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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鸿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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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第一场是打十六进八?”
肖寒以志愿者的名义跟何铭请了假,没留在课室里做周六测,背着包抱着他的笔记本跟着许方成往会场走,经过了校门口广场的那面宣传牌——来到云中的只有十六个学校,然后十六进八,八进四……最后在明天决出冠军。
许方成此时正在埋头看安排表,连路都没看,差点被踩到了路上的一个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扔的玻璃牛奶瓶,所幸被肖寒拉住了。
他弯下腰去把那个差点坑了人的瓶子捡了起来,突然想起刚才肖寒问他的话,连忙答道:“啊,对。十六进八是高一的打。”
“你们对手是执中。”
“放心吧,”许方成漫不经心地笑道:“我们学校的小朋友我还是清楚的。”
毕竟三辩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虽然这才几个星期,但这次的三辩已经学到了点他学长特有的足以气死人的花辩气质。昨个儿肖寒晚自习最后十分钟跟他悄悄溜去看高一的训练,看了没几分钟,肖寒问:“那个高个的没戴眼镜的男生是你带的吧?”
“你怎么知道?”许方成问。
肖寒:“你们队就你这么喜欢用反证和借力打力。”
许方成作为三辩,有很明显的惯用手法,那就是很多时候他往往不是以挑刺儿来驳斥对方,而是反证——先是同意对方观点,顺着对方的逻辑思路倒推,然后找到其中的漏洞,以达成证明己方观点的目的。
云中辩论队能在上一年拿到全国冠军不是没道理的,从09年建队到现在薪火相传,每一代学长学姐都在尽心尽力地带下一届的新人。
也无外乎云中辩论队高二的各位对学弟学妹们那么放心。
许方成半途被梁胤拉去布置赛场了,肖寒借坐在签到席的边上,也许是他气场太强实在不像是个志愿者,他在那坐着码了半天BG没人来找他。
肖寒打完手下这一段美国“门罗政策”的简述,正要合上电脑,“麻烦”就找上来了。
“哟!肖sir!我真的怎么在哪都看得到你。”
来人穿着广和中学的校礼服,说话看似热切,实际上他脸上的表情皮笑肉不笑,一看就是老阴阳人了。
肖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苏修文。”
“哟,”苏修文看似惊喜地道:“没想到肖sir还记得我的名字,实在太给面子了。”
他这一嗓子,成功引起了旁边正在签到的广和辩论队的注意。
肖寒觉得头疼。上回他转班,转头遇见了被核平了首都的许方成;这回他来当志愿者,抬头就见跟他有点恩怨的苏修文。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他跟苏修文的恩怨其实他自己都没感觉,但是人对自己那么大的敌意他还是察觉得出来的。以肖寒在那次会议中对苏修文的了解,苏修文太钻牛角尖了,他要争的是胜负,然而模联并没有完全的胜负之分,只有利益多少。他也许适合辩论,但他不适合模联。
肖寒磋商的时候向来不该退的一步都不退,是典型的强硬派。那场会苏修文就是南越代表,他不肯退肖寒也不肯退,两个人僵持了几个会期,最终军推提醒战线在不断南移,苏修文才不情不愿地放了放这件事去找美国代表帮忙了。
后来肖寒才知道,苏修文一直觉得自己对人爱答不理的,摆谱。
他微微叹了口气。如果这是他们模联的主场,他还真不怕事儿。但现在是辩论队的主场,他不能给人添麻烦。
“要我带你们学校去报告厅吗?”他尽量平和地说。
苏修文接下来的刁难被他这句话噎了一半,显然没想到他今天这么好说话。但他的性格让他对看着不爽的人总是要锋锐些:“这种事难道不是志愿者该做的吗?”
肖寒眯了眯眼。
他现在不想跟人起冲突,但不代表他怕起冲突。
他一句嘲讽刚到嘴边,就被肩上突然落下的力道给截胡了。
“同学你好,”许方成的声音温和地在他身后响起,“我们志愿者现在正在改制名单,如果有冒犯十分抱歉,但还请不要为难志愿者——我现在带你们去报告厅。”
有个学妹正好刚带完另一支队伍回来,见状连忙指引广和的人走了。
肖寒想了想,这麻烦是他给惹的,再怎么说也得给人道个歉:“对不起。”
许方成有点意外:“什么对不起?”
“刚才找茬那个,跟我有点矛盾。”
“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跟人起矛盾,”许方成笑了一声,“行了,别管他,快来帮我们学弟学妹们临场热身。”
肖寒“嗯”了一声,收起了自己的WPS文档。
第一场也是政策辩,非常有缘,正好是他的领域——“单极还是多极世界更利于世界和平发展”。
“来来来,”许方成跟他们队的小朋友们招呼,“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模联的学总。”
“啊肖Sir……唔?”他们队里有个女生有些惊讶地叫出来,然后看见对方扫过来的目光,一下又把嘴捂上了。
刚才才被来挑衅的叫了肖sir,肖寒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不想听见这个绰号——不过他还是礼貌地跟那个女生点了点头。
“来,接下来交给你了肖总。”许方成往备赛的讲台上一靠,“你就从正方单极化提问他们就好了。”
肖寒抬眸看了正坐着备赛的四位小同学一眼。
四位小同学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首先‘极’的定义是综合国力强,国际影响力较大的国家或国家集团,这就意味着能被称之为‘极’的国家综合国力是相近的。”肖寒的陈述不紧不慢,有点像他在给学弟学妹们上学术课,“乔治奥威尔《1984》的设定便是这样三个实力相近的‘极’,但是如你们所见,这样一个多极化的世界并没有成就和平,反倒是成就了‘战争即和平’。”
他伸手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但是单极化的世界会造就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而现实世界也不是《1984》里的极权和思想控制的世界,”他们之中的三辩驳斥道,“那么有压迫就有对抗,被压迫的国家也会联合起来形成您所说的相似的‘极’,最终也会推翻‘单极’的压迫,在这个过程中您又怎么能说它是有利于世界和平的呢?”
这个熟悉的论证方法。肖寒瞥了在旁边看戏的许方成一眼:“果然是你带出来的。”
许方成耸了耸肩。
“那么我顺着刚才你的思路继续想,推翻了‘单极’的压迫,那么请问原先的这些‘极’有些失去了共同的目标和利益,会反目成仇,例如当年的美英和苏联;那么这些分散开的‘极’失去了结合起来的力量,最终不能称之为‘极’。而哈佛大学国际事务中心的塞缪尔·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一书中曾对当今多极化趋势的世界走向有过总结——”
“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最普遍的、重要的和危险的冲突不是社会阶级之间的、富人和穷人之间的、或其他以经济来划分的集团之间的冲突,而是属于不同文化实体的人民之间的冲突。”
他慢条斯理地用三辩同学的论证方法借力打力:“发现了吗?在失去了‘单极’这个共同的利益目标之后,剩下的‘极’会互相因为本就不可磨灭的利益分歧产生冲突,那么你又怎么说这样一个‘多极化’的世界更有利于和平与发展?”
梁胤把所有学校的赛场安排和酒店安排派发下去,忙完后想着来看看学弟学妹们备赛,很快,还有一个半小时就到他们学校和执远中学的十六进八了。
结果她一推门,看见他们辩论队的未来各个神情恍惚,欲哭无泪。肖寒坐在讲台的凳子上,语气平缓地……给他们的未来上学术课?
而本来负责监督他们的许方成在旁边似乎都已经听得入神了。
她甚至怀疑这么好的氛围自己要是不是得先敲敲门,然后她就真的补敲了几下。
“啊,梁姐,”许方成这才发现梁胤来了,连忙站起身让了位:“还有几个小时比赛?”
“一个半小时。”梁胤回答。她放下手中的资料,转头看向肖寒:“我是不是不该打断你们?”
“没事。”
“那肖总,你先歇会儿喝口水?我刚听着感觉你快把小朋友们虐哭了。”许方成拍了拍他带出来的三辩小学弟的肩,“是吧弘深?”
那个叫余弘深的男生抬头幽怨地望着他:“学长,你这样很容易让我们丧失信心。”
“放心,我敢肯定你们对手的学术水平赶不上肖学总,别紧张。”许方成深谙“打了大棒给颗糖”的道理,安慰了下他们四个。
梁胤一看就知道刚才肖寒把他们虐狠了,给他们喂了颗定心丸:“请肖学总来主要是给你们尽可能挑漏完善立论,据我所知肖学总本人的学术水平在模联里也很高了,所以还得谢谢肖总了。”
“不用谢,过誉了。介意我再讲几分钟吗?”
梁胤当然不介意。
“刚才给你们挑了那么久漏,我给你们最后点两个必须坚守的点。”肖寒站起来,从讲台的粉笔盒里拿了根白粉笔开始在黑板上写,“立足历史回归现实国际关系,全球化趋势加强,单极化所需的实力差距没法拉开,多极化是必然趋势;第二个是多极化趋势下各个‘极’会互相牵制和制衡,擅自发动热战反而容易导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惨案,形成微妙的平衡,因此反而有利于达成和平局势。行了,我讲完了。”
许方成带头鼓掌,“谢谢肖总。”
出乎意料的是肖寒讲了快一个小时居然似乎一点也没有烦,虽然从他的表情上窥不见一丝变化,但许方成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语气比日常和人交流的时候要轻松一些。
四个小同学又开始对立论进行进一步的修改和完善。
他们几个高二也要为下午八进四的辩题进行备赛。
“肖总,你要是觉得吵可以在这打文件,”许方成给他开了隔壁那个课室的门,“我先走了,晚上一起吃单人火锅吗?”
“一起吧,梁胤姐说我们请你就当是谢谢你帮我们小朋友们完善立论了。”
肖寒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头:“请就算了,吃饭的钱我还是有的。”
自己好像最近太容易心软了点?他盯着屏幕上行行列列的资料,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答应了许方成。他以前是肯定不会答应这些事儿的——哪怕是和同会场的代表都很少一起吃饭。
不为什么,单纯觉得吃饭时候的交谈应酬很麻烦,不说话显得没礼貌,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事实上肖寒觉得处理除了和学术有关以外的对话都很累。
他在回答一句话前要想半天怎么回答才显得滴水不漏,往往等他思虑周全了,人都已经略过这个问题了。久而久之,他也就沉默了下来。
很奇怪,尽管他很想摆脱这套强加给他的思想,但从小时就被养成的习惯哪有那么容易改掉。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过了那么多年自己的掌心还是有点隐隐作疼。
肖寒强行压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背景课题上。
十六进八果然毫不意外地过了。下午八进四,高二要备赛,许方成头疼地把高兴得要来骚扰肖寒的高一同学们赶去听其他学校的辩论赛。
肖寒对此一无所知。他坐在昏暗的课室里,满心只有CAJ阅览器里打开了的二十几篇古巴制裁问题论文和他手底下的背景文件。
等他打完自己要做的部分顺带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语法和用词,肖寒轻轻呼了口气,将文档保存,在邮箱里发送了出去。
再一看时间,居然已经下午五点了。他把笔记本装回包里,拎起水杯往外走。久坐之后突然站起让他有点头晕眼花,踉跄了下,所幸撑住了门框。
他好像没吃午饭?
兴许是因为两个月来他中午都一直有在黄姨那儿吃饭,现在他只觉得缺了这一顿有点晕。待会又答应了梁胤他们要去吃饭——这个想想都觉得让他头疼,于是郁闷了一会,他掏出手机上了M团点了杯奶茶,没有奶只有茶的热乌龙清茶,难得地选择加了全糖。
云中八进四的对手是广二。政策辩实际上不是许方成擅长的类型,尽管有“需根解损”等法则在,他还是觉得政策辩令人头秃——因为用词需要非常谨慎,就像法律条文里一个字可能会导致十万八千里远的差错。等他们终于可以从席位上离开时,许方成仰头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觉得他没选政治真是个明智的抉择。
每天都对着专业名词和条款叙述,一个词都错不得,想想都觉得令人身心疲惫。
走出课室,近傍晚的阳光茫茫地透过教学楼之间的间隔穿进了南北向的走廊,肖寒坐在阳光和阴影的交界处,翻着书安静地喝着一杯清茶。
“肖总!”谢恒赢了比赛心情很好,“去吃饭吧?”
四辩方海蓝大概是这四个人里和肖寒最不熟的,显得有些迷惑,小声问梁胤:“他是?”
梁胤:“模联的学总,我请他过来抓一抓小朋友们的立论。”
肖寒反应慢半拍地合上了书,抬眼看他们。
“走了。”许方成拍了拍他的肩,“又没吃午饭?”
“?”肖寒神色有些惊讶,疑惑地看他。
“你的茶上写着全糖,”许方成说,“你不喜欢吃甜的。”
肖寒显然被他的推理给折服了,指了指科学楼六楼生物实验室的窗:“收拾一下,去那报道吧。”
谢恒觉得自己有点听不懂那两位的对话了,他戳了戳许方成,低声问:“肖总让你去哪报道?”
“生物实验室啊。”
“什么意思?”
“他开玩笑的,”许方成跟他解释,“说我是个显微镜。你被对方辩友搅得连这都听不懂了吗?”
谢恒明显更加疑惑了。
“听是听得懂。”他拉住许方成,等肖寒走远了些,低声问:“你和他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肖寒跟我坐了同桌一年他都没开过玩笑,真的,我都怀疑他脑子里压根没有幽默这个概念。”
许方成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随口打了个哈哈:“可能你以前没注意吧。”
前面肖寒显然发觉了少了两个人,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们。
许方成两步并一步追了上去。
关系好吗?
也许吧。至少,他所接触到的肖寒,似乎是更要立体而鲜活一些。
会讲别人不一定get到点的冷笑话,会为一个学术问题和细节疯狂查阅资料,也会在被调侃之后略微恼羞成怒地嘲讽回来。
所以,他为什么要自我封闭呢?
许方成觉得这大概是个和□□脑回路一样难解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