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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六 杀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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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往这里走,这方向有亮光!”小缎招呼一声身后的玉玲珑。
夜色正浓,但天光昼亮——远处的山谷中烽火正盛,雨雪相互夹杂着自红通通的夜空落下,说不出是冷还是烫。
小缎自信自己比身旁这位娇小姐能吃苦,只要雨水一浇,这小姐便会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但一路被雨雪折腾了半夜,也没见她吱一声,心中竟生出了点敬佩,难得她还能撑得住,虽然看上去步履有些踉跄。
所以说女子该学点拳脚功夫,就算不为了争强好胜,也可强身健体,不用弄得跟病怏怏的柳树一样,东垂西挂的,小缎见不得女人柔弱,当然,更多人也见不得她跟野马一样就是了。
“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扶起滑倒的玉玲珑,耳际听到了一些类似人的呻吟声,大晚上的,听起来有点瘆人。
玉玲珑非行武出身,听觉自然没有小缎灵敏,擦擦脸上的泥浆,摇头。
两人抓着山道上枯烂的灌木枝往有亮光的山头爬去,这个该死的宋齐梁,把她们两个女人扔到雨雪交加的荒山野岭,是打算放她们,还是打算让她们自生自灭?小缎一边爬一边低咒。
虽然曾视宋齐梁为神,但见识过了真人后也不过尔尔,还是舅舅说得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未必就是好人,搞不好也是天生的腌臜胚,一边爬山一边在心中暗暗碎念。
玉玲珑的体力不及小缎,没多久两人的距离便落下了一大段,最后实在爬不动,便席地而坐,想休息一下。
雨势似乎渐渐小了下来,相反雪却慢慢变大,雪花抱成团,没多会儿便成簌簌,玉玲珑抬头望向红通通的夜空,雪花如落樱,纷纷而下,眩目迷眼。
一股血腥味幽然而至,很浅,但闻得清晰,玉玲珑不禁将双手抬高,以为是自己的手受伤了,手掌上的确被荆棘划出了一些细碎的小伤口,但不足以生出血腥味,难道是……她的?想罢转头寻找小缎的身影,这时候哪里还找得见!
心一急,脚上也有了力气,手脚并用,沿路爬了上去,一直见不到小缎的身影,越发心急,虽然与她并不算熟,但此时此刻,有伙伴才有继续往前的动力,即使不很相熟。
终于,在山顶的一块大石旁看到了小缎,她正扶着石头往山下看,玉玲珑略带兴奋地喊了一声,她却没回头,似乎看什么看得很出神。
刚才爬山时,玉玲珑左脚上的鞋子陷在了泥浆里,因为担心小缎出事,来不及捡,现下便只能打赤脚了,刚才心急不觉得怎么样,此刻走在石屑上,脚硌得生疼。
一瘸一拐着来到小缎身旁,眼睛却被山下的火光刺得微眯。
“走,那里还有匹马!”小缎拽着她的胳膊就往山下去。
足足走了七八步玉玲珑才看清眼前的场景,不禁停下脚步。
山坡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很多尸体,烟火此一处,彼一处,在大雪中烧得正旺,烘烤的整个山谷水汽蒸腾,血腥味肆虐……这里俨然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厮杀。
这场面太过震撼,玉玲珑只瞠目站在山坡上,魂灵似已出窍。
“喂——过来帮忙啊!你要站到什么时候!”小缎拽着一匹不愿意离开主人身边的马儿,吆喝着玲珑过去帮忙。
良久,直等到小缎差点跳过来揍她,她才回神,踩着带血的枯草,茫然地走过去。
那是一匹失去主人的黑马,它的主人正半跪在一株断裂的小槐树前,面门中箭,双目瞠大,似乎死得很不甘心,手里还握着一把短剑,握得很紧……
看到他,玉玲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她对父亲最深的记忆便是那最后一眼,与这个人一样,面门中剑,瞠目着离去,带着万分的不甘。
“你认识他?”小缎拽着黑马的缰绳,觉得她的神色很奇怪。
“不认识。”还是伸手将那人的双眼合上,既然已经离开,那就彻底离开吧,不要再留恋。
“看不出来,你胆子还挺大。”小缎把缰绳交给她,自己去整理黑马的马鞍。
那黑马在两个女人的拖拽下不但不肯离开主人的尸体,最后竟还趴了下来,小缎不免气馁,“你这个傻瓜,他都死了,难道还要跟他一起死不成?好马要听话,乖乖起来,把我们送出去,我保证以后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黑马对她的话毫不在乎,只将头放到主人的肩旁,咬着主人的箭袋轻拽着,似乎是想让他赶快起来,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让人心酸。
玲珑伸手拽住小缎的衣袖,“它不会跟我们走的。”
“……你知道它想什么……”小缎碎念,最看不上人婆婆妈妈,马也是,“我还偏就要带它走。”伸手拉起缰绳,拽的马脖子歪斜,皮质的马嚼子直勒进它的皮肉,可惜它就是不起来。
玲珑不再阻止,而是蹲到那尸体旁,从死者手中抠出了一那把短剑,剑身早已被血肉迷糊,只剑柄上依稀可见一个“黄”字,将剑柄倒转,剑锋朝下,正对马颈——
“你要干吗?!”小缎诧异,她这是什么动作?“喂、喂,你别乱来——”话音刚落,剑锋便插进了马颈,鲜血溅了她一身。
马缰落地,小缎踉跄着退后一步,这女人够狠的,竟然真下得去手。
黑马不停地抽搐着,呼吸粗重,嘴微微张合着,但并没有哀鸣,慢慢在大雪中沉寂了下来,大眼睛被火光照得闪闪发光,看着那只发亮的眼睛,玉玲珑微勾唇角,眼泪也跟着掉到满是鲜血的手背上——她记起来了,母亲是自杀的,自己撞向了那把剑。十年了,她终于记起来了——
“你……是不是疯了?!”小缎突然有点惧怕这个女人,长得这么漂亮,看上去这么柔弱,原来狠起来这么狠!比她还杀马不眨眼。
抬头,吓得小缎退后一步,“看什么?既然它都死了,我当然不能再带它走了。”她以为她跟自己赌气才杀了马。
玉玲珑没有做任何解释——对于杀马,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狠心,只是因为看到马儿那双忧伤的大眼睛,她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场景……
当母亲迎上那把剑的时候,她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为殉父亲,还是为挣脱那个束缚她一生的男人?她那么溺爱自己,那么放任自己,几乎给了自己所有她能给的,是不是因为担心自己不能看着女儿的成长,而打算将一生的爱一次用尽……
“你……哭什么?”小缎诧异,这女人不会真被这场面吓疯了吧?听说很多人因受惊被吓疯了,还有一些直接给吓死的,像她这种娇小姐,从小到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乍一见到这么血腥的场面确实有点震撼,“来,咬住这个,可能会好一点。”从胸口掏出一只黑麻布的小袋子,递到玉玲珑的眼前。
玉玲珑摇头,她却不依不饶。
“我没事。”这些年很少哭,以为已经对那件事习惯了,看来还是不行。
“没事就好,还以为你被吓疯了,你刚刚那个样子真挺吓人的,哎?以后你要是被那个天盛下堂了,跟我一道混吧,我教你点拳脚功夫,说不准你还能在道上成名呐。”将黑袋子重新塞到胸口,起身看了看四下,大雪渐渐淹没了此一处,彼一处的烟火,原本光亮的山谷慢慢灰了下来,“宋军跟齐军一打起来,这仗怕是不简单,我看咱们还是赶快离开这儿,等人来打扫战场,想跑也跑不掉了。”从马脖子上将那柄短剑拔下,并取了尸体上的剑鞘,这剑不错,可以拿来防身。
此时,地上已是一层薄雪,脚踩上去软绵绵的,犹如棉毯……
屠伯牵着两匹马站在山顶,注视着山坡下那影影绰绰的尸体,以及踉跄爬上来的两抹纤影。
在距离相隔数丈时,小缎已感觉到了山顶有人,拔出刚捡来的短剑背在身后,让玉玲珑走在她身后,渐行渐近,她却发现距离越是接近,对方的呼吸声越小,甚至于当她们俩站到山顶时,那呼吸声竟没了……
“夫人——”一道低沉的男音从两人背后的石影里传来,小缎反身便朝声音的方向刺去,却被轻松躲过。
屠伯早已站到了玉玲珑的面前,而小缎的短剑却朝着反方向刺去,正好插进石缝里,一时拔不出来。
玉玲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屠伯,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但很清楚他是谁,而且他叫她——夫人?
“将军让属下接夫人回去。”跟在她们身后一个晚上,之所以现在才出现,是担心宋齐梁耍诈。
将马缰递到玉玲珑手中,“将军正在关内等夫人。”
等她?他……会等她?
“没想到在宋军的威势下,天盛也是个缩头乌龟啊——不敢应战,吓得躲回乌龟壳里啦?”小缎已将短剑从石缝里拔了出来,悠哉游哉地在一旁说风凉话,她可没忘上次在天一堡差点被整死的仇,就因为这仇她才花尽了力气寻找玉玲珑,光为了那点赏钱,她才懒得继续掺合,又不像舅舅那么贪钱。
屠伯何等人,没有绝对必要不可能与人交谈,翻身上马后,静等着玉玲珑,丝毫没有被小缎的风凉话激怒。
“你回宋国吗?”玉玲珑将马缰递给小缎,“回去的话,这马给你。”虽然一切起因都缘自这个女人掳了她,但她并不讨厌她。
小缎瞥一眼一旁的屠伯,“我连紫袖近卫都蒙了,起码要个两三年等他们消气了才敢回去,不过如果你愿意带我一程,我到是乐意到齐国走走,当然,到了京都我就不会赖着你了。”她也没那么傻,那边得罪了紫袖近卫,这边的灰衣近卫也不怎么待见她,这玉玲珑看样子还算受宠,先粘她一段时间,这么一来灰衣近卫念着这位玉夫人的面子自然不敢擅动她,而紫袖近卫也拿她没办法,时间一长,肯定也就淡忘了她这个小喽啰,到时想去哪儿都没问题了。
一个跃身,先一步坐到了马上,随手将玉玲珑也拉了上去。
玉玲珑见屠伯不反对,也没说什么,她心里很清楚小缎现在的处境,就像她一样——没有归宿,所以她愿意与她同行。
重山之外,烽烟依旧,战鼓声被一座座山峦渐次传递着,输的会死,赢的也会死。
望着眼前簌簌的大雪,玉玲珑在记忆里用心寻找着那个正在等她的男人的面孔,记忆犹新,但她知道,他与那个宋齐梁是同一种人,这种人给不了女人真心,但她不要他的心,她只要一处安身之地,一种安稳的日子,她不会像母亲那样,因为那结局她不喜欢。
憧憬与幻想是年少女子的特权,但梦想始终不是现实的对手,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