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原发于红晋江耽美连载区,个人存档于绿晋江)

      很小的时候我爱踮起脚尖在外公的书架里寻找宝贝。外公钟爱摄影,于是有一个架子满是摄影杂志,但是他拍的照片其实是很糟糕的,人物模糊,色彩昏黄。我和弟弟的若干影象就是明证。那时候没有数码相机、傻瓜相机,有的是必须手动调焦的凤凰相机。其实手动的机器拍得好了,效果比后来的傻瓜机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另外一个架子全是各类小说。有很多很多武侠小说,所以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就把能看的,别人认为经典的全部看完了。可惜的是,外公过世后,那些书全部被卖了。人小言轻,无人理会我的意愿。那一年我也刚刚是四年级。
      所有的书,有的当废纸卖了,有的当旧书卖了。只有几本,因为在角落里,留了下来。
      泛黄的纸,竖版的印刷,翻到最后印刷的年代是1946年。那是本介绍古典音乐的书,那一次我从架子里翻出来,胡乱的翻,几张照片落了下来。外公端坐在那里,着着国民党军服,浅浅微笑挂在嘴角,自有一股气势。背面右手角落,有着黑色的钢笔笔迹:芙蓉照相。小小的我满是自豪,原来我从小就是热爱潇洒美丽的人物的,而外公的照片无疑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再接着另外一张照片出现在我的眼前,照片里的人,是明丽。大而有神的眼睛里满是朝气,有一点点狂傲的,但是却不惹人厌。漂亮的鼻子,让我痛恨起自己的来。背面仍然是外公的字:花落莲成。
      那是佛理吧,我不懂得。直到今天我也不懂得。今天外公已经远去了,弟弟也已经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我有的只剩记忆,多病的我躺在病床上,弟弟坐在我的床边对我说:“芳芳,我今天得了两朵五角星,分你一朵”;还有外公做的兔子灯,装了轱辘,牵根绳子就可以拉着走,一边走一边会发出声音,外公给它加了小小机关,点上蜡烛,兔子的眼睛通红。
      那些书还在我的手边。照片里的年轻人,栩栩如生,从未远去。

      外公出生在某省的大家族,在那个最富庶的城市里,蔡家有着全城一半的商铺。但是那些财富,在那样的年代里,很容易失去。5岁的时候,外公的父亲去世,外公的母亲是城市里最大米行家的大小姐,不谙商道,其他房的亲戚并不帮忙,只会蚕食。在无用的眼泪里,诺大的家财只剩空壳。当然,仍可以维系还算优渥的生活。外公15岁的时候只身赴宁求学,19岁奉母之命,取了他第一任的妻子。
      那个蔡姓的年轻人应该是有着一腔抱负的,所以他入了国民党。省籍的缘故,自然使他成为了某个派系中的一员。他做到了什么样的官阶呢?一个同乡来南京谋生,他介绍同乡进了宪兵队,从未从过军的同乡立刻成了宪兵队长,所谓宪兵是见官大三级的。
      后来,他心灰意懒,从了文职。在时代更迭的时候他选择留了下来,颇费周章。家人先被他送外南洋,解放后再接了回来 。而他也倾尽自己的能力保留了大批原本应该被送往对岸的文献史籍和国家瑰宝。在晚年,在那个年代里,他去了内蒙古露天煤矿挖煤。活着回来的那年,刚刚好七十岁。那是我出生的前两年,我是让人讨厌的八十年代。
      最后,是他一生的终点。
      这就是外公的一生。再跌宕,概括起来也就是这样。我很爱听外公说故事,病多的我总是成天在家,于是他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同我说很多事情。他总是以为我小,以为我听不懂,我是听不懂,可是我记得,然后到了后来我也就懂了。

      很多的故事里,有一则叫花落莲成。

      花落莲成,亦有二喻:一喻废权立实。谓华落喻废权,莲成喻立实。盖譬如来废弃三乘之权,而建立一乘之实。故经云:正直舍方便,但说无上道。是也。二喻废迹立本,谓华落喻废迹,莲成喻立本。盖譬如来废今日近成之迹,而立久远成佛之本。故经云:诸佛如来,法皆如是,为度众生,皆实不虚。是也。
      【三藏法数(明,一如编)】

      他们认识的那一年,烽火连天。莲成北上,寻找他所期待的救国救亡的道路。
      “我们在个雨天碰到的,在书局里,我去买书,他去卖书,他问人家收不收他的旧书。我好奇啊,抱着手在那里看,他那个人也是别人家的少爷啊,落难了也全是脾气。我也真是闲,就拿着书看着他和店员吵架。店员说不收,他说,那你告诉我一个地儿啊。别人不理他,翻翻白眼,忙自己的事情。他就急了。我在旁边看得乐了,我一乐他就冲我发脾气。”

      “笑什么笑?”
      他这一急,我更是忍不住笑了,然后他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我忍着笑咳嗽几声,说:“什么书,我看看。”
      书递到我面前,《妙法莲华经》,不知道哪个名家的手抄本。我刚做势要翻,他急急地说:“小心点,这可是米南宫的真迹!”
      我故意逗他,说:“米南宫是谁?”
      他不理我,伸手夺过书,转身往外走。
      外面下着雨,在南京这样的冬日天气真的好用四个字形容:凄风苦雨。我就看着他一身单薄衣裳的冲进那风雨里,看到他敏捷的却也小心的把米芾的真迹放在怀里。

      外公喝了口酒停了下来,嘴角有着股子笑意。我像只懒猫一样,蜷缩在长长的藤椅上。那是南京炎热的夏天,我怎么可能体会得到遥远冬天的寒冷。七八岁的我,又怎么会看得见四十多年前的青年。于是,外公径自说了下去。因为他知道我不懂得。
      “后来真巧,我们遇到了,他站在一家当铺前面,却又不进去。等真找到卖书的地方了,他又舍不得卖了。我就站在那里看他在当铺门口逗逗转转,他回头的时候看到我了,以为我在笑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被他一瞪,还真的又笑了。”

      “笑什么笑!”
      我走近,看得清楚那些细密的雨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细腻的让人情不自禁的想伸手触碰。不过我忍住了。
      “怎么不进去?”我抬头看看匾额,说,“这家店是老字号,应该能给你个公道价钱。”
      他低着头,咬咬嘴唇,然后抬起头狠狠地瞪我。
      我真不知道哪里惹了他,然后下一刻我笑了。
      “我买了吧。你要多少?”
      他盯着我看,显然是在揣摩我话里的可能性。
      “真的。”
      “我不知道多少钱……”
      我从钱包里抽了几张大额票子,拉过他的手塞进去。
      “我不卖,我不卖了,我不要你的钱!”
      “不是买你的米南宫,钱你拿着,过些日子还我。”
      “不要!”他坚决的把钱塞回我手里。
      “那么,你还有钱么?”他摇摇头。
      我四处看看,不远就是德云楼,我说:“去吃点东西总好吧。”
      他迟疑了下,也还是答应了。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对他那么好,大抵是太清闲。

      听到外公说到“德云楼”的时候,我才抬眼看看外公,外公说:“嗯,你外婆家的产业,那时候我还没有娶你外婆。”
      外公不在看着我说话,我也继续回复成懒猫的姿态,躺着听他说故事。
      “莲成是南方人,从家里跑了出来,那时候很多这样的少爷小姐的。你公公我不是就是了。不过呢,很多人也就是恪酢醍懂跑出来,再恪酢醍懂跑回去,做场梦是了。他问我做什么的,我说我是教书先生,没骗他啊,虽然挂着名衔,可真的也是个教书先生。他也不问别的,只是每天忙忙碌碌,然后有些日子没有再见面。忽然有一天,我们又碰见了,他啊做了地下党。”

      看着他,我却再也无法笑出来了。即使他的眼睛里,有了股明亮的神采。
      “公翰,你懂得么,我们在做的是多么伟大的事业!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全新的,在中国这五千年历史里从来没有过的时代!再也没有压迫人的阶级,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一起!公翰你想想,难道你不激动么?”
      他因为激动而绯红的脸,我想了很多,却什么也没有做。站起身,拿起外套,从他的阁楼走了出去。他追出来,在楼梯上拉住我的手,那是他第一次拉我的手,掌心无比炽热。
      “公翰?”
      他的睫毛长而蜷曲,仿佛就从我的脸上拂过。
      “莲成,我是蔡友森。”
      那一刹那,他的眉他的眼都凝固了,而我也不得不笑了。苦笑。
      他的手,终于松开了。无力垂下。
      他椅着栏杆,我靠着墙壁,在狭窄的过道里两两相看。那是初夏,灿烂光线射在黯淡的过道里,让你知道屋外是如何明媚。
      许久许久,我们都没有说话,我转身下着楼。皮鞋踩在木板上发出哒哒的声音,而这次最终没有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拉住我的手。

      说到这里的时候,外公停住了。我侧着脸,躺在藤椅上看他,他也对我笑笑。不是往常的他。
      “我们再也没有碰面。他应该没有同他的伙伴说过有我这个朋友,或者他真的忘记我了。直到又一年的冬天,一个雨天我接到他的电话。我半夜在小巷子里偷偷地找到他,他受了伤发着烧。”

      “莲成!”
      他满脸血污,憔悴不堪。虚弱到没有回答我,只是微微睁开眼,旋即又闭上了。我扶他起来,他轻轻呻吟,我低头看,才知道他伤的远比我想的重。
      无论如何我找到了他。我在雨夜的破败后巷里找到了他。我的莲成。
      我把他弄回家,请了嘴风紧的医生给他看枪伤。他的伤势好的比我们预计的都快,回家的时候看见他就会觉得无比安心。大概这就是幸福。
      这天我早早的结束掉公务回家,推开他的房门,他却穿戴整齐的坐在书桌前。
      “我要去江北!”莲成对我说完就看着我,再也没有更多。而我的心情却一下子糟了。是的,他要走他选择的我,我有什么立场去阻碍他。
      我想了想,说道:“局面很紧,不过我想想办法。”
      我站起来,轻声对他说:“你伤还没全好,好好休息吧。”
      他看看我,眼睛里什么闪了闪。看见我要走,也站了起来,隔了一会儿说:“公翰,我们一起走吧!”
      我淡淡笑了,摇摇头。他不知道,其实我心里也是有着我的信仰的,即使不如人意,但是还是有着点期待,也许哪一天一切会回到我梦想的轨道上。
      后来,我还是把他送去了江北。
      江风刺骨寒冷。
      他看着,我看着他。两两无言。我们俩,真的没有办法再去说更大的话。有一种东西叫立场。其实,我们,已经悖离了各自应该的立场。我应该抓他,他应该利用我。但是我们没有,可是我们也无法再说更多。
      船来了。他忽然给了我一个狠狠地拥抱,如同初见时用尽所有力量瞪我一样的拥抱我。啜泣的声音在耳边,脸上的皮肤感觉得到他头发的寒冷,我的手终于举起,慢慢地环抱住他。
      这是我们唯一的拥抱。

      外公再也不笑了,他看着客厅外面的院落,说:“不过那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们在内蒙古又碰到了,一个老国民党和一个老地下 党又碰到一起了。”
      外公听了下来,再不说话,我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他死掉了。”

      我们遇见的时候,并没有去相认。当作陌生人一般。劳动,睡觉,学习。我以为他真的忘记我了。可他没有。他把我推开,自己被泥土掩埋的时候,我知道他从来没有。
      其实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想,那一天他说的是“我们一起走吧”而不是“我们一起去江北吧”。不过,一切都没有改变的余地了。
      我有的,只剩一张照片。恍惚间,会让人觉得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外公说完故事后就不再说话,我也继续睡觉。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夏日午后。
      后来当外公去世后,我知道大人要把他所有的书卖掉的时候,偷偷的藏起了那一本,里面有着公翰和莲成照片的那一本。这是我的小秘密。
      刚刚过去的公历新年,我去到了那个美丽的南方城市。
      阳光美丽,色彩鲜艳。人们安静的生活。我找到莲成家的老房子,把外公的照片和莲成的照片一同拿出来,让他们一起看着那个美丽的房子。
      飞机从厦门离开的时候,我觉得我是比那两个年轻人幸福的。
      因为,我没有爱了,自由自在。
      看着老房子在角落里衰败一样,看着自己衰败。用放任的态度。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