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归去》秋官

4、第 4 章

　　“回去了，就不要再来了！”

　　顾宸踏进这大宅之中，耳边吹过那带着愤怒气恼的话语。忽而顾宸笑了，好似眼前又浮现了那个双眼猛瞪，布着血丝，咬牙说出这话来的少年模样。

　　说起来，十余年不见了吧。

　　院子里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来来往往的下人们不见踪迹，只有院子里那些个花儿草儿还是今年长明年谢的，不会变化。

　　顾宸心想：若是那人见到了自己，不知道该做何想？！

　　大概还是恨吧。

　　顾宸又笑：自己何须多想，难道除了恨意，还会有什么真情？！

　　自己的想法实在可笑至极。

　　顾宸来此，屏蔽了左右，虽说那些人也坚持了一番，不过最后还是拗不过顾宸，顾宸一身轻松，独自再次来到这大宅子。其实，在他踏进来时，却又是不怎么轻松，他不知，那人变得如何了。

　　·

　　推开正厅大门，却不见人。

　　顾宸想了想，心里不由自己的想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脚底下也不自主的朝着那里走去了。

　　蹭亮的皮鞋，走在地上还有些声响，顾宸故意放慢脚步，仿佛不想去打搅什么。他今日穿着寻日里的着装，不知道，那人第一眼会是如何。

　　顾宸不知道自己如何了，自从再次回到这里，便心事陡增，想这儿想哪儿，想着会是怎么样的再次见面。

　　他故意一人前来，也是图个不想别人知晓。

　　自己心里的事儿，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自从参军后，他不再是当年那般的文弱，竟然成了个鼎鼎有名的革命军领袖。顾宸想：世间百态，世事皆是难料。

　　所以，自己怎么料得到呢。

　　·

　　门咿呀的开了，却不见一早走过院子里的淡淡灰尘。

　　——那人！

　　记忆里的背影重叠，高了不少，内敛了不少，也落寞了不少。

　　那人转身而来，先是有些惊异，却是瞬间的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最终，却轻如蝉翼的叹了口气，眨了下眼睛。

　　“你来了。”那人淡淡的说，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顺手揣在了衣服口袋里面，走到顾宸跟前，给他说“坐吧。”

　　顾宸呆了一下，直直的坐下来。

　　“你......”

　　“怎么？！”

　　“很久不见了。”顾宸道。

　　那人笑：“是呀，都变了不少呢。”看了看门外风撒落叶，“事态难料，你也变得这般的俊朗。到不再是当年的文文弱弱的了。我也......变了不少，再不是当年那个胡作非为，有权有势的顾大少了。”

　　“顾念！”顾宸忽而大声道。

　　顾念回望顾宸，“怎么？！忽然叫我干什么？”

　　“我......”顾宸不知为何，看向顾念，总是不敢与他对视。也许是心里多有愧疚。

　　“想对你念哥说什么？随便说！有你念哥在，没事儿！虽然说呀，你念哥现在，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人！也许，你现如今，权势最盛！”顾念缓缓道来，不急不慢，平和的语气却是在顾宸心里一下子一下子的划拉。

　　顾宸咽了口口水，“顾念，你若是想骂我，就骂吧。把你现如今要骂的，当年没有骂的，全都说出来吧。这样，你也好受......我也好受。”

　　“哼。骂你？！我顾大少可是那样的人？！你顾宸不要以为现如今顾家什么都没了，你顾大少我就没了骨气！骂你！我十年前不骂你，现如今，也不去骂你！大少我看得懂世态炎凉，知道这是非曲直。你们......革命军是好人，这城里的百姓们眼巴巴望着你们来呢！恨不得把我们顾家早日给掀房顶了！”

　　“要我说，现如今我还好好的这么活着，怕是拖了您的大福吧。”

　　顾念一番说辞，顾宸无言以对。

　　四处压力俱来。有人说要处理顾家的人，毕竟这是罪恶的军阀分子。有人说顾念只是个纨绔子弟，没做过什么坏事儿，是个人民，不能够因为他的出生，就否定了他的一切，他也要有人民的权力。

　　顾宸头很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才想着，来见顾念一面。

　　“我......我确实参军了。”顾宸回答，“顾伯伯的死，我有责任。”顾宸垂下眼眸。这个在战场上风雪无阻，浴血奋战的将士，却是也有心中的柔软，触碰便心动。

　　顾宸说道，回想起来，顾父死在他面前的模样，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身中数枪，鲜血滚滚而下，在看到顾念的时候，顾宸手里拿着枪不知所措。

　　“老爷子那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虽说我是他儿子，不过这些年来，他确实挺过分的。干得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我有时候都想对他破口大骂几句。可是......毕竟我是他亲生儿子呀！这些年他压力很大，局势动荡，他也不得已，却也，走得太过急切。”

　　“念......顾父......”

　　“别多说了。我不是那般柔弱之人，你念哥，心理强大得很！”

　　顾宸见顾念故作轻松般，心里很是不自在，鼻子里酸楚：“顾念......”

　　顾念撑着脑袋，望着顾宸，“能别再叫全名吗？！......在叫我一声，念哥......可以吗？”

　　顾宸：“......”

　　顾念笑笑，打了个圆场：“不愿意就算了，你也这么大了。”

　　“不！”顾宸道，像是抓住稻草的溺水之人，好似心口有了个出口，可以把多年的心头事，都吐出去，他像是魔怔了般，全没了平日的严肃静穆，眼里晶莹，紧捏着手，发疯似的说着，“我叫！我叫你！念哥！念哥！我叫你念哥！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我叫你了。”

　　顾宸说着，笑着，流着泪，低下头，弯下腰。

　　听到了吧，我其实早就想叫你了！很久了，念哥。

　　“念哥！念哥！我叫你了！我叫你了！”

　　听到了吗！？我真心实意的叫你念哥！

　　那个曾经不想开口说道的两个字，如今就这般的说了出来。好似压在了顾宸胸前的滚滚气息一下子吐了出来，带着十余年来纷繁复杂的感情，混着如今再见面时的百感交集。顾宸嘶吼出来，把那压抑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随着这嘶吼声，全部展示出来。

　　顾念......顾念......念哥......

　　当年那个带着痞气和大少爷架子，攀靠着顾宸邪笑着让他叫着“念哥”的顾念，如今却似拔了刺的刺猬，浑身“伤痕”，却又故作高傲。

　　可见到顾宸弯下身子，低着脑袋不断地摇头时，他心里的一角被扯住了。

　　军装裹身，本来坚定挺直，此刻却也好似再回到了当年的文弱。

　　顾念心想：还是那个文文弱弱的人呀！

　　“我听到了！”顾念抬着脑袋，看着屋顶，木头外的朱漆有些脱落，“顾宸，我听到了，你叫我念哥。”

　　“我......念哥......顾念......”顾宸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说自己来劝服顾念和自己合作，把顾家这些年来的资料交出来。还是说，自己其实挺想他的？！

　　顾宸不知道如何开口，千言万语却发不出一个字音。

　　顾念晓得顾宸心中所想，却感慨：“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我不再是那个军阀大家的顾大少，你也不再是文弱书生般的顾宸。我们都不再是从前的顾宸和顾念了。如今......顾家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而我，只是个游手好闲，狐假虎威的顾家落魄的幸存者。而你，是官运亨通，百姓爱泽的革命军领导......我们之间，依旧是隔阂着千山万水，我们始终，都不能够是一路人。”

　　顾宸听罢，垂着眼帘：“是啊。最是人生不尽意，便是人无再少年。”

　　顾念转身，笑着向顾宸，月牙儿一样弯着的眼睛：“若是再回少年时，许是依旧如此。”顾念缓缓走近，在顾宸耳边又道：“顾宸，念哥祝你，一朝青云直上，护得万民生福。”

　　顾宸眨眼，湿漉漉的眼眶红通通的。呆呆地说了句“什么？！”

　　顾念笑笑，云淡风轻，些许轻浮，“如今怎么说也是个大官了，怎的还是这般？！”说罢，从口袋里取出来一根手帕，拍拍好似有的灰递给顾宸，“哝，擦擦眼睛，好生回去吧。”

　　顾宸迟疑的接过来，用手擦去脸上的泪痕，轻轻地说：“多谢。”

　　“你我二人，何必见外。我当日说过，会护着你，便会一直，护着你！”便会一直，一直。

　　·

　　“顾家的所以你们想要的，都在这里了。我的处置，也任凭你们，这一条命活在世上享乐这么久了。死亡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更何况，如今这城里老百姓，哪个不是把顾家人恨得牙痒痒，都恨不得防火把我和顾家老宅子给一起烧了。

　　“我把这些东西都上缴了，也不是希望留我什么一条活命的。我只是不想他来做这件事情。我知道，他不忍心。

　　“可是，他是革命军，职责所在，不得不做。

　　“我知道他很矛盾，我知道他心里难受。我知道，一直......从他第一次来......从他第一次走......

　　“谈判和策反是不是都要记军功？！把我这份记在他头上可好？！这样子也算得上我为他做了件有助于他的好事儿啦！这么多年，终于是帮了他一把了。

　　“哦哦！我话有点多......人呀，总是喜欢在自己得了绝症或者要死了之前话一大堆的！你们别介意呀！可以把我这些话当做我的遗言，你们革命军不都是好心人吗？！帮我实现下遗言总可以吧。”

　　顾念喋喋不休的说，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大堆东西。对面坐着几个军装的人，一脸严肃的看着他。

　　顾念打量了一下这几人，心想：模样可这是比不上顾宸。

　　“顾先生，多谢您的配合。”

　　顾念爽快回答：“不谢不谢。记住给顾宸几个军功哦！”

　　“我知道。不过你的处理方法，我们也不确定是否能够给您一个好的安排。”

　　“没事儿！杀人不过头点地，更何况现在不都是枪决，还可以给我留一个全尸呢！”

　　·

　　北方的秋季比南方多冷了许多。不过人们心里却格外的暗爽。何况，还有这么多人围在一起，热气也一下子多了起来。

　　这顾家的大门前好似又回到了十年前的热闹。

　　——顾家大少爷自杀了！

　　全城沸腾！

　　大家心里都暗自高兴，作恶多端的顾家绝后了！

　　顾宸脚下不稳地走进宅子，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被军队三三两两的劝着离开。

　　顾宸恍惚着。好似那个消息只是在他耳边划过，并未是什么重大事件。可是，他一向敏捷的大脑早已就停止了思索，他被人带到这里来，被人左右护着。

　　他死了！

　　顾念死了！

　　顾宸不敢相信，不想相信！前几日还好生生的在面前的人，却是死去。

　　“确认死亡！可以抬走了。”医生检查完毕，冰冷冷的说。

　　那直挺挺躺在面前被白色布盖着的人，前几日才和自己说这话，才在自己面前笑着，感慨着。如今，却只是个冰冷的尸体。

　　他走了！

　　不会再回来！

　　不会再回来看自己！

　　不会像自己这样，十年之后再回来。永远不在了。

　　“长官，该怎么处理？”

　　顾宸良久回过神，嘴唇颤抖着说，“埋......埋了吧。选一块儿好点儿的地，有山有水最好，他这人......就喜欢逍遥自在，放荡不羁的。”眼角弯着，流下泪水。

　　·

　　“报告，长官！”

　　顾宸抬起头，放下手里的文件，问：“怎么？”

　　“这是我们在顾家搜到的东西，上面刻着您的名字，我想，这里面，许是您以前在顾家留下的东西。”下属说着，他知道顾宸和顾家是远方表亲的关系，对于顾念的死，顾宸心里也不好受。

　　“放在那吧。”顾宸望着下属拿着的小木盒，说道。

　　“是。”

　　·

　　顾宸，一切安好。这是你念哥小时候的护身符，给你了！你念哥说过会一直护着你的！

　　顾宸拿起放在上面的白纸，娟秀的字体熟悉不已。那是他管用的书写，原来顾念......

　　小小的护身符，绣着一个金丝的念字，摸上去有着线路的起伏感觉。

　　顾念......怎可不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