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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叶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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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是深秋初冬的时候。深红的枫叶漫天飞舞,飘落在厮杀着的人、嘶鸣着的马身上却化为了血水。也因此,身着华服的女人的身影在这以死相搏的战场上尤显醒目。
那不是一个蜷缩成一团小声哭泣着乞求生存的弱者,女人在飞驰的马背上如男人一般手持大刀,因为速度过快而迎风飞舞在空中的华服则像女人背上彻底展开的魔性的羽翼。
她用尽全力的大喝着,来不及迎战的对方就被女人转眼间斩落下马,头颅滚落在地,身体不可思议的分成了两半,喷洒出的大量鲜血淋在女人的乌黑长发和过于白皙的脸上,于是女人就变成了狰狞的鬼。
在她的脸上浮现出确保胜利的微笑的时候,一支弓箭猝然不妨的射了过来。那是将要败势的敌方将领的所下的最后一个赌注。
女人座下的马敏锐的察觉到了不稳定的空气,本能的想逃向安全的地方。而那弓箭,最终偏离了原本的意愿,仅仅射入了女人的肩膀。受伤的女人彻底化为了鬼,她口中喷出了火焰,要将对方一口吞下,以平息自己的怒气。
这扭曲的战场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极限,成为了鬼神的领地。此时已经没有人再能阻拦住已成为鬼的女人。只有死亡,单方面无尽的屠杀。在这个战场上,没有敌我,只有鬼和人,鬼是杀戮者,而人是被杀者。
就在恐慌弥漫在空气中时,女人发出了凄厉的惨叫。被天空中射下的刺眼的金光毫不留情所照射的女人滚落马下。胜负在一瞬间有了逆转,随侍一旁的“人”无从选择,只能刺杀恶鬼。看上去像是敌方将领的男人从容不迫的下了马,“刷——”,“刷——”,“刷——”,随着他踏过枯黄的野草的脚步声停下来的时候,溅满了血水的长刀也在同时落了下来,斩落了还在痉挛的女人的尸首。
只是他没注意到,女人掉落的头——微微向上翘起了嘴角。
冷风让迷迷糊糊睡着的林木从混乱的梦里醒了过来。一头蓬乱的卷发顶在脑门上的青年闭着眼在躺着的地上摸索起眼镜来。
“眼镜吗?给——”
提醒了还有另一个人存在的声音让他彻底变得清醒起来。林木一个激灵从地上爬了起来,接过亲切的递过来的眼镜戴上,眼前原本模糊的连五官都看不清的面孔立刻变得清晰起来。
“前、前辈……”
被林木称为前辈的青年身上严谨的套着看上去不会多保暖的和服,平时即是这种穿着的人在现今的日本已经很少见了。而名为上田夏彦的这位青年似乎就是少数群体中的一员。上田夏彦笑眯眯的将手中刚好已经看完的稿子放在榻榻米上,然后呵气暖了暖指尖看上去已经微红的手指。
“小林,你睡得真熟,想必最近又到截稿期了吧。”
刚刚经历过赶稿地狱的林木像为了转移话题一样急忙起身去关窗,由于之前的雨而变得冰冷彻骨的寒风从窗户的缝隙处席卷了进来,偶尔带来一两片零乱的红叶。
他的前辈上田夏彦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就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一样,永远不会插手于破坏周围的平衡。所以既不会因为太冷而关上窗户,也不会叫醒熟睡的后辈,只是安静的坐在一旁等待着后续的发展。这种不温不火的个性也许和他的职业也有所关系,因为上田夏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妖怪绘卷画师。
想到这里,林木不禁暗自叹了口气。明明同是下定决心终身贡献于妖怪事业的人,自己的前辈是倍受瞩目的画坛新星,而自己则是个被人遗忘的三流妖怪小说家,任谁都不会觉得有多好受。
想来,如果没有前辈的话也许自己也不会住在这只有穷困潦倒的大学生才会去租住的简易租房里做什么听起来就全无干劲的妖怪小说家。
但在一个闷热的连阳光下的建筑物群都看上去扭曲了一般的午后,还是无名大学生后辈的林木的命运轨迹随着与回访母校的画坛新星前辈擦肩而过而发生了彻底改变。
“你有被妖怪们眷顾的才华呢……”曾经谦虚的自称自己仅仅是被妖怪们眷顾而已的前辈微笑着把这句话同样用在了呆楞的嘴里还叼着作为午饭的面包的后辈身上。
于是文学系的后辈像被前辈这张华丽的面庞妖惑了般放弃了原已经被内定的工作机会,着了魔似的在另一条路上向前追赶着前辈的背影。
“一想起这么青涩的过去就让人感到丢脸啊啊啊啊!!”因为过去的回忆而激起强烈羞耻心的林木抱着头连续撞击和室外温度几乎保持同步的冰冷的窗户上,企图把关于过去的一切统统都敲打出去。
“小林?”如今身为罪魁祸首的前辈正坐在小林的后面,一脸无辜的看着小林的古怪举动,“截稿期会带来这么大的压力吗……?”
“说到截稿期,我想这次自己真的会死掉吧……。对了,前辈为什么会在这里?”从混乱中勉强挣脱出来的林木嘟囔着的同时想起了正题。虽说持有自己家钥匙的也只有前辈和偶尔来收稿子的编辑,但奇怪的是平时素来不好动的前辈居然会从自己的家里移动到这间四面通风良好的破房子里。
向来保持微笑的上田夏彦表情不改,用后辈已经司空见惯的艳丽笑容答道,“我是为了红叶狩而来的啊。”
沿着上田的微笑向窗外望去的林木自然也看见了院子里栽种的那棵古老的枫树。此时正值秋意残存的十一月,深红的枫叶被过于锐利的秋风从树上割裂了下来在空中漫天飞舞,落下来的时候变成了飞溅的血。一个衣着华服的陌生女人正在这棵枫树下,踏着像泥浆一样铺满地面的血水缓慢前行。
林木惊骇的几乎动弹不得。女人像是察觉到了上方有人在观察她一般抬起头来,因为溅了血而变得狰狞的脸孔上嘴角微微向上翘起。然后女人就向要来拜访自己般坚定不移的缓缓前行而来。
“刷——”,“刷——”,“刷——”。明明是淌过血水,却发出了踩在秋天枯黄的野草才能发出的声音。而那声音越发变得接近,最后传来了“当当当当”踏在铁制的楼梯上的脚步声。不太结实的简易房随着这匆忙有力的脚步声都开始轻微的战栗着。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林木的神经绷到极限脱口大喊出不要过来的同时,门被粗暴的敲响了。
“请问这是老师的住所吧?我是新来的编辑海老原。”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哈哈……抱歉抱歉,虽然前一个编辑关照我你有点神经衰弱,但我没想到你会脆弱到这种程度。”新任编辑海老原明显对这个房间并不陌生,他一来就大大咧咧的把地上占据的书和脏衣服顺手堆成了一堆,很快就清理出一片看上去还比较干净的地方,随即就席地一坐等着房间的主人倒茶。
“什么新来的编辑,茂,你要真有做编辑的自觉就去把蛋糕拿到厨房切成三人份的再泡壶茶恭恭敬敬的端过来。” 房间的主人则一边抱怨着一边趴在地上试图从堆着的脏衣服底下翻找出三个能用的茶杯。
海老原茂,是林木母亲家那边的表弟,从小一起玩到大,两人感情深厚到穿一条裤子都不需要客气的地步。
“说来小林的全名是林木呢,从小就因为这个奇怪的名字没少被嘲笑。”
“谁让家父是中国人。”没找到茶杯,林木依然不顾形象的撅着屁股没好气的接话道。“真不明白为什么会起这么个不着调的名字……。”
林木,森林里的树木。不知道是否打出生起父母就告诫他只是这广大森林中最不起眼的一员。从小生活在日本的林木以前本以为是因为这名字带着强烈的异国风情才会让人感到别扭,直到最近在向一个中国人介绍这古怪的名字时才发现对方也和其他的日本人一样强忍着笑意。
“倒是茂怎么会跑过来自称什么编辑?”
“哼,编辑……”茂冷哼了一声,反而对这个称呼颇有些鄙夷。“也是凑巧被拜托了而已,之前负责你的那个家伙因为催稿被折腾出了阑尾炎送医院去了,这种时候自然就会推给有前途又能干再不欺负就没机会了的新人头上。不过,得知要负责的家伙居然是小林,我才是被吓了一跳的那个。”
“那,这个就是稿子喽?”眼尖又很手快的海老原从堆满了书和残羹剩饭的桌子上准确的拿到了小林为之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痛苦之源。男人的目光一接触到文字,表情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他带着一个编辑才会有的表情沉默的翻看起来。
“……喂!你这家伙!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抬头看清楚海老原所作所为的林木和平时迟钝的状态完全两样,他一反常态的跳到海老原的身上,气势汹汹一把将手里的稿子夺了下来。“我还没写完!不要乱翻!”
就在两个人在堆满了各种杂物地上翻滚的期间,微笑着的前辈已经切好了海老原带来的蛋糕,也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挖出来的茶具泡了茶,当他把这些东西摆放在临时收拾出来的桌子上时,海老原正临危正坐教训着这个不成器的表哥。
“你的职业是什么?”
“三流小说家……”
“在三流的杂志上负责给开天窗的三流小说代打的三流小说家,居然还敢用这种态度让前来收稿的编辑等,你有拖稿的资本吗?”
“我也有自己的原则嘛……,你看了一定会说这样就行了赶紧写完了吧。但是这种的东西就是不行……”显然已经没了底气的小林不甘心的小声反对道。
“还敢顶嘴!”从打扮到动作都流露出精英作风的男人毫不客气的拧着小林的脸,“三流小说家还要什么职业操守?现在完成工作才更重要吧?”
“好、好痛苦……”
“什么好痛苦?啊?做完工作还是被拧脸?”
“都、都……啊!蛋糕!!”
小林用像是看见了救世主一样的含泪看着站在蛋糕旁边笑吟吟的前辈,不顾脸还掌控在敌人手里就手脚并用的想爬过去。这让以俯视的角度观察着表哥的海老原有些无名火起,他下重手狠狠又扯了一下小林的脸,直到对方虚张声势的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才满意的放开了。
“感谢前辈招待。”海老原用对小林讲话完全不一样的语气有些生疏的恭敬道谢。虽然在大学的时候海老原因为要四处旅行而放弃了学业,但似乎在他的心里认定了林木的前辈就是自己的前辈。
“茂君以前旅行的时候一定见识过不少有趣的事情吧?真羡慕啊。”
“嗯,啊,还好吧……”
不过海老原似乎完全不想谈及这段历史般,闪烁其词的想遮掩过去。没话可接的三个人顿时陷入了沉默的尴尬中。或许为了转移话题、也或许心中确实有疑问,这次换海老原将问题抛了出去。
“鬼女红叶。小林,你这次写的是鬼女红叶吗……。”
这番听起来更像自言自语的问话并没有得到回答,在窗外随狂风而飞舞的漫天红叶撞击在窗户上又被卷走,发出孤寂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