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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窃观音 ...

  •   从十三岁那年夜盗自家王府的翡翠如意算起,雪云的梁上生涯已有四年了。

      她既以侠盗自居,下手的人家自然非富即贵,盗来的珍珠翡翠要么是被银澜王逼着送还苦主,要么就被她偷偷送到有老弱病残或是幼儿嗷嗷待哺的茅草屋里去了。至于那些贫苦百姓拿着骤得的珠宝去当铺会不会被刁难……这就不在一个郡主力所能及的考虑范围内了。

      偶尔也有她真正喜欢的珍宝,或是古玩或是玉雕,总之要么精美,要么稀罕。金珠堆里练就的一双利眼,踩点时正用得着。

      这日她又像往常那样,青衣小袄,破帽遮颜,混在东坊那家“醉三春”酒肆里,一边看胡姬旋舞,一边竖起耳朵偷听行情。

      “醉三春”的店面不是最清爽的,酒不是最浓烈的,胡姬也不是最绝色的,但是这里偏偏是黑市情报的交流中心。古董商收了一两样皇陵里出来的宝贝,世家子弟偷家里的珍藏换钱多半都会找到这里。至于堂堂的常宁郡主怎么会知道这等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雪云一翻白眼:“我自有高人指点。”

      这天她听了一会儿,全是些拿不上台面的东西。什么三尺高的珊湖树,什么粒粒均匀的东珠链子,什么纯金打得长明灯台……通通俗不可耐。就在她不耐烦了,掏出荷包准备结帐走人时,耳朵里飘来几句窃窃私语。

      “……刀工好着呢……供了这许多年实在是舍不得……”

      “只怕要冲撞菩萨……”

      雪云一听来了兴致,举起杯来低头佯装喝酒,却偷眼向声音飘来的方向看去。

      靠角落的桌子前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雪云知道是“醉三春”的常客,人称胡三的,是西市上有名的掮客。另一个苍头白须,穿了件半新不旧驼色棉袄,说起话来声音沙哑。胡三有一句没一句的,只是推辞。被推得急了,老者的声音响亮起来: “没见识的!那可是真正的紫檀木,不是檀香木,我拿酒擦过……横横,一寸紫檀一寸金……一尺高的……”

      胡三冷笑道:“一寸紫檀一寸金?当年西蜀国主朝贺先帝登基,送上的也不过三尺见方的一座紫檀木雕宫殿,您老人家是什么出身,能有一尺高的紫檀木观音?当我胡三没见过檀香木熏色冒充紫檀的?趁早回家诓你儿子去罢。”说着一抹油嘴走人,老者哆哆嗦嗦把桌上两个人的酒杯都吸干净了,也偏偏倒倒走了出去。

      雪云赶紧远远跟着,一路跟到了望家巷。记住位置后,当夜又去踩了回点,果然瞧见了一尺高的紫檀木观音像。

      紫檀木虽然稀罕,对绮罗丛中娇养大的雪云来说却不值什么。难得的是雕工精妙,观音法相端严,笑容温婉,衣纹璎珞层层鲜明,足下的莲花更是栩栩如生。又因受了多年的香火,木身古旧温润,竟不像寻常紫檀木雕那样冷硬死板。这样一件宝贝就供在一个再普通没有的佛龛里,成日被烟熏火燎,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所以你就决定替天行道?”罗砚摇头轻笑。

      雪云双颊微红:“那观音雕得甚好,必是名家手笔。那户人家看着又甚是贫寒,守着宝贝却换不来钱粮,倒不如……我将观音取走时,在佛龛下面放了一只荷包,里面装了些金珠,还有两张的银票……”她声音越说越低,好像也开始为自己打劫寒门的行为觉得羞愧了。

      接着再往下说,就是小寒那夜,她一记珍珠倒卷帘潜在华家屋檐下,看着刘氏在灯下缝补衣物,小阿宝抱着老虎布偶在床上嘻闹。好容易等到小阿宝靠着床头,脑袋一点一点啄下来,刘氏飞针走线的动作也缓了许多,忽然就听见房门似乎被人轻轻拍了两下,又听见一个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在门外唤道:“婶子——”

      刘氏开了门,进来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多大年纪,什么模样?”罗砚眼神一凛。

      “二十来岁,长相没看清……谁让他一进屋就跪下的。”雪云想了又想,只记得起那男人穿着紫褐色团花的棉袍,还戴了顶挺花哨的垂角胡帽。

      刘氏面对这个男人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又来了?”听声音似乎不太欢迎对方,却还是把人让进屋来。

      刚一进屋,就听见扑通一声,那男人扑倒在地,双手抱着刘氏的腿就哀求起来:“婶子救我一救!”

      刘氏被他抱住无法脱身,只好回转身去,看样子是想拉男人起身。男人却不执意不起,只一味苦苦哀求:“婶子救我,再不救明日就见不到侄儿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刘氏说:“声音轻些,阿宝睡着了……不是婶子心狠,这是你这段日子也太过了些。赌坊那种地方哪里是我们这等人家能进得的?”

      男人低声服软道:“侄儿明白的……原不想赌,单想赚一把给婶婶添两身衣服。”忽然谄笑道,“上回那盒胭脂,婶子用着可还好?”

      “你听听,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似的撒娇。”雪云嗤了一声,“我要是他婶子,才不会心软哩。”

      罗烟也嗤了一声,心里暗笑。他不是十六七岁的小郡主,自然已经听出这侄子婶子之间大不简单。

      刘氏啐道:“这把年纪了还用那个,真拿我当老妖精了。”声音里却带着笑,居然很是欢喜。

      “哪里老了?人都说叔叔看着只像爷爷,婶子倒像是我姐姐。要是不喜欢胭脂,回头我再弄两盒‘花月斋’的胡粉来,香喷喷的,好些种颜色呢。”雪云学着那男人撒娇弄痴的模样,自己先呕了一回。

      刘氏叹口气道:“我哪里是图你这些……你打得什么心肠我也知道。我那点体己早填给你了,还不知足么?”

      “婶子你就再心疼侄儿一回罢。”男人央求道,“我是被马六儿诓了,不知是他们出千,也不知是有利息的。如今要我二十两银子,明天拿不出,就先打折手,再打折腿……好婶子,你不救侄儿谁救?”

      刘氏早已心软了,却无奈道:“我要救你也需得手里有钱。你不是不知道,这家里掌钱的是你叔叔。何况二十两银子,抄了这个家也不够。”

      “婶子不是还有件大宝贝么?”

      刘氏愣了愣:“你胡说什么……”

      男人笑道:“婶子难道还不知道?那天叔叔喝多了两盅,嚷得满世界都知道了。婶子你天天拜的观音娘娘,可不就是件大宝贝?侄子替你打听过了,要真是紫檀木的,那可就值大钱了。”

      “你莫胡说!那是菩萨,这样说是要冲撞的!”刘氏急急打断,“你叔叔就是那臭德性,几口黄汤下肚,泥坷拉都能看成黄金。他说的,也能信?”

      雪云这才知道,原来不只一个人盯上了那座紫檀观音。开始她只道刘氏是真的不知道那观音的稀罕,生怕她被侄子说动,却渐渐听出她并非不知,而是不知何故,遮遮掩掩就不承认这是座紫檀观音,更不同意将它拿出去或卖,或当。

      男人跪着求了半晌,刘氏就不松口。男人也有些恼了,站起来恨恨道:“横竖过两天叔叔也要搬走的,掮客都找好了。我看婶子留它还能留到几时?”

      这时雪云才瞥见了他的脸,可惜油灯昏暗,只隐约照出一个黑糊糊的轮廓。

      刘氏身子一软,险些朝后栽倒。也不知是因为被他抱住双腿太久僵得,还是被他的话惊得。过了一会儿,她才沉声道:“你们谁要动观音娘娘,就先从我尸身上踩过去。”声音很低,却是斩钉截铁。

      男人听她说得坚决,于是口气又软了下来:“既然这件宝贝婶子舍不得,那好歹将上回的帕子再赏侄儿两条。婶子的花绣得好,上回钱掌柜还要我多弄两条让他卖哩。”

      刘氏又是一惊:“那条帕子你拿出去卖了?”

      男人干笑两声,好像也自觉失言,接着就柔声解释道:“那不是手头紧没办法么?原本侄子也舍不得的,可巧那天被人逼得急,身上别的都没带,只有婶子送的这件东西是一直贴肉带着的。好婶子,你就再赏我两条去换钱罢。这回还了债,以后再不敢出去胡混了。”

      刘氏迟疑许久,终于去墙角箱子里翻出几条帕子掷给男人,又叹气不已:“这都是我年轻时作的活计,原指望留给念想……罢了罢了,小祖宗你拿了就快走罢。你叔叔说是约了朋友喝酒,指不定几时就转来了。”

      男人得了帕子,笑嘻嘻走了。刘氏跌坐在床边,竟是久久不动,偶尔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后来呢?”

      “后来等她睡着,我就抱着观音走啦。”雪云一翻白眼,“难道你疑心我会……那样凶残?”

      罗砚手指在桌上轻敲:“佛龛离床必有一段距离。你的玉猫,为什么会掉在他家床脚?”

      雪云想来想去,说只有一种可能。她原没料到紫檀木会这样沉,取观音时手一软,差点把观音像砸到地上。那时候她忙着去抢观音,手还在供桌上磕了一下,可能无意中就把系在手腕上的玉猫磕掉了。至于怎么会跑到床脚去的那就天知道了。

      “你瞧——”她将袖子挽起,露出雪藕似的一截小臂,上面果然有一块浅浅的紫瘢。

      罗砚双眼淡淡扫过淤青,算是略表惜香怜玉之心,嘴上坏笑道:“好个玉猫儿,夜盗居然弄出这一番响动,难道没有将刘氏祖孙惊醒么?”

      “谁知道呢,他们睡得香罢。”雪云将袖子放下来,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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