　　亭子建在荷塘中央，剪下的新梅插在花瓶里，隐隐沾着雪花的寒，慢慢融作清水。

　　“这亭里挂上帘子，倒不似原来那般冷了。”来的人是宝钗，面色薄红，白色的鼻息在空中轻转，仿似急走来的。

　　“姐姐病可见好些了。前些天去，姨妈都说人面如纸白。”宝玉笑道，将自己身旁的位置让出，自己夹在黛玉宝钗之间。

　　作东的迎春将一碟纸团搁在众人眼前:“大家选个立意各作一首，输的照例去那冷面菩萨庵里求梅。”

　　“我先。”宝玉跃跃欲试，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倒不是为诗，而是这等惩罚于他而言，算不得是何难题。

　　惜春近来练习丹青有所进益，提出以画代吟，便在另一桌铺纸着墨。

　　金兽炉里丢进一把香草，与烧得旺旺的炭火逸出的木香混杂糅合，暖意融融。

　　众人择定主题皆静静思度句子，黛玉才思敏捷一挥而就，三春中两人已经各有思路，笑唇轻启，得意地提笔。

　　宝钗拢了拢袖子，捏着毛笔缓缓书写，只留下宝玉扔掉一团又一团废纸，袭人在一旁拾捡不停。

　　“宝姐姐……”想到宝钗道理规矩讲得让人无力招架，宝玉蓦地止住了口，倏尔转向已经罢笔多时的黛玉，一脸诚恳地祈望。

　　平日里不博览群书、汲取汁墨，现下肚子里一空便想找帮手？黛玉皱眉，不是很想给他开小灶。

　　“好妹妹，救我。”宝玉凑到黛玉鬓边哀求。

　　“你们瞧瞧，这个人又在女孩子跟前不正经。”惜春抬眼休息时撞见这一幕，打趣道。

　　黛玉狠狠剜他一眼，然而娇嗔的模样像极一只奶猫，只令人觉得可爱，宝玉不禁看呆在原处。

　　“唉哟！”

　　不知道哪里生来一股怪力，宝玉重心不稳，倒头便往后栽。瑟瑟冰凉的湖水依稀晃眼，冒出白茫茫的寒气像要将人生吞活剥。

　　宝玉求生心切，伸手拽往宝钗，刚一捕到袖子一角，眼前瞬即闪过的一道绿光深深刺进眼底，指节便像触电章鱼一般速速收回。

　　宝钗圆睁着杏眼回过头去，张望四周。

　　短短几秒，宝玉仿佛看到两抹高挑人影，发色一黑、一金？一个比一个凶煞危险。

　　“马尔福？”宝钗小声疑惑，他不是该待在她屋里对她素净的家具装饰嫌三嫌四的么？就是怕了他才来的这里……

　　扑通一声——湖里水花四溅。

　　“二哥哥！”

　　“二爷！”

　　“所幸湖水不冷，下人也救得及时，宝二爷身子并无大碍。”大夫的话勉强给王夫人吃了一粒定心丸，然而，宝玉一瞬间切实感到冷彻心扉。

　　顺着王孙贵族的藤蔓摸寻线索很有效果，找出视林如海为眼中钉的仇敌，没有什么比利用北静王的权利更有效率的了。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频繁往来之后，里德尔获得京都王孙贵族在身份和才能上的一致认可，于是，在提议给北静王的一项旨在揭发宦官污行的意见通过之后，参与的人数数量极其可观。

　　姑苏捎来的奇花异草正好还有几株——魔药实验中荣获赦免的幸存者，里德尔留下它们另有用途。

　　骨节颀长的手指翻开那本厚厚的黑皮书——《尖端黑魔法揭秘》，全心全意推算各种材料剂量。平日里里德尔的屋子不得让人随意靠近，下人们也有指定的事务汇报场所，因而众人也都是半敬仰半畏惧，不敢稍越雷池半步。

　　这天贾琏难得来寻里德尔，神色凝重疑有要事相商，然而多半是王熙凤的托请。里德尔面色淡定，将他请到座上，又吩咐下人上茶。

　　“这茶……是哪里出的？”贾琏端起杯盏茗了一口，富贵闲人如他，尝过的珍馐美馔数不胜数，饶是一时品不出来什么名头，只觉得入口清雅，余味悠长，默默在心里揣测：林家官宦世家，十之八九是得了皇家贡品……

　　里德尔脸上淡淡地一笑，语气轻描淡写，“不过老圣人寻常的赐物，琏表兄若尝着好，不妨带些回去与凤嫂子。”

　　提到王熙凤，贾琏到底被戳破般显露几分心虚，“林兄弟客气了。”

　　“不知道琏表兄前来所为何事。”总归不是跟他这个不亲不近的人来话家常的。谈话蓦地被里德尔转回主题。

　　“刚得到的消息……林姑爷病情严重，想接林妹妹回姑苏去。”贾琏的音色醇厚，一字一句如载满金子般沉甸甸，看里德尔的时候眼底的眸光里不仅有对孤儿的怜惜，更多的是对金灿灿的天降横财的热衷渴望。

　　“那是自然。”里德尔眸色深幽地盯着他的眼睛，思度这场击向黛玉的噩耗承载的多少人的私利与欲望。假若失去林如海，她在这里与攀附枯树的藤蔓别无二般。

　　黛玉被安排与贾琏一道，在一身繁忙的里德尔之前赶往姑苏。从来时的一堆箱子里打包了回去的行李，最近吃的药也是足量地带。紫鹃年岁长些，又体贴细致，照顾黛玉回姑苏的事便交与了她。

　　晚间，老祖宗拥着黛玉在屋里兀自伤心，黛玉哭了一阵又一阵，小脸漫在泪水里，浸湿了手帕。

　　宝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火急火燎跑进屋子，对着两个泪人怔愣一瞬，痴劲上来，忙连连追问：“林妹妹要走？什么时候？那还回来吗？”

　　黛玉抬着两只泣露般的眸子，半咬着唇，若是能选，谁愿作他乡远客，寄人篱下？当然，她依旧无法做主。

　　“回来回来，去看看就回来。”老祖宗见状，连忙温声软语将宝玉劝慰下来。

　　宝玉方又像没事人一样恢复了精神。黛玉整个人却哭得怏怏的，心力皆乏，也不知道怎么回的阁子，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一片嗡嗡直响。

　　紫鹃将人搀扶坐下，倒了杯清茶过来，“姑娘，喝点茶缓缓，身子可受不住这么哭的。”

　　黛玉微抿一口，跻身躺在榻上，向来晚睡的人刚一靠着枕头便迷迷糊糊睡着过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段幽幽的气息贴近过来，渐渐环绕住她，然而浑身的疲惫像重力桎梏紧她，不愿醒来。

　　“黛。”一缕轻若游丝的呼唤被敏锐捕捉，落入耳廓，在心底泛起一圈涟漪。

　　一只带着温热触感的手掌覆盖住光洁细腻的额头，抚上发顶，轻轻摩挲着如绸的发丝。

　　泪水顷刻之间轰然决堤，冲刷覆过睫羽，黛玉睁开眼睛，蓦地撞入那抹熟悉的高大身影——里德尔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成年形态，挺拔修长的身姿，坐在床沿，只是守在无助的她身边，就永远拥有令人心安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