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上君舞》曲罢

3、雨中巧遇

　　大雨延绵不绝。
　　隔着重重雨幕，叶莲看到一辆马车停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中央，及走近了，方知那马车右边的轮子差不多有一多半都陷在了路中那个深坑里，难怪只能停在这瓢泼大雨中受风吹雨淋。
　　那是辆三驾箱式马车，车旁还有两匹高头大马在雨中团团打转。此刻车后正有两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男子试图要将车子从泥坑里推出来，却因路滑坑深车重，一时竟未成功。
　　叶莲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看车前正拽着马缰拼力朝前拉浑身水淋淋的车夫，觉得有必要帮他们一把。
　　“你们这样推是不行的。”
　　她冷不丁冒出一句，立刻引来那两个男子的注意，只是那目光并不友好，隔着雨帘望过来，有几分戒慎的冷意。
　　叶莲古道热肠，只想着要帮忙，并没特别留意，转目四下望望，忽然走到路边将背上的包袱挂在树枝上。随后竟将那树下的一块石头抱了过来，对马车后两个全副武装的男子道：“麻烦二位把车轱辘抬起来。”
　　两个男子面面相觑，对着这被雨淋得落汤鸡似的，却跑来自作主张的小丫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快帮忙呀！”
　　“……”两个男子仍站在那里不动，只古古怪怪地盯着她看。
　　叶莲觉着这俩人大概是被大雨浇糊了脑子，怎么像两根木桩似的都站着不动弹？不由急道：“你们把车轱辘抬起来一点，我好丢石头下去垫起来。这坑太深，里面又都是烂泥，再怎么推也无济于事啊。”
　　闻听此话，那两个男子似乎才醒悟过来，相互交换了个眼色，正待说话，却听车内有个脆生生的声音传出来：“哎呀，桓海莫谦，你们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还不赶紧抬，这么大的雨，石头又那么重你们让人家小姑娘抱到什么时候？”
　　叶莲循声望去，便见车窗那里正有个圆脸大眼长相相当甜美的红衣少女探头出来朝后张望。原来车里还坐着有人，怪道这车子推不上去，叶莲恍然大悟。
　　那叫桓海跟莫谦的两个男子听这红衣少女发话，当即动手把那陷入烂泥坑中的车轱辘抬了起来，叶莲眼明手快，连忙把手里的石头丢下坑去，跟着便又去路边搬石头。
　　桓海同莫谦也过去一人搬了两块走回坑边丢下，故法重施，抬起车轮来继续让叶莲丢入泥坑。
　　“你这小丫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俩人中有一个忍不住发问，语气不怎么客气。
　　叶莲抬袖擦了下糊住眼睛的雨水，抿抿嘴没搭理他，几下将石块丢完，转身自忙自的。
　　大大小小的石块扔进泥坑中很快便将车轮垫了起来。
　　待与地面齐平，又在左边那车轮下塞了两三块石头，然后车夫在前拽马，桓海、莫谦、叶莲三人合力在后推，总算将马车从泥坑里解救了出来。

　　马车既已脱困，叶莲也自欣慰，就着雨水洗了洗手上的泥，跑去把自个的包袱从树上取下，冲已翻身上马正朝她看来的桓海、莫谦二人笑笑，背在身上继续上路。
　　马车从后面跟上来，红衣少女隔着车窗喊她道：“小姑娘你去哪里啊？”
　　叶莲一边走一边拿胳膊遮挡着头上的雨，偏头朝红衣少女笑笑：“我……我去北边。”
　　“哦，正好顺路，我家公子说可以送姑娘一程。外面雨大，姑娘当心淋病了，还请上马车来。”
　　“这不好吧！”叶莲摇头拒绝，只是随手帮他们推推车而已，原没想过让人家回报。
　　“有什么好不好的？我们也只是顺路带上你，没其他的意思。”
　　“这……”叶莲皱着眉低头看自己身上，她身上的衣衫已是湿漉漉可以拧得出水，脚上那双鞋更是沾满了烂泥，脏兮兮的弄脏了人家的马车多不好。
　　“上来吧！”车窗开得更大，红衣少女身旁忽然多出一张俊美少年的脸，他专注看着她，目光真挚，语声温柔，“上来吧！”

　　叶莲对着那真挚温暖的目光，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拒绝他。
　　上车的时候她把两只沾满泥浆的鞋子脱了，只敢坐在车门边。
　　马车里布置得富丽堂皇，车上铺着厚厚的绒毯，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往里面去。就是如此，她身上的泥水还是将门边的毯子弄脏了。
　　“真……真不好意思。”叶莲呐呐的，更加觉得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方才多亏你帮忙，不然现如今咱们都还走不了。”车里还有位穿碧纱衫裙的美貌女子，一举手一投足优雅无伦，令人见之忘俗。
　　这车里原来竟有这许多人。
　　“那坑是这附近几个心术不正的人挖的，专门用来讹诈过往车辆钱财的，今日还好雨大，他们都没出来。”叶莲摇头叹息。
　　“原来是这样……”碧衣女子沉吟道，“姑娘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也是这小定城中人？”
　　叶莲呆了下，还是据实以告：“嗯，我家就在城东。”
　　“那姑娘这是出门办急事？”若不是办急事，又有谁愿意冒着这么大的雨出门？
　　“哦……嗯。”叶莲垂下眼睫，不大愿意说出真实缘由。
　　碧衣女子也觉自己问得太多，笑一笑就转了话题：“你身上的衣服都湿了，得换干的才成。”
　　“换……换衣服？”叶莲愕然，望望软榻上半卧着的少年，如今虽是雨季，但天气并不寒冷，其实用不着盖很厚，可他却拥着厚厚的狐裘。她怔了怔，很快便明白过来，看来他应该是生着什么病，不然又岂能如此畏寒？
　　车内的光线不好，他脸上有淡淡的暗影，看来有几分憔悴，然眉目如画，容貌之俊美，气度之清贵，却是叶莲平生所未曾见过的。叶莲有几分恍惚，总觉这少年不似人间俗子，倒好像是天上的仙人。那一双眼清亮纯净的出奇，好似清泉一般，只一眼，便叫人心境澄明，再不生卑污邪念。
　　他正望着她微笑，薄软双唇浅浅上弯，笑容清浅却生动。
　　毋庸置疑，他才是这车上最美的那个人，甚至连车上这两位风姿绰约的美女姐姐都及不上他。可他到底是个男的，怎么能当着他的面换衣服？他是活生生的，并不是石刻浮雕，自然不可以视而不见。
　　而且她包袱里的衣服也都被雨打湿了，也没衣服可以换。
　　红衣少女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举手拉过一幅厚帘，车厢立刻便被隔成两部分，那少年被挡在厚帘之后。
　　“快换吧！”红衣少女将一套干净衣服放在叶莲面前，“我叫小红，她叫小青，你叫什么名字？”
　　这下好，人家连衣服都准备好了。
　　叶莲无法，抬头朝她一笑，当下也不再扭捏，一边很爽快地向她们报了自己的名字，一边动手换起衣服来。

　　“叶莲，很好听的名字呀！”小红赞道，继而便嘟起嘴愤愤转头朝帘子那边道，“公子，你看看你都给我们取的什么名字啊？小红、小青……真难听。”
　　帘子那边没人答话，小青白小红一眼，道：“你就少说两句不成么？”
　　叶莲不好搭腔，湿漉漉的袖子缠在手臂上，好一阵拽不下来，小青适时伸手过来帮忙，她方摆脱了那一身水淋淋的衣裳。
　　“先把身上擦擦干。”小红递过来一方手巾给她，自己却拿了一块去擦叶莲的头发。
　　终究还是害羞，叶莲胡乱擦了两下，抓过来干衣服便往身上套。
　　小红见她一脸紧张之色，便嘻嘻笑道：“叶姑娘别怕，我家公子最是正人君子，绝不会偷看的……”她还待往下继续说些什么，却听帐内传来咳嗽之声，便没再往下说，冲着叶莲吐吐舌头，顽皮地笑了。
　　叶莲听小红这么一说，越发羞窘起来，一时面赤耳热，连脖子都红了。
　　小青道：“别理她，这死丫头就爱胡说八道。对了，这衣服是小红穿过的，可能有些大，你别嫌弃，先将就穿着。”
　　叶莲连忙摇头：“不会……”三下两下换掉衣服，将脏兮兮的湿衣服裹成一团，想着是扔掉好，还是留下来？
　　正犹豫着，小青已找了张油纸将那湿了的脏衣服包好了，温言道：“这衣服洗洗还能穿，等到了前面驿馆，我会找人洗干净。”
　　“多谢小青姑娘。” 叶莲感激地看她一眼，暗想，这可真是位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等叶莲换好衣服，小红方将厚帘拉开。
　　少年因方才小红的调笑，大概也有几分窘，冲她赧然笑了一笑，示意小青给她倒茶，温言道：“喝口水吧！”
　　叶莲脸上仍自发烫，垂了眼避开他的眼光，见小青递过茶来，便忙道了声谢接过来。
　　“我叫薛棠。”少年轻言，面色渐复宁和常态，唇边有浅浅的笑意。
　　“哦，薛公子……多谢你！”叶莲尚有些局促，只是道谢。
　　“姑娘不必客气，方才多亏了你，我还没谢你呢。”
　　叶莲连忙道：“不用不用，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她初初行走江湖，虽是爽气，行动说话却有些拿腔作调。薛棠不由莞尔，问道：“姑娘冒这么大的雨出门，是打算去哪里？”
　　“哦，我……”叶莲略沉了沉，定睛望住薛棠道，“我其实是打算去黑雕城的。”
　　“黑雕城？”薛棠脸上微有讶异之色，“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嗯。”叶莲点头。
　　她自然知道黑雕城是什么地方。那是东宁有志男儿向往之地，东宁军中许多声名赫赫的将领都是出自黑雕城，甚至连那位云简女将军也是自那里出来的。虽说黑雕城不参与东宁朝政军机之事，但于东宁来说却不啻于泰山北斗，便是王室宗亲子弟也都以入黑雕城为荣。
　　薛棠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你一个人去？家里面人同意么？”
　　“我……我爹娘都过世了。”
　　薛棠愣住，见叶莲面上虽淡淡地好似不在意，眼中却有哀伤之色，便有些失悔，只是有些话却不得不问：“家里再没别人？”
　　叶莲迟疑了下，道：“家中还有个弟弟……和继母。”

　　叶莲的生母在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连同腹中胎儿一并离世。丈夫叶千翼带着女儿守了一年多，才在家人安排下续弦，娶了叶莲的继母山娘，后来生下弟弟则敏。
　　山娘是个能干贤惠的，上上下下照应得颇是周全，一家人过得倒也和美。
　　谁知则敏四岁上，叶千翼竟生了场重病，在病榻上缠绵数月，终于还是追随发妻而去，留下山娘与叶莲姐弟相依为命。好在叶千翼经商多年，留了些家业，母子三人的日子倒也不难过。
　　只是叶莲一向与继母不睦，父亲去世后，二人便越发势同水火。这不，为着叶莲的婚事，今日娘俩又大吵了一通，山娘言辞句句刻薄，终究闹到了叶莲要离家出走的地步。

　　叶莲想到此不免有些伤感，却听薛棠问她道：“那你去黑雕城他们同意？”
　　“唔……”叶莲被他问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薛棠看她不语，心下差不多猜到是怎么回事，因怕她反感，越发放柔了声问她：“是跟家里人闹了气才出来的？”
　　“也不是……我就是想到外面闯闯。”叶莲连忙摇头。
　　薛棠含笑叹气，微微摇头看她半晌，道：“一个女孩儿家在外面闯是很苦的，尤其是黑雕城这种地方……”
　　“是啊是啊！”小红闻言也插口劝她，“此去黑雕城路程远不说，一路翻山越岭的，也不知会遇着什么。就算你到得了那里，想要入城学艺也难啊，要过三关斩六将，通过入门试炼方能进城，你确信你能通过？”
　　她不说这些倒罢了，一说反而激起了叶莲的斗志。想及临走时山娘所说那些刻薄的话，叶莲唇角下沉，攥了攥拳头，道：“不管怎样总要试试。”
　　小红没吓倒她，有些不甘心，继续又道：“你知道黑雕城那条护城河么？”
　　“似乎听人说过，是黑沼对不对？”这些叶莲还是多少知道一点的。
　　“咦，想不到你还知道这个。我告诉你啊，要想进城，第一关就是要过这个黑沼，所谓黑沼便是一个很大的黑沼泽，常人一涉足便会深陷其中，再爬不上来，很多人不知深浅，贸然进入，便陷进沼泽的烂泥里变成死鬼一个，所以……你这也不怕么？”小红一本正经地说来，看来不似有假。
　　叶莲脸色微微发白，却还是道：“不怕。”
　　薛棠安慰她道：“小红吓唬你的，没那么可怕。”
　　小红翻个白眼，转头朝低头极力忍笑的小青愤愤道：“公子真是的，乱做好人。”

　　薛棠见叶莲微皱着眉，像是困惑，又像是害怕，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正想再安慰她两句，却听叶莲开口问道：“薛公子你们……你们……其实便是黑雕城的人是么？”
　　薛棠一愣，稍怔了下，问道：“这……何以见得？”
　　叶莲略想了想，道：“若不是，又如何对黑雕城知道的这般清楚？而且，晌午时我在城东见过你们，看到外面那两位哥哥衣服后面绣着黑雕……”
　　“见过我们？”薛棠微蹙起眉回想，似乎确有这么回事，车子从城东经过时曾见一户人家门里滚出个小姑娘来，当时也没有特别在意，这么说那个小姑娘便是她？
　　如此看来她确实跟家里人闹得很厉害，是被继母赶出门了？
　　薛棠不忍心再触她伤心事，便也不再细细追问。
　　叶莲见他皱眉久久不语，只当他误会了，心头甚是紧张，连忙解释道：“刚才他们穿着蓑衣斗笠，我其实并没有看出来，我……”这话不说便罢，一说出来，反倒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他们是桓海和莫谦，不爱说话的那个是桓海，爱说话的那个是莫谦。”薛棠柔声解释着，顿了顿再一次问她，“你当真要去黑雕城？”
　　“嗯嗯。”叶莲使劲点头。
　　“还是想想清楚再说。”薛棠道，“过一会我们会在前面的驿馆歇宿，今晚上都在那里了，外面乱又下着雨，你今晚上便跟我们一起吧！驿馆离你们小定城不远，你若想通，回去也容易。”
　　叶莲听他如此说，神情间便有些黯然，沉了片刻咬一咬唇道：“我想好了，绝不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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