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别离》水下行者

13、第 13 章

　　暮雨清秋，转眼已是经年。大新朝户部侍郎、内阁秉笔司首揆、翰林院大学士、安定侯柯见深誊抄好了次日早朝要用的奏疏，看了一眼烛台上行将燃尽的银烛，轻轻舒了口气，还好，今夜没超过子时。十指交握轻轻舒展一下已然有些僵硬的关节，用力对搓了两下，又往手中呵口气，这才扶着轮椅继续伸展酸痛的臂膀，左右轻晃着脖颈，耳边传来咯咯轻响。糟糕，柯见深暗自懊恼着，抬手捶了捶脖颈两侧，思忖着是不是该去医馆请个大夫来给自己推拿一下，省得夫人从前线回来的时候又要多一桩被她数落的把柄了。
　　一想着去了前线的羽易，柯见深的视线又落在了墙上挂着的那幅数九图上。这原本是画给义女靳聆悦，想等着交九之后和她一起描梅，如今却用来记录羽易离家的时日了。
　　朱砂笔倒是现成，柯见深将笔杆衔在口中，掉过轮椅靠近书房角落里那幅未竟之图，将第四朵梅花的梅瓣轻轻点没。已然，三十六天了……

　　这场攻坚将是今年的最后一场大战，一旦攻克大同，东西中三路大军即可对秦庭京师形成合围，届时秦庭——
　　要么死守京师，以成玉碎之义。但自年初开战以来，东路军便控制了向京师输送粮草的运河干道，中西两路大军同样抢在夏收之前控制住了秦庭粮草主产区，京师存粮只怕过不了这一冬。待到粮绝之日，早年在京师潜伏下来的细作届时亦会里应外合煽动民变，秦庭如若当真要死守，只怕覆灭得会更快。
　　亦或，如若秦庭肯接受大新招降，即可兵不血刃结束这场战争。只是，恐怕秦庭的那一干耆老宁可绝食而亡也不会接受亡国之耻的吧？读书人将气节看得比性命更重要，遗憾的是普天之下多是文盲。
　　秦庭的第三条道路就是放弃京师退守关外，与被秦庭视为蛮族的鄂伦一族共存于关外的白山黑水之间。当然，这种可能性更低，天启帝如若有这等魄力，也不至于一年之内被义军占了秦庭十之五六的疆域，近一半的秦军临阵倒戈。投降过来的秦军将领坦言已然对秦庭大失所望，宁可投降政治开明的大新，哪怕投降后立刻被解了兵权封个闲职也胜过带领着已然家破人亡无心恋战的士卒与兵强马壮斗志昂扬的大军抗衡，便是战死殉国之后还不知道自己的家眷能不能得到朝廷的抚恤呢。

　　居然这么快。两年前自己还慷慨激昂的希冀着秦庭能上下一心改制图强，如今，却要目睹故国的覆灭，甚至……柯见深轻抚着墨迹未干的梅瓣，是他亲手炮制了故国的覆灭啊。他轻轻摇着头，不敢再想下去了。

　　“侯爷，这么晚了，您还要出去？”
　　垂手立在门内守夜的小厮颇有些意外的看着用貂裘大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柯见深吃力的转动着轮椅向房门这边行来，连忙拿起放在一旁的夹衣披在身上，为他打开房门，又拨开厚厚的门帘，待他出去之后，关好房门，便为他推起轮椅。
　　“我去看看悦儿。”
　　有人帮忙了，柯见深便也偷起懒来，将手缩进大氅里面暖和着，他怕一会儿用这么冰冷的手抱着小姑娘把人家的小嫩身子给冰坏了。

　　靳聆悦，新朝大将靳世昌独生爱女，年方四岁。她的父亲在三个月前的济南之战中殉国，母亲亦殉情而殁，婚后尚无所出的柯见深、蒙羽易夫妇便收养了这个孤女。
　　开始的时候一直是羽易哄着小丫头睡觉，骗她说爹娘出了远门，倒也相安无事了一阵子。可是后来等羽易也去了前线，代替她照顾聆悦的荣婆婆就很难糊弄得了敏感的小丫头了，再加上天气骤变，小丫头得了一场大病，柯见深又忙于国政，最后发现琴儿居然在家里住了好几天照顾聆悦，一时令他好不尴尬。还好等聆悦病好了之后琴儿便离开了，可是小丫头又粘起人来，非要琴姐姐讲故事才肯睡觉。柯见深怎敢再去招惹琴儿，他也不得闲能夜夜都来哄小丫头睡觉，昨晚忍不住便数落了小丫头两句，小丫头委屈得又要找她爹娘，找她羽妈妈和她琴姐姐，就是不要理她的义父。柯见深头大如斗的从小丫头房里逃了出来，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小丫头从此记恨上自己，是以这天还特意去了一趟医馆，虚心向琴儿请教驯女之计。

　　“侯爷……”
　　看着荣婆婆脸上的无奈，柯见深也有些心虚，问道，“容妈，悦儿，又哭了？”
　　“是。”荣婆婆没敢告诉她家主子小姐就是听说你来了才哭起来的。柯见深轻咳了一声，鼓起勇气，“我去看看她。”
　　“……是……”
　　荣婆婆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得心惊胆颤的引着柯见深进去聆悦的卧室。

　　柯见深记得羽易曾经说过他可能无法生育子嗣，那还是在他刚刚得知自己将终生瘫痪的时候，羽易为他详细解说病理时语焉不详的一言带过了。后来二人成亲结为夫妇，羽易又得了那本藏文医术，研究了大半年之后，才肯告诉柯见深他们两个兴许有机会繁衍生息，只是让他不要太过于期待，或许要尝试很多次才有可能成功。
　　对于能否有孩子，柯见深一向是相当矛盾的。若从传宗接代的立场出发，他自然不希望柯家的香火在自己这一代断掉。可是他自己身体已然相当虚弱，再增加一个孩子，羽易岂不是更加操劳？于心不忍的同时，柯见深却又觉得如果真的能有一个孩子，似乎又能显得他并不是残废得太彻底。梵语立国称帝后封赏的诸王公侯当中，就他一个残废在身，虽特别恩赐御前行执手礼和御前居坐两重殊荣，心里毕竟还是有些憋屈。当初羽易提出要收养聆悦的时候，他多少还有点不痛快，甚至还觉得这是对自己无力生养的嘲讽，还好羽易没觉察到，她的公务倒是比柯见深还要繁忙，时常服侍柯见深睡下之后自己还要偷偷起来写公文。柯见深也知道羽易只是心疼聆悦小小年纪成了孤女才要收养她的，羽易自己倒是对生养她和柯见深的子嗣很有信心。只是两人一向太忙，柯见深的身子也没能调养至最佳状态，三不五时的就会生个小病，本来就不怎么得力的小东西更有了闹腾的缘由，婚后一年了也没能让羽易受孕。如今入了冬，他的身体更虚，只怕又要等到来年春天才能考虑这事儿了。

　　“义父……”
　　聆悦细声细气的声音传进耳中，小丫头脸上的生疏和些许惧意提醒了柯见深，他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太过严肃了，连忙努力笑了笑，将轮椅靠近床边，从大氅里面掏出一个木盒递给聆悦。
　　“喏，羽妈妈托人给悦儿买的。”
　　聆悦脸上兀自还挂着泪珠，一看到那个好看的钿螺木盒，便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心事，爬起来接了，不忘道一声“谢谢义父”，喜滋滋的打开来。
　　“这是……”
　　小丫头很是不解的看着一套四个的泥人，嘟着小嘴，小心的瞅瞅柯见深，又连忙回去看泥人，想问她义父这都是什么，却又怕义父像昨晚那样再说她。
　　荣婆婆打湿了帕子来给聆悦擦脸，柯见深低声道了一句“我来吧”，接过帕子，示意聆悦靠近些。

　　泥人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聆悦靠在床边，任由柯见深给她擦着嫩嫩的小脸，手里还抱着两个小人不肯放下。
　　“悦儿还记不记得琴姐姐讲过的故事呀？”
　　“记得！”一提起故事小丫头立刻来了精神，穷显摆着她的好记性，“琴姐姐讲过三打白骨精的故事！”
　　“嗯，悦儿好记性！那，你看——”
　　柯见深给聆悦擦了脸，将帕子搁到一边，拿起唐僧的泥人，问道：“骑白马的这个是谁呢？”
　　“唐三藏！”
　　“没错！”小丫头洋洋得意的笑容令柯见深也忍不住轻轻挑了挑她胖乎乎的小脸，继续问道：“那扛着金箍棒的是谁呢？”
　　“孙悟空！”
　　“悦儿真厉害！那告诉义父，这个大胡子是谁？”
　　“这是沙和尚！这个是猪八戒！”
　　“悦儿好厉害啊，都能记得！”
　　“义父为什么没有白骨精呢？”
　　“白骨精啊……”柯见深还真给问住了，苦苦思索了片刻才想出一个搪塞的理由来，“白骨精是会变形的。悦儿记不记得她会变成什么呢？”
　　“记得！白骨精先变成了老爷爷，又变成了老奶奶，最后变成一个大姐姐，但是都被孙悟空的火眼金睛看出来了！”
　　“嗯，没错，那悦儿知不知道为什么孙悟空能看出来，可是唐三藏还有猪八戒、沙和尚都没看出来呢？”
　　“唔……”这回轮到小丫头苦苦思索了。她想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很诚实的摇摇头，又拉着柯见深的衣袖哀求着：“义父告诉悦儿好不好？”
　　“当然好了。这样，义父今天就给悦儿讲孙悟空学艺的故事，悦儿躺着听义父讲故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