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槐》那云千

1、第 1 章

　　湖北黄州志载：黄州有古槐，五抱之围，叶色赤红，父老呼为春娘槐。春娘，黄州人，东坡学士婢。东坡离黄州前，运使蒋某请以一白马易春娘。春娘触槐树死，其事详见《名媛诗归》。

　　不要问我是否记得春娘。

　　那个笑起来轻轻柔柔的小丫鬟，每个春日都会来问我索一抱槐花。

　　她说，用槐花泡的茶可清心火，学士喝了才能写那样清俊舒展的诗篇。

　　怎么只有说到学士，她才会这样眸子闪亮？还不停地缠着我叨念，学士今天又握着她的手教临了一篇帖子，学士今天又夸她作的小诗象样，学士今天又……

　　一心恋慕才子的女孩，怎就不想想究竟是谁在为她遮风挡雨默送阴凉，又是谁在她的鬓角轻轻绾上了雪样的春花？

　　她的学士终于要迁职汝州。

　　仆从云散，她却要执意跟随。我从南窗望进书房，正瞧见学士将她扶起，微笑着允诺了她。她低头而笑，红腮星眸，竟是掩不住的欢喜，却听不见窗外我不舍的叹息。

　　那一刻我无端地恨起来：难道只有写在纸上的才叫作诗？

　　风过也，槐花满地，从此无人收拾。

　　蒋运使无理强求时，她正为她的学士斟酒。酒是前春的槐花酿，澄碧的液体就这样毫无预警地淌出金盏，正象她满心难抑的惊惶。

　　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

　　谢东山换过、李太白换过……我和她都听学士提起，爱姬换马，这是多少文人都要艳羡称颂的雅事韵事。

　　学士埝须未答，蒋某已经呼人把马牵到庭下。

　　马当然是好马，学士眼中已灼灼生光。

　　照夜白，龙马种，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春娘只是个稍有姿色粗通文墨的小小丫鬟。

　　席间益发热闹起来。

　　蒋某也会风雅，居然口占一绝：

　　不惜霜毛两雪蹄，等闲吩咐买娥眉。

　　虽无金勒嘶明月，却有佳人奉玉栀。

　　学士亦口占一绝：

　　春娘此去太匆匆，啼恨何需懊恼中。

　　只为山中多险阻，故将红粉换春风。

　　满席满院的热闹里，掠过我冷笑声声，而她面色煞白，连叹息都无力发出。

　　我至今都记得她上前奉酒的模样，座中人也不由惊叹：原来一个爱笑爱红脸的小丫鬟也能有庄严肃穆如菩萨的一刻。

　　“与人为婢，薄命前定，鞍马劳顿，妾心自甘。妾闻昔景公斩厩吏而晏子谏之，夫子厩焚而不问马，皆贵人而贱畜也。学士以人易马，实贵畜贱人。春娘无福，焉敢与西域名驹相提并论？淡酒一盏，聊与学士别。”

　　所有人都诧异地望着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他们微微笑着议论着：自古名士清门出诗婢，说话这样有趣的女子，那照夜白换得倒也值得。

　　只有我知道她心底的决绝。

　　我伸出手，等着她。

　　众人的惊呼声里，我和她在一阵剧痛中相拥。

　　血犹温热，渗透了我的四肢和心脉。

　　她到底还是留下了，留在我的怀里。

　　春娘——

　　学士去了汝州。

　　学士奉诏还朝。

　　学士被贬惠州。

　　学士被贬琼州。

　　学士在岭南为名唤朝云的女子放声一恸。

　　他的多情给了别人。

　　春娘——

　　你须看取，年年我枝头的叶叶殷红却是为谁题写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