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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又见阿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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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此刻还没掌灯,小窗投下一些昏暗的夕阳的光,小豆子正穿着水衣子演排,陶春沉坐在太师椅上正跟他说戏。看岳小凉进门,他二人神色都停滞了。
她像一场戏的暂停键。
陶春沉显然没想到能在这儿看见岳小凉,瞳孔收缩了一瞬,脸色有些苍白的站起身:“……你有朋友来,我先走了。”
“阿陶师哥……”小豆子也没想到今天岳小凉亲自来看场,她可从没来过后台……又看阿陶要走,心一紧,喊了一声。
曹先生却打量了那少年一眼,听小豆子喊了声阿陶师哥,开口:“这位角儿留步,是三庆班的汪陶不是?”
陶春沉走了一半的脚步停顿住,只得欠身一笑,眼睛还躲着岳小凉的对视,道:“是我。”
“我曾看过你的火烧裴元庆!”曹先生笑起来,几步上前握了握他的手,“真不错!你比你师父天赋高!我很爱看你的戏……”
陶春沉想走却走不了,跟着寒暄了几句,岳小凉上前介绍:“这位是安定门中学的曹先生……”
“我见过的。”陶春沉抢着接茬道,面上淡淡的,却依旧躲避着与她眼神交锋,见气氛有些尴尬,又找补道:“久仰曹先生大名,曹营阙先生……在京城圈子里是名票了。”
后台气氛一度谜之尴尬,陶春沉几度想告辞,却被曹先生攀谈留住,岳小凉头一回这样平静的站在陶春沉身边,近看他,样貌气质确与前些年不同了,轮廓更分明……更有刚韧的青年气魄。
小豆子嗅出岳小凉和阿陶师哥之间的不自在,做错了事一样垂头丧气地待着。
“既然汪角儿……”岳小凉目光紧盯着他,着重咬字在那个汪上,装作漫不经心,“……是来帮小豆子说戏的,就先别急着走了,跟曹先生一起吧。”
陶春沉一怔,听岳小凉说话不阴不阳,心里五味杂陈,刚要拒绝,曹先生却很高兴似的,拍拍他的肩宽慰着:“既然来了,你是内行,我是外行,你说你的。”
陶春沉刚要说话,岳小凉又抢先补了一句:“水牌子要抓紧挂出去了,汪角儿只当帮我个忙吧。”
陶春沉话被噎回嗓子眼,进退两难。深看了她一样,心中五味杂陈,沉吟了片刻,欠了身子:“那曹先生先请。”
岳小凉独个坐在前厅第一排,趴在桌子上看台上几人给小豆子说戏,正痴缠地看着陶春沉的背影发呆。灿野捧着一把瓜子儿,坐在身边,一边看一边小声问:“你认识汪陶?”
岳小凉白他一眼,“吃你的瓜子儿。”
灿野眯了眯眼看台上,又扭头看岳小凉,就这样来回来去在她和陶春沉之间逡巡了几轮,啧啧了两声,“你捧小豆子,该不会是因为他吧?”
“……你找打?”岳小凉挥了挥拳头。
灿野不言语了,抱着胳膊往后一靠,悠悠道:“说实话……他长得还不如孙副官呢,孙副官虽然显老,但人稳妥,又好说话。这个汪陶是出了名的难相处,京城许多人捧他,他都不冷不热的……”
“好端端的,提孙生涛干什么?”岳小凉斜昵他一眼,心下怀疑他是不是看出了她和孙生涛的猫腻,有些警惕。
“你要是真跟孙副官好,我还挺支持……”
“我和谁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岳小凉急着否认,不自觉放大了声音,台上陶春沉耳力惊人,正说的话说了一半,心思却全然被她这句话给牵走了……岳小凉也察觉了台上人的停滞和失态,二人匆匆对视了一眼,脸都一烧,心中相互腹诽着。
“我不看了,我嫌你烦……”岳小凉此刻心乱如麻,不愿意搭理灿野这个人来疯,转身独个儿钻进了后台,窝在戏服堆里,只觉得心思纠缠不休,陶春沉的脸在眼前忽悠闪过,自己却总是抓不住。
也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呢?哪怕跟我说上一句话呢?就这么恨我?
岳小凉仰面躺着,愤愤地看着天花板,小豆子也是,明明交代给他说不能让陶春沉知道,他还巴巴的把他请来教戏?自己也是……分明他那样冷漠,还巴巴地开口把他留下。
岳小凉在心里把可骂的都骂了一遍,暗暗发誓今天不再理他了。身底下是层层叠叠的衣物,躺得柔软舒服,又及台上排练的丝竹声入耳,这些日子熬夜熬惯了,变得有些昏昏沉沉。
躺了没多久就恍惚了,梦里她在台下托着腮看戏,耳边是锣鼓场面,丝竹一声盖过一声,台上有个武生。
陶春沉如果知道岳小凉就是昆音小班的金主,百分之三百不会来。
此刻晓得了这昆音小班重新开戏的原委,已再难抽身离去,同曹先生两人尽心尽力辅导了一会儿小豆子,间或有些意见不合,他便亲身示范,消磨了一晚上,小豆子进益良多。
曹先生是个真正的戏迷,碰上陶春沉便如遇知音,同陶春沉聊了许多梨园中事,直到观众席的吴灿野都开始打盹儿时才放过他,恋恋不舍地往外走了。
吴灿野起身去送曹先生,找了一圈没找到岳小凉,心想着干脆一会儿进来找,便边打哈欠边送曹先生去了。小豆子也哈欠连天地换衣服去了。
此刻夜深了,陶春沉才算卸下心防,回了后台歇着,神思还有些凝滞,捶捶肩膀头子,因着后台灯光昏暗,他掌起灯就预备收拾走了。
灯亮的一瞬,他看见小小的一团窝在衣服堆里,几乎快要消失的岳小凉。
他脑袋空了一瞬,心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揪起来。遥想起小冬当年随他走南闯北,也是这样窝在兵荒马乱的后台休息……情不自禁走上去,拨开她脸上身上蒙着的谁的戏服,蹲下来凑近看她。
岳小凉的脸茵白如玉,像一泊月光。她长得一向是很好看的,睡着也嘟着嘴,好像总是对谁不服气。四仰八叉地半点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陶春沉伸手把她额角杂乱的头发撩开,不由自主轻叹口气。
你投资昆音小班,是为捧小豆子?还是为了见我?他在心里问她,也问自己。那个深夜她扯着他的袖子低吼,说她这么多年一直在找他……为什么要找我?你惦记得不该是那个英俊的罗密欧么?为什么还要找我?
就在那一秒,他几乎要开口把这些话全问出来。他才发现原来在自己心底,还在对五年前的那个圣诞夜耿耿于怀,还在对五年前那个自卑的自己耿耿于怀。
岳小凉睡得迷迷糊糊,脸上身上的戏服被撩开了,觉得有点冷,随手去攀握着什么打算盖上,却揪住陶春沉褂子的下摆,傻乎乎地盖在脸上了。
陶春沉心中愁绪未散,却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正预备抬手抽出褂子下摆,却又被她拽住了袖子,连带着半条胳膊一起抱在怀里,哼哼唧唧起来。
拽胳膊时她拽倒了他,跌着半跪在了衣箱边上,二人近在咫尺,陶春沉又嗅到她身上的那一抹馨香,几乎看得清她脸颊上少女的绒毛,鬼使神差地不再挣扎了,凭她握着搂着,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
“你在干什么?!”
吴灿野一声大喊,撕破后台暧昧的气氛。他才把曹先生送上黄包车,回来找岳小凉,刚进后台,正看见岳小凉窝在衣箱子里不省人事,陶春沉正对她动手动脚……
岳小凉给那一声吓醒了,没等反应过来,怀里抱着的胳膊就被抽走了,恍惚间只觉得心头一空,没着没落的。
陶春沉迅速起身,解开了蛊惑,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心中暗道不好,对灿野道:“你别误会……我……”
灿野面色铁青,一个箭步上前捏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已经握成拳头了,幸亏岳小凉及时清醒认清形势,急急地喊了声:“灿野!”
拳头没落下去,恨意却依旧鲜明,捏着他的衣领子动也不动。
“灿野你误会了。”岳小凉从衣服箱子爬起来,吸了吸鼻子:“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迷迷糊糊把他拽倒了。”
吴灿野半信半疑,松开他的衣领子,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又嫌弃地看了一眼窝在衣服堆里睡眼惺忪的岳小凉:“……你怎么在这儿都能睡着了,回家!”
岳小凉头一回见他这么硬气,冷笑一声,伸手指他鼻子,在空中一哆嗦:“你快挨上打了我警告你……”
吴灿野心一虚,伸手把她拉起来,又冷眼看着陶春沉,道:“如果是误会,那就冒犯了!”
陶春沉也面沉似水,他明白关心则乱,没把他的冒犯放在心上,拱一拱手:“……失陪了。”
话音未落转身即走,步履轻快却凌乱,跌跌撞撞,仿佛在逃避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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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此刻同样月色朦胧,孙生涛斜靠在公馆外墙抽烟,里头有了些响动,是柳柳伺候司令睡下后出来了。
他悄没声的等,四周空气都发冷着。等柳柳走入黑暗中,上前伸手捂住她的嘴把她狠抵在墙上,另一只手握着枪,正抵在她腰间。
柳柳显然吓了一跳,神色紧张,又看是孙生涛,松了口气不挣扎,轻蔑的笑了。
“我现在把你敲晕,送出城枪毙了,谁也怪不到我身上。”他低声说,夜色中孙生涛的眼睛冰冷嗜血,像只动物。
柳柳有些怕,却依旧装出漫不经心的气势,“……那看来我还有点价值,值得孙副官的一颗子弹。”
“我没跟你开玩笑!”孙生涛低吼一声,摁她的手多了几分狠厉。
柳柳面色惨白,勉强弯着嘴唇。
“打我见你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精明,现实,所以我才肯送上门来,跟你做这一桩生意。”
她的声音颤抖,悠悠道:“而且你低估了我在司令心里的分量,现在你动手杀我,未必能全身而退……”
“你还敢威胁我?”
孙生涛是手劲大了,威胁却有了松动。
“你喜欢吴家小姐,可你想过以后么?”柳柳凝视着他,低声质问:“真要去求娶她?吴珏山不把你大卸八块?还是带着她私奔……她能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么?你能放弃司令身边的前程么……”
孙生涛眯了眯眼,“这些都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只有我有资格帮你。”柳柳话语中带着自信,胸有成竹道:“你今天只要肯和我合作,以后就只管去追求爱情,什么都不用放弃。”
“你不会真以为司令万事都依着你吧?”孙生涛冷笑,嘴上带着嘲讽,心中却一紧,这女人深不可测,若说能使上手段,他也肯相信……
“我自有我的办法。”柳柳道,“正如我今天让苏志诚如愿以偿,我将来,也能让你如愿以偿。”
“说得轻巧。”
“苏志诚明天启程回北平,你心里也担心,对不对?”柳柳面色渐渐如常,带着笑意:“我要是你,我就跟苏志诚一起出发,公平竞争,看谁能赢的美人芳心……”
孙生涛依旧冷冷地看着她,心里却有些没底。
“我做生意,自然也会拿出合作的诚意。”柳柳停了言语,一字一顿坚定道:“此刻你不用跟我许诺任何事,我明日只当帮你个忙,让司令准你回北平……”
此时上海诸事已经处理停当了,司令身边也有别的信得过的人陪着,孙生涛的作用并不大。此番他出差来得匆忙,北平倒是有没妥的事要做,而且要等回了北平才能调度人手亲自查柳柳的底细……孙生涛在心里默默思量。
“你若是信不过我,就开枪吧。从此世上,就少了个能帮你绸缪的人了。”
柳柳悠悠地道,孙生涛的枪,终究还是被收回了枪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