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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怨恨 ...

  •   在安娜再度清醒时,嘴巴上已扣了一个氧气罩,一睁眼,就好像看到天花板上一架飞机在燃烧……

      同伴可能真死了。她蓦然荒凉地看着眼前的大白墙,有些喘不过气来,接着视线内,又出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正戴上礼帽,对另一个缩着的影子说:“我出去走走。你看一会儿她,再掉下来就没命了。”

      另一个人很安静,没有回话,估计是点头。随着脚步声远去,这个人轻轻落坐在安娜病床前的椅子上,手伸向她。

      不用看他,手冷冷地抽回来,那种气息她太熟悉了,如果还有力气,她一定把氧气罩一把扯下,砸到他的俊脸上,始作佣者,你也滚出去!
      但已不想对他动怒了,他不再值的。如果无声无视是对他最大的伤害,希望自己的默然不屑能杀死他!

      为什么死的是别人而不是你?

      “安娜——”
      在叫自己吗?还有脸叫?无论真的,还是幻听,他的声音都让自己炸裂,天哪,你能不能死一边去,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安娜,我依然爱你——”
      安娜只觉得身体每个骨骼节都挺直了,每一块肌肉都绷了起来,终于用尽全力直直僵坐起来,弓着背,用沉积在胸腔的怒力爆发出一句掀掉屋顶的:“get out——fuck u!
      fuck your 你哥和你祖上十八代!”

      气腔里冒火的推力,连氧气罩都飞出好远。
      戴宗平,是戴宗山的弟弟,没被吓着,只是倏然静气。

      安娜心里一百个不想承认这才是她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们从小就认识,在弄堂里追逐,在学堂里就郎情妾意,一起到大洋彼岸留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一对。

      他先去的纽约,前后念了四年,她后去的,只念了三年,没念完,就随他跑回了上海。她以为两人会马上结婚,她会嫁个值得托福终生的丈夫,人生一眼望到头的圆满……实际她错了,现实啪啪地打脸。

      这时一个陌生的白人医生进来,给安娜做了各方面的检查,按腿和脚趾,敲膝盖,听心脏,照眼睛……还用吴侬软语问了一些话,就拿着单子认真填去了。

      安娜从来没见过这个医生,明明学了一口江南腔调,却出现在北方大地上。

      她刚说消停一会儿,就见一个飘逸的青布长衫,包着一个骨瘦如材骷髅般的人影飘了进来。说是骷髅,那脸上简直除了一张松懈的皮,啥都没有,脸蹋得满是褶子,显得猥琐奸佞。就这样一副面孔,还架了一副墨镜,歪歪扭扭飘到床前,伸出细长青筋易见的脖子,厉鬼般凝视着病床上的安娜,脸孔上硬是绽出一层阴森森的笑意。

      安娜只冷冷地回瞅了他一眼,又把脸转到窗户那边,口气冷淡,“你怎么来了?”

      “我、我、我来看看。”那竹竿似的身材挑着青衫又飘向床靠窗户的那一侧,对受冷遇并没意外,下意识地把一柄小巧的雕龙银质烟枪叨在嘴里,没烟土,没火,依然郑重吸一口,也是想闻闻烟枪中存留的鸦片那种苦涩而香甜的气息吧。果然,气息吸进去,人就精神了些,摘下眼镜,露出一双浑浊老眼,被上下干旱出深深深壑眼皮包围着,如多年不下雨的老地皮,洋溢的全是松懈,倦意。

      “爸,真遗憾,我竟没死。”
      “不许胡说,能活着,就是咱福大命大有造化。”
      “让你丢人了,毕竟顶着私奔的名声 。”
      安父本想指责女儿几句来着,却没张开口。

      “你能跑这么远的路,还真得谢谢你。” 对于父亲的出现,安娜还是吃惊的,这么一个小人乍富就蜕变成纨绔的人物,平时只会抱着烟枪败家,他还知道自己有个亲女儿,还知道亲女儿出事了,竟跑到千里之外亲自来看看——还能要求他什么呢?

      “毕竟你是我女儿,安娜。”
      “我还以为,你有了她们,早把我忘爪哇岛的井里了。”安娜几乎无法停止不用讥讽的口气与父亲说话。

      “听说那大鸟从天上一头栽下来......我知道消息后,一大早就爬起来,还穿错了鞋,就直奔火车站了。”

      “但,你还是落在戴家兄弟后面了。”安娜并没下意识地看一眼父亲的鞋。这种小细节不会让她感动。

      安父有些吃惊,“他们也来了?”
      “当然,已经看了我一天笑话了,还要继续看下去呢。”
      “其实这兄弟俩不错,能千里迢迢跑来,就为看你一场笑话——这得多大的面子?”

      “是啊,面子是大,戴宗山能把我外公、我姆妈留下的家产,安家的纺织厂和面粉厂悉数掏去,平时还能给你钱买鸦片抽,没害死你,让你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活着,你当然感激他们。”

      正说着,外面走廊里又响起一串密集脚步声,像一支队伍在行军,然后众脚步止住,一声开朗洪亮的笑声响起,“哈,这是谁呀?千把路,你还真跑过来了。老泰山,脑子没抽傻呀,一点也没糊涂。”

      进来的正是戴宗山,应该是吃完饭回来的,只进来他一人,其余小跟班全留在外面。风水轮流转,这个近几年玩转上海滩的新一代财富显贵,眉眼里全是精明,能像硕鼠般掘财富手到擒来,否则黑心资本家的名声也不会如此响亮。当然,他这种坏也算坏得坦荡坦然,从来不屑藏着掖着。连羞耻也是。

      安德明显敬畏他,马上离开床沿,稍微闪在一边,垂下手,捏紧瓜皮帽,不那么明显,却也似讪讪地致意。

      安娜一看到这种场景就觉得脸皮一层层掉下来,这么明显向恶人投降,安家真是败落到地下室去了。这个人好歹还明媒正娶过你的大女儿,就算安伊死了,前岳父的架子你总要端一端吧,怎么这么没骨头像个不像样的小弟?

      戴宗山呵呵笑着,一门心思打趣老岳丈,还装模做样地上前把他的眼镜摘下来,在自己衣襟上蹭了蹭灰,复还给他,“还有钱装你的烟枪吗?”

      老安一听到提钱,萎靡的神情一下子就高涨了,马上巴结地伸着脑袋到女婿跟前,一脸谄媚说:“没有,要不,你再赞助点?”

      戴宗山一扭头,对着门外,“让老陶给你一张银票——”

      老安马上就乖乖小狗似的向门外颠颠走去。戴宗山的话还没说完,却玩味地看着老安的身影,揶揄笑着,“发现你自从好上了这口,心里真没别人了。要不是你能千里迢迢来看安娜,还表现出一丝人情味,我一定让你打个借条。不过这次,算了,送你了。”

      老安在门口显然从一只手里接过了银票,哈巴狗一样,很没尊严地向里面鞠了一下,然后一溜烟从走廊消失了,也忘记病房里的病人了。

      他刚离开,门口又出现了戴宗平,手里提着饭盒,怕病人不喜见他般,没敢深进。

      戴宗山则呵呵咧嘴笑,摆手让弟弟进来,示意把饭盒放在桌上,对一言不发的安娜说:“好了丫头,坐起来吃点东西。反正人死不能复生,你就是哭死,也是白白受罪。”

      安娜动也没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小字:“你滚!”
      戴宗山哈哈一笑,不甚在意。
      戴宗平则小心上前,“安娜——”
      “你也滚!”

      兄弟俩都没滚。戴宗平有点不好意思般,躲在她视线外,难堪地站着。戴宗山则踱来踱去,从怀里摸出一根雪茄,这时门口的老陶迅速进来,递上一盒火柴。戴老大就抽出一根,划出火苗,在嘴巴上的雪茄一上一下精细地熏燃着,美美抽了一口,把火柴复递给老陶。老陶迅速退到门外。

      戴宗山就叉开两腿,仰着头,对着窗户,慢慢吐着烟圈,一副心满意足之感。
      安娜最讨厌他这副托大的作派,心道如此牛掰,你吐一幅国画试试?

      “哥,什么时候回去?”戴宗平在后面轻轻地问。戴宗平是很漂亮的男子,一脸上海小开的那种优雅作死的派头,能迷倒一弄堂的少女。关键是他也知道自己颜值高,一副长这么好看迷死你你我也没办法的炸天感觉。但在安娜面前,就瞬间失去了美颜带来的这份骄傲。

      戴宗山在蓝色烟圈中,回头端视着他,像没搞明白什么意思。
      “你要是忙,你就先回去。我留下来,照顾安娜。”弟弟明确说。
      安娜马上冷冷地回他,“谢谢,不用。”

      戴宗山一笑,讥讽地面对年轻英俊的弟弟,“怎么样?没用!长得帅,有时候有用,有时候,没用。嘿嘿。”

      安娜心说,你嘿嘿奸笑什么啊,你兄弟俩,就你最阴险了!如此殷勤,谁还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老色鬼臭流氓!

      “我也想在济南多呆两天,看看济南的市面行情,有些生意,可以拉到这里,面对整个山东嘛。我们老戴家的家业,也需要北方的纵深......”这时就听走廊里有脚步跑过,然后老陶又悄没声地进来,手里捏着一张纸,“戴老板,上海的电报。”

      戴宗山把雪茄塞进嘴巴里,接过电报匆匆一扫,“今晚得回去了,都出来了,家里连个挡事的也没有。”
      “哥,我留下——”宗平似乎有些惊喜的。

      他哥着重扭头看了他一眼,平淡的声音,“今晚大家都要走。老陶,去订火车票,包一个车厢。”

      宗平疑了,“安娜这样能离开医院吗?要不,过几天再说——”
      戴宗山都大踏步走到门口了,没有商量的表示,“要最好的一节车厢。”

      大哥终于离开了,房间仅两个人。戴宗平叹了口气,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看着她的后脑勺,磨蹭了一下才说:“安娜,事已至此,你能原谅我吗?”

      安娜清晰地小声:“不能。”
      宗平愣了半晌,“我其实没有想到,你会来真的,竟想和一个画家一起到北平生活......”

      她清淡的声音,“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不行么?”
      戴宗平呆愣了片刻,“我依然爱你。你在十多岁时我就认识你了,青梅竹马,说的就是我们这样的人。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阖下眼,不再说话。
      “其实那天,我喝多了,我没有看清楚......当然我混蛋!”

      他说的究竟是哪天,她不知道。但一想到那天,安娜就闭上了眼睛,臭不要脸,天天说爱我,一眼不见就爬上别人的床——羞辱,难堪,心碎,不想再提。

      宗平悔恨,“我被算计的,你信不信?”
      安娜冷淡的声音,“我最爱的人尸骨未寒,你能让我安静会儿吗?”
      宗平瞬间呆呆的,手脚冰凉。

      ~ ~
      火车上,车轨哐当哐当地像永不停歇的进行曲,吵得需要休息的安娜头疼欲裂。睁开眼睛,看到车厢的另一头,一身庄重长衫的陆宗山很有派头地靠在高背沙发上,和那个白人医生说着什么,茶几上摆着的应该是她的病历。那个医生,应该是他从上海特意带过来的。

      她不想看到他,幸亏有一层软帘把这边的卧榻与外面的厅虚虚地分割了。垂下眼帘,软榻对面的身影落入眼里,一脸清隽的戴宗平在看书,是一个本英文版的《了不起的盖次比》。

      这是自己在纽约买给他的,那时他在纽约大学读经济,自己去的晚,随便在一个私立教会大学读文学。自己并不是读书的料,就想渡渡金与他有共同语言,好在自己的英文还可以,在上海圣玛丽高中打的英文底子。两人平时生活在一起,自己给他做做中餐,他帮自己补习功课。

      有一天在街上,他去街对面买汉堡时,安娜就看到了这本书,听别人说,这是一本爱情小说,是讲一个发财的男人如何深爱一个女人,最后为她去死......

      这种青春又浪漫气质的爱情小说,一下子就击中了她,马上买了一本,送给他。
      当时宗平看了看,马上说:“写完论文,我一定好好看。”

      结果他没看。在他毕业先回国时,安娜在帮他收拾东西时,偶尔在他包里又看到它,崭新,没有翻过的痕迹。
      “你没读吗?”
      他从一排经济学的书堆里抬起头,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笑着,“太忙了,有空我一定读。”

      结果,回到上海一年多,成了远东最繁华新世界的光鲜小开,有更多的新闻要看,也许又忘了。现在才翻出来,非捧在自己面前读,有些人就是贱,非得失去了,无可挽回了,才想起以前的点点滴滴,去花力气弥补。做给谁看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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