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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二月红往事忆

      在很久以前的湘江一带,记不得是哪一年开始的传说了。
      那个时候,长沙伢子们若提起当地名列前茅的几位风流人物来,从上至下无一不会叫出那个人的名字;从军警至街头饭后闲逛的老头儿,若有人举荐个此处能叫得出的名角儿来,也必提那人的名字。长沙的九门提督,其中排行第二位的当家的。
      要说起这位少年当家,在长沙的老一辈中那可是响当当的。老当家的日渐年迈,这位少当家的却日渐出类拔萃。红水仙自古就是这家族的标志,直到近些年因太过独特而改成了现在的杜鹃。这支家族似乎和这红色的花有着不解之缘,那开的热烈也似血的花,像极了现任当家骨子里的性格。娇艳妩媚却又开得肆意无比。
      他们的戏班是出了名的。现主事的这位少爷,旦角唱得尤其妙。在女人身上的风流韵事更是不少。但要说这位年轻班主最近又惹了件什么稀奇事?当属这几日传的那件花巨银买了个小丫头的事。
      若说只是买个丫鬟便罢了,这乱世中暂且平和的地境,有钱人自当是享受惯了的。但却有人传这二月红买的不只是丫鬟,而是将要正式迎娶过门的夫人。这下各公馆各大府的夫人小姐们可都坐不住了。
      要说这二月红,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古往今来哪有大户人家能真正看得上一介戏子的?要说奇还真是奇。这九门之中有人经商,也有人为乞,不变的是个个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领。唯独这二月红虽为戏子之身但却十分有情有义。不仅行事果断,言出必行,更重要的是让人觉得顺畅,和一般这行当中的人都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谁也说不清,总之是十分讨女孩子的欢心的。再加上人也长得仪表堂堂,架不住民间女子和小姐们的喜爱。
      不知那被买来的丫头姿色如何?
      是貌美如花还是有倾城容颜?
      能迷得那位爷舍下如此重金?三枚金钗掷下,一夜都不能等。
      也不知,这位风流成性的二爷只是买来玩玩当消遣?还是其中有什么别的原故?
      听到了消息的人们众说纷纭。
      楼内,倚在门框边上的青姨不知眼神投到了哪里,环抱着双臂咬了咬嘴唇。
      这会儿那个故事的主角正自在的坐在庭院的椅子上喝茶呢。
      旁边鸟架上一只蓝尾的鸟儿正啄着个花生粒儿。他看着那鸟儿逗趣,一派的轻松淡然。那日随便拿了戏班的一身行头下地的事儿似乎也早已忘光,除了挨几句老人家的训骂倒也别无它话。
      外八行的人都知道是有这么一条规矩的,纵然那些人认出了二月红,他断然也不能撕破脸的。这几日围绕着他那天的话题就像炸开了锅,他全然不闻,还当平常日子来过。耳边除了那一堵墙后的清脆吊嗓声再无其它。

      可传闻中的另一个主角就没那么镇定了。

      “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没人敢欺负你。”
      “真的?”
      “我这个人对女人说过的话,绝不食言。”
      那个人的眼神十分清明,但说出的话却令她字字震心。

      前些日子母亲刚死,父亲为了偿债将她卖去。他们家只留男孩,她上面的几个姐姐好像也是这样突然间了无音讯。那些人本来是要把她当作未□□的女孩儿来高价卖的,她自知拼不过那几个男人,却也知道再无生路。就在被掳走的最后时刻她本已经绝望至极,但还是不放弃做出了最后的求救挣扎。她连哭带喊,手脚并用,但奈何人小瘦弱别人根本没当回事。泪水挂满了她的脸,街上卖菜的,赶路的,从四周探出脑袋来观望的,有灰白头发的老妪无一不对她投以同情的眼神,但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拦。那些曾经她见过的、认识的、端过面给他们吃的人,没有一个吭声的。她深深记得当时那些人们怜悯和看热闹的眼神,心中第一次感受到巨大被孤立时的害怕。
      直到她看到一个曾经叫过她名字的人。她涕泪交加的脸甚至都没想过他可曾记得,用最后的力气叫出了她曾经喊过他的那一声“哥!——”
      却不知二月红这一回头改变了多少人以后的命数。
      至少,他那个时候从楼上翻飞而下已经改写了她的命运。
      “二爷你若真看上了,今儿晚上去楼子里把她包下,第一晚柔着点就是对这丫头最大的恩情了!”
      一股无名火窜起,二月红冷下脸开口。“出个价吧?”
      “不是我们不想给,是真的给不了,这丫头是城里那位爷亲点的。”
      二月红不信银子还有不好使的时候,直接朝对面伸出一只手让他开价。对面的人眼珠子转了一圈冷笑了下,朝他伸出手握住。价格已经在伸出的那几根手指上了。
      “你们几个胆子不小!”
      “二爷,您有钱就说话!没钱我们哥儿几个转一圈可就要回了。”为首的一个人满面油光,朝身后的弟兄们咧开嘴笑了一撇。心里知道这位惹不起但也绝不至于会大动干戈,价钱嘛,就这么定了。
      二月红袖子一甩抽身离去,“……等着。”
      几个时辰后不顾整理,带着一身黄沙和三支金钗快马归来。
      “钱给你们带来了,但我们话说在前头。银子是有,就是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能不能消受得起。”

      那日小丫头的泪水迷蒙,用尽全力的那一声哥叫得二月红心里犯起久违的震动。
      以前,他心还未定时每夜凌晨后归家,总要路过那个夜灯下的小面摊吃一碗面,他不记得那摊位的男女主人叫什么了,却记得那个每次给他端碗、煮面的小丫头。
      心弦神游在外,有半分神智似乎还停留在刚才的香艳中,对面的小姑娘每每都朝他满足而单纯的一笑。好似夜风就那么一吹,把他整个人又吹回这真实的当下。那些好听的漂亮话并不是他最需要的,一天的劳累后果然重要的还是填饱肚子的这一顿实在的饭。
      “小哑巴,怎么今日又不说话?你也要吃一点吗?”他脸颊有酒气薰染的微红,口气却仍旧温柔无比。
      她摇头。再怎么小她也知道那是客人的面。
      二月红偶尔会替她打掩护喂她吃块肉,末了会再用指肚轻轻刮下她嘴边沾着的食物残星。两个人相视一笑,默契的仿佛两颗坦露的星星,毫无身份和年龄的距离。

      *****
      丫头把脑袋缩在手臂里,从被赎回来起她就一夜没睡。虽然被那个人救了回来,也听到了他的承诺。但这几日的恐惧并未散去。她仍旧对陌生人有些抗拒。虽然她真心感激。
      这一晚二月红并未太过靠近她,而是带她回来让人帮忙打理出一间干净屋子。她就缩在床上的一角抱着膝盖也不知怎么胡乱回想了一夜,直到天将明时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到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
      见床上睡着的人有了动静,一个守门的比她略大点的女孩子转过头,笑眯眯望着她。睡着的时候她可不记得有撑开那摞精致绣花的丝被。手随便一摸便摸到身上盖着的东西,一下由迷蒙中睁开眼。以前在家的时候她也没有盖过这么好的东西。看到床上的人醒了,那人朝她走了过来。她把被子赶紧掀到一边,自觉身上满是灰尘,也不敢再弄脏人家的床铺。见那干净利落的姑娘走到床边,又看看外面日头,羞赧的脸都红了。
      从床上起来,她双手就一直垂在一起揪着衣角。那姑娘啥也没说瞅她笑了笑,收拾好床铺拉起她的手:“走吧!二爷说要是你起来了就帮你梳洗一遍过去见他。”
      洗了一遍,又替她重新梳了辫子,换了身他们戏班姑娘的干净衣服。那姑娘带她走过平常戏园吊嗓练功的园子,来到一间屋内。路上少不了几个淘气的徒弟,走过的地方一路都停下了手中动作,只好奇的盯着她看。
      看起来也太小了!众人集体达成了共识。

      二月红正起身又拔了粒食给那鸟儿,就听见脚步响动。转过身看时,正是那丫头。
      洗了洗后这小脸才显出了些眉清目秀的样子。头发也梳洗了,流海盖在白净的额头上看着是清纯又惹人怜的熟悉模样。有些时日没见了,这丫头也长大了一些,难怪那些人不肯放手。就是脸上还带着点稚嫩,那双有些躲闪的大眼却透着一股清秀之气。
      “哥……二爷好。”她低下头。
      “叫什么都好。在这园子里不必拘礼。”二月红围着她转了一圈,突然伸手把她绑在身后的辫子放到前面。就这么拿捏在手里,微微皱眉。这头发倒是挺长。他以前在面摊上吃面时可不记得那时的小丫头头发有这么长。
      “这是小七的衣服吗?”二月红问。
      旁边站着的人答:“是的。”
      “有点大了。”
      何止有点。上衣简直是像裙子一样罩在她的身上,衣服袖子都完全盖住手掌了,只能露出个指头尖尖。
      小七是他们戏班里最小的一个女孩子,这些年来他们跟着二月红走南闯北挣得也越来越多,这些女孩子的日常装扮自然也是跟着越来越好。这件衣服算是极素极一般的了,但丫头却觉得已经很好了。无奈,这也是她们能找到的最小号了。
      ……果然太瘦了。
      “今天傍晚之前你们上街买点衣服吧,也上街逛逛。”

      *****
      “听说二爷买回来的那个小丫头平淡无奇啊!这哪像是二爷买来要做老婆的人?”
      “你别瞎说,二爷才不是那样人……这上赶的粘着二爷的女人有多少?你见过哪个二爷当真的?”
      “那个青姨二爷不是就很疼吗?”
      “那是两码事。是她用得着咱们,咱们现在也用得着她。这孩子才多大啊,你们可别口没遮拦的给二爷招来话柄。”
      “谁跟你瞎说了,花那么多钱那买回来的怎么可能没故事?你没听最近外八行的人都传疯了吗?你是没见当日情形!二爷那阵势……”
      “有故事没故事是咱们应该操心的事儿吗?哎哎!人来了……”

      一大清早,丫头被带过来和二月红他们一起吃饭。只是这次路过周围的人不再只是盯着她看,而是有人噗哧笑出了声。一些人没忍住忙用手打着掩护。
      丫头不知其意,小心又疑惑的来回看了看。
      刚才他们还在讨论的话题仿佛瞬间就被击碎一样,这小姑娘昨天是梳着一根大辫子,还显得年龄长了一点,成熟一些,现在则是变成了两股细细的辫子被绑在两侧,虽然十分水灵,但要多嫩有多嫩。配上那瘦小的身子和白净的脸蛋更加显得像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
      “是不是我今天的头发有点奇怪?”细想一下今天的变化大概只有头发了。她以前从未注意过这类东西,从来都是简单的学着母亲的样子。
      “不可能。二爷梳的头发最好看了。”
      她是说真的。不仅是梳妆扮相,二爷给人编头发的本领是她们亲眼见过的。哪个姑娘能有幸让二爷给亲自梳头弄头发啊,她们羡慕都还来不及呢。
      进了门厅,并不见二月红的身影。他们也不必等,只管吃罢饭到前院去练功。
      丫头就像是个普通丫头,能帮得上忙的不必别人开口就能照顾得周周到到。
      院子里一片片花花草草正趁着暖阳在抽芽,海棠的叶子厚实仿佛终年不落,她看着那些树叶间绿色的光斑,听着耳边咿咿呀呀的吊嗓和戏音,不知不觉的安了心。
      自那之后,那个被二爷救回来的丫头就一直跟在他们身边。连着好几个月,二爷都亲自给她梳头发,编辫子。基本上每天他们都能看到在二爷的一双巧手下她发髻的变化。每一次她都乖乖的正襟危坐,他即未和她约好,但每日他似乎起的都比她早。她看着镜子中的那双手,偶尔也会发起怔来。

      *****
      二月红站在父亲跟前没有说话。
      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的人定定地看着他。
      “你啊……该收收心了。”风花雪月到何时能是个尽头?干他们这一行的要么心狠手辣,要么冷酷奸滑,偏偏他和所有九门中的人都不一样。男人图个快活也就罢了,那些流传甚广的风流逸事对他们又能有些什么好处?这家业是早晚有一天要全权交到他手上的,他怎么也无法放心。
      二月红听完这一句,知道老爷子接下来又该说什么话了。只笑了笑说了句“知道了”。
      这个知道是怎么个知道法暂且不问,就冲他这毫不在意的态度他就来气。

      *****
      “二爷快回来了。您是在这儿继续等着还是乏了?我差人送您回家。”老管家微微弓着身子,笑面对着厅内的一位小姐。
      “没事,今晚我就来看看他,若二爷要伺侯身边也有个人,您老也不必费事了。”
      这话倒是说得委婉。老管家心里明了,也没多说什么。
      等到回去的时候正好在廊子上看到了回来的二月红,报了此事。二月红提了壶好酒就往那间房走去。最近几日戏班一路朝南,这是正好借用了一户乡绅的场子。连唱三天后通常他们会歇两天再起程,趁着夜里行事,白天却正好休息。二月红是个极潇洒的人,尤其是在找上门的好事上,反正今天就是他们留在这儿的最后一晚了。
      老管家沿着廊子走了一圈,嘱咐大家都赶紧睡去,也细致的观察了宅子四周的动静。经过厨房时又掉过头来,“丫头,今晚给二爷煮的的面迟上半刻再送去。”
      灶台前的人一抬头,一头雾水。水正开着,锅正敞着。
      “为什么呀?二爷离开之前还说饿了。”
      “别问那么多。”他本欲抽脚走人却又一步迈了进来,伸手把空气中的香味往自己鼻尖上赶了赶。“真香,菜都炒好了?”这猪油炼制的葱花炝锅,味道就是不一样。
      “嗯!”她点点头,很是开心的样子。做面和煮面可是她最擅长的事,尤其是南方一代有名的阳春面。“最近二爷食欲不太好,所以阳春面清淡些,加点小白菜又加了点洋柿子,酸甜口应该比较好吃些。您要不要也尝尝?”
      “不了不了,闻闻味儿就够了。人老了,晚上吃宵夜容易积食。给二爷端过去后你也早点睡吧。”
      “哎。”她爽快的答应着。

      月牙儿弯弯挂在天上,风时不时的吹着,带来一阵林间夜幕的气息。其他人好像都去睡了,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好像说了要她等半个时辰再送去,好像这会也差不多了吧……加了海米的面韧糯滑爽,但再这样泡在汤里一定会越来越软塌的。她收拾好碗筷,准备盛过去。
      一个人走在青石板上,小心的端着手中的东西。走到二月红休息的房门前隐隐听到了笑声和女子的娇嗔,窗户上出屋里人的身影,有灯光在漆黑的夜晚透出。她犹豫了下退后了两步,要不还是再等等吧,说不定这会还没到半刻钟呢。她把盘子放到地上,自己也蹲了下来,幸好碗上还盖着个碗。
      屋里的人正玩得尽兴,刚玩过一轮赌花饮酒的游戏,那名年轻的女子已是衣衫半褪脸颊发红了,二月红坐在椅子上突然不动声色的不出声了。“怎么了二爷?光顾着罚我你都没喝。”她伸出手臂揽住二月红的脖子,温香玉软地端着个杯子靠了过来。
      “已经这么晚了,再不回去你姨娘明日该责骂你了。”
      “本来就是偷偷溜出来的……”
      “好了好了,来,穿上外套,我差人送你回去,改日再聚,也不急于这一时。”
      “诶!别啊,二爷你……”她明明打算在这里过夜的,这会突然的怎么就不按牌理出牌了。门打开的时候她脚下不稳的吓了一跳,啊!那边坐着的一团影子是谁?可惜二月红根本没时间留给她张口疑惑,一路推着她走出院门外。
      回来的时候再细看,小丫头果然已经困的睡着了。
      打开盖着的碗,一股葱香扑鼻。嫩绿的小白菜和黄豆芽配在一起,再加上一点橙红,颜色的确像三月里春阳遍地的光景。不自觉就嘴角扬了扬,也不管其它就在门外吃了起来。

      *****
      小葱是一定要加的,配上海米最正宗了;不过有时候也会加点黄豆芽或土豆肉泥;猪油红锅,小白菜煨上,有时候会特别加个新鲜的卤蛋。白、绿、黄、嫩、韧,这就是丫头做的面。只要是她做的面,总是能想着法儿的变出花样。
      最好的做面条时间是清早开始和面,面要揉过好几遍才能有劲。等到中午面醒好了再扯成面条,用猪肉炼出一木勺香气四溢的猪油。不论荤素那香味可都不是盖的。
      阳春面比较清淡,但她总能想出不同的菜和搭配,有时候是芝麻研成的粉,有时候是洋柿子捣成的酱,有时候只是一把小葱和蒜。
      蒸气飘散的四方灶台上,布满阳光投下的光束。二月红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发起愣来。
      偶尔,丫头会用一个小碗,将炼制猪油时那些留在锅底的肉渣捞出来,再撒上一些细细的盐,吃在嘴里时香极了。二月红第一次吃到这样的东西。据丫头说这是小时候妈妈为了给他们解馋时用的。面摊上长大的姑娘,自小就对这种事驾轻就熟。
      他安静的看着她伸出食指,在碗中按着一粒还不如指甲盖大的肉渣一圈圈的打着转,最后将沾上盐的小肉粒放在他的嘴边。吃进嘴里只觉得香气四溢,又嫩又鲜。
      她看着他的表情似是满足,冲他笑笑,接着看她继续按住另一粒一圈一圈的围着碗底绕,再放进自己嘴里尝尝。二月红心情一下就好起来。
      过了最炎热的七月,雨就渐渐多了起来。
      从江中坐船回来就能闻到后厨一股晚饭时的饭香。雨珠晶莹的从屋檐上滑落,像断了线的珠子。到处都湿淋淋一片,唯有屋子里灯火温暖。

      *****
      “这几日的戏可有喜欢听的?”二月红在后台卸下头面,脸上的妆还未清洗,先问了一句。
      一边的丫头端了杯梨水就站在边上。
      始终跟着戏班的她似乎很爱看戏。且不论她能不能听得懂,就在台下人头攒动的角落和喝彩声中他总能看到她听得入神的小脸,这一件就让他肯定,恐怕一入戏也是个戏痴呢。
      有时候随着台上人婉婉而唱的戏词她还真的鼻头通红泪眼汪汪了。一般听戏的人就那么几种,一种是听得懂人间沧凉的,会当真却不会沉溺其中的,另一种是只当个消磨时光的乐趣,跟风起哄的,再一种是更纯粹的,不分地界和年龄,只是单纯喜欢那些古腔和故事的。也许没有什么理由,但后者实在无知到真实的可爱。

      在没有几日享福的过往中,丫头从未跟二月红说起过。小时候最喜欢跟着爷爷去庙会听戏了。在那些祭拜佛祖的渺渺香烟中,有属于她记忆里对戏台的专属味道。
      她不是家里最得宠的孩子,更小的有弟弟,再上面的还有姐姐,但唯独去看戏的时候爷爷会给他们仨一人买一个糖人。那个时候她还不懂长辈们对于戏中人物的评价,但却清楚的记得到唱戏的前一晚,他们都会领到这一天的戏折子。里面有戏中的人物剧情。她记得小时候爷爷给她讲过一段大户人家阴差阳错抱错了孩子,但在成年后却成了姻缘的戏,当时听得入迷,后来却连名字也想不起来了。再后来大一点就随着母亲一起出摊讨生活了,爷爷奶奶也早相继不在。那些戏台上穿着华服宛如天仙一般的人,就那样停留在儿时懵懂的记忆里。
      可有喜欢听的?
      好像二爷唱的都好听。
      被突然这么一问,她有点不知该怎么答。只是实话说了一句最近听到的,“《荆钗记》还挺好听的。”
      二月红听过“喔”了一声。
      《荆钗记》是南戏曲剧,讲的是南宋时一对贞洁夫妇的故事。丈夫情深义重,却遭奸臣陷害,妻子忠贞不渝,历经种种磨难后终于团聚。并不是二月红最常唱的一个戏。
      “这戏按了老规矩是四十八出,改明儿若想听全了,爷亲自唱给你听。”
      右手夹带着一块绵巾卸着眉眼上的妆,却没看到铜镜中映出的那张小脸上闪过一丝慌张的神情。

      *****
      乌云笼罩,雷声阵阵。
      屋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都剑拔弩张一幅一点就要爆的样子。
      “二老爷,您说怎么办?”
      “呵,还能怎么办?这批货是青姐早就定下的,谁不知道二爷和我们的关系?你觉得二爷能骗我们吗?”
      “二爷和女人打交道就没有个不好的关系。二老爷,您看吧,这要是二爷真的毁约了?这军中也有军中的规矩。”
      一个是仗着关系而来,一个是拿着毁约就逼婚的生意说事儿,台上坐着的老人看着着实有些好笑。做地下这买卖这么久了还没遇见过这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青光蛋子。只是和军人扯上关系更加麻烦。恐怕后面那位穿着军装的大爷也不是真的觉得他们家小姐会嫁,只不过是好捏了个罪名,但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关于美人儿的曲折故事,他这老头子就不知道了。自己家孩子是什么样人他心里清楚。
      “几位暂且歇歇火,我这几年也不太管事儿了,都交给小子们打理了。你们这样把我拉来我也弄不清当日种种。但多复杂的事儿处理都有简单的法子,各位拿当初约定的凭条说事就行了。凡是走货的盘口的,我们都打了加红印的条子,这个不能没有,是规矩。关于其它的,还得等犬子回来再细问。”
      两班人马都各自思索了下,僵持了一会便推拖说回家再找找那凭条。
      事情的大概是怎样,老爷子此时心里已经有数了。恐怕现在露出来的只是后面一些人的试探,关于这次从北边血斗里出来的事他们守口如瓶,却难保有得到消息的人想要半路打探。这次下斗异常凶险,他们损失惨重,本来这事已经够他心累憔悴,此时又有人这样来闹。出没出货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有没有打过凭条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但有外人硬是要来搅局,你说能挡得住吗?
      二月红正好此时歇息了半天回到了园子,进屋就看到家里的老仆和自己家老爷子。
      雕花盘丝的红木椅上,削瘦峻挺的老人把端着的茶杯放下冷笑的说了句:“还晓得回来?这园子里为了来和你争婚的人都快乱成蛋了。”
      二月红一愣,老管家当即走下来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诉说了一阵。二月红没听完几句已经明白。心里思忖了片刻突然轻笑出声。
      “这件事爹就不必操心了。青姨那边和那位小姐那边我去解决就成了。不必惊动其他人。”
      这天空不知何时吹起了一股风,刚才还乌云滚滚的转眼已经又露出了半截发白的光景。夏季的雨不可测啊,这孩子长大了也是不由人。老人重重叹了口气。

      *****
      世人都说,姻缘自有天定,哪个闺女配哪个小子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古时候经媒妁之言,父母之约,往往都是在结婚的那一晚才能知道自己嫁了个什么样的人。那脾气是好是坏,对妻子是疼爱还是糟蹋,都得在以后慢慢看了。以后的路啊,是过得好还是不好,也都是命了。
      “都是命啊……”丫头的母亲以前常常会这样叹息。当然她自己是不懂得那是什么意思的。那个时候她还不懂得畏惧这种冥冥之中超出人能掌控的事。她只能过去贴近母亲的身体,伸出小手擦擦她脸上的泪痕。
      在那条大街上,她被人扛在肩上游街时,才似乎听懂了一点点母亲那时的话,或许这也是她的命?
      “住手!把人放下!”
      “这不是你的命。倘若是,那我便改了它!我对你再好也无妨,这也是你的命。”
      “……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没人敢再欺负你。”

      “丫头,我问你,若那一日你被别的人先买了去嫁了人,和嫁与我有何不同?”二月红忍不住逗她,想看看她的反应。
      有何不同吗?……当然是有很大的不同的。但是到底是哪里不同,该怎么说?她可一时没想好。
      “当然有不同。大概…二爷长得比他们都好看些。”
      “哈哈哈哈哈哈!……”二月红大笑不止。搂着她转了个圈。
      她望着他的样子有点可爱,却又朴实的认真。
      何止是好看?二月红的神彩和英姿够得上城里一多半的女人神魂颠倒了。也只有这傻丫头能说出毫不知情却又如此明目张胆的话了。
      反正,她说什么他都是心神快活的。她说什么,他都高兴。她总能在无意中讨得他的欢心,最重要的是她并不知道这是在讨他的欢心。

      *****
      没有人想到那个风流潇洒的二月红会真的这样收心。
      大红灯笼高挂,腰鼓队齐上阵。老院子里一棵百年的杜鹃花树开得正是姹紫嫣红。一整条街都布满了红色飘带,甜滋滋儿的糖果花生被孩子们抓得一把一把,有的掉在地上了也不顾得拾。反正二爷家还有很多呢!
      “八爷,你这一包包带的东西够多的啊。”门前,一个咧起嘴笑的人熟络地招呼着一个人。
      “怎么说话呢?这是佛爷给二爷上的贺礼!我的在后面呢。”戴着圆圆墨镜的算命先生不乐意了。心说你这小厮真是没眼见力,还不赶紧帮我掂着点。
      那小厮看着齐八新配的眼镜,也不知是学的哪路鬼子,看着即不像证明自己眼神不好,也不像是能显出多么金贵和高明的样子。在他身前特意晃了好几晃这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八爷里面请,小九爷也在那桌上呢。佛爷怎么没来呢?”
      “你们佛爷日理万机这会正往北边战线上去呢!”一路上鞭炮刚刚响罢,脚下一地红屑和人声嘈杂,笑谈声不绝于耳。
      “小解九,你怎么也来了,不是在这两天就要启程了吗?”
      解九年纪并不大,有一张清秀的娃娃脸,在周围杂乱的人群中显得安静又不引人注意。齐八知道这绝不是解九最可怕的地方。攻于心计的老九小小年纪时就有能看破家族中老一辈的棋局,并料事如神的提前准备了。
      看到齐八过来他早已站起。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明日出发呢。”他明白齐八指的是他要留洋学习的事。
      “反正今日也有些时间,不如来看看二爷的喜事。”
      这九门之中,上三门基本都已洗白,平三门是不问出处的各路英豪,下三门在外人眼中则是个个好勇斗狠的蛮霸子。但到了解九和齐八这一代又是有些不同。这九门之中现唯老九最小,也是张大佛爷平时比较关心的一位。不过却不知为何,解九跟二爷的感情却更亲。和平时所见之面多少无关,或许只是因为在他们这些人中只有二爷让他觉得舒坦。
      欢声笑语中,渺渺青烟从香笼中盘绕升起,最前面的黄花梨霸王桌上祭着满满的水果和金红的蜡烛。新娘子正迈过火盆,人声鼎沸。桌子左边坐着的是二月红的父亲,右边则是空着的。老仆站在身侧也结了红花,难得看到自家老爷的脸上露出这样的喜色。

      ——“一拜天地!”

      “八爷,你看二爷的新娘子如何?”
      齐八笑骂,“脸都没见着还敢问我如何?你倒是把红盖头摘下来给我看看啊!”
      “据说是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命里不薄吧?”
      “命数如何,一半在天,一半在人罢了。”
      礼结,莲成,两人面对同一方向,并肩而立。二月红弯起的嘴角和眼睛里,合不拢的笑意与火红的杜鹃花相映成趣。

      若没有你,漫天风雪我一人而立。
      不能为你驱寒避雨,我身披这雪白华服也没有意义。
      浮世茫茫,有一知心人偎我心房,足够,足够……

      *****
      二月红成亲了。
      江河两岸的小姐姑娘们一开始都不信。直到确认打听了青楼的当家花魁小梨花说,二爷真的足有一月未踏足这里。连来听个曲儿都没有过。
      也罢也罢,新婚燕尔,哪有刚成亲几个月就出来找乐的,二爷不是那样不通情理的人。
      但半年过后,二月红真的再无一点风流艳绝的消息。
      那个夫人据说也长相平平。家世更是落魄。
      但整整一年后人们就都沉默不语。
      因为二月红生生把一个好男人能专注到极致的温柔给诠释了出来。
      二爷对夫人,那是不能再好的好。住在红府的每个人都有体会。不用细数那么多的例子来证明,就单单二月红看着夫人那眼神都能明亮温柔地掐出水来。
      夫人真是有福啊!住在园子里的每个女人都是嘴上不说心里却羡慕死了的。
      至此,老一辈的当家们才真的敢说,他们的二爷是真的收心了。

      又是一年隆冬时。
      二月红捂着丫头的手轻轻呼了口热气。本来粗糙的手指现如今已是被保护的幼嫩白皙。
      前日里下的雪还堆积着,坡上满是一片柔软的覆盖。两人下了马车沿河对岸慢慢走着,身后拖出一串长长的脚印。这个时节的江上是别有一番冬景的。没有了鹅黄色的芳草萋萋和候鸟的停留,只是一片雪白和冰晶的空旷,呼吸间都是洁净的气息。
      有人说河南边的梅花开了,她也只是随口一说不知漂亮否,闲时想去看看。没想到当即就被人全幅武装给带了出来。走至南边尽头才发现不过是几株梅树才开了几个骨朵,两个人相视而笑,声音轻快。继续往里走,倒的确是有些冒着风雪绽开的几枝。
      “这些腊梅真好看。”
      “再好看也不如我家夫人好看。”
      “二爷又胡说了……”背后暖暖的一片,他从背后将她搂在怀里,熟悉的气息扫着她的耳垂,让她脸上有点发红。身后男人的眼睛眯起来,如春日阳光灿烂的一片,嘴角翘着,觉得这样惬意的时光真是幸福和满足。

      也是那一年,二月红在街上看到个眼神凌厉、身段还有点意思的孩子。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但他看人的眼睛却像饱经世事深邃黑暗的鱼。衣着破烂,耍的那些小聪明小把戏,却又有着一丝超出孩子的敏锐和利气。
      二月红将他带了回来,不久后收之为徒。

      丫头第一眼看到那个孩子时,弯下腰笑着摸他的短发。
      那个瞬间陈皮阿四说不上是厌恶还是惶恐,只记得心脏噗通地跳了一下,记忆中从没有女性会和他如此亲密相触。不一会就见他的师娘蹦跳似的走了过来。温热的毛巾蹭了他一脸的湿气。
      秋天的昏黄色暖阳里,丫头与这个二爷带回来的小男孩结识了。在戏班里所有人的回忆里,他对师娘和对师父是一样的恭敬。似乎……有时候比听师父的话还要顺从。
      他是后来吴邪口中的四阿公。是九门之中后来排行老四的狠角色。
      但陈皮阿四的一生中对女人的经验并不多,只有一人走过他的心底。
      他的师娘很实在,做的阳春面很好吃,每次对他张口就来的谎话都无一例外善良的相信。并且真心的为他好。在跟随二月红的无数个日子中,他曾有过和半截李一样的机会。但他却没有那么做。
      在连续几年产下三子后,丫头的咳嗽经过调理补养不减反增。
      他规矩地守在门外,听到里面的人不止一次的说“我喝口水就好”,然后等缓和一阵,靠在二月红的怀里睡着。基本上这一晚师父就不会再从房门走出来了。

      他的师父在面对师娘时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和淡定,只有少数几人知道除此之外他问医寻药时焦急的神情。

      二月红在后来的年月里几乎不碰地下的东西了。他仍旧是那个二月红,只是把一切都担在肩上,未肯露出过一丝慌乱。这么多年过去,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撑住所有东西,强到大可以坦然护住身后的人和所有她想要的东西。

      *****
      中秋时肥硕的螃蟹下饭早已是园子里每年例行的传统。
      只是一年一年似乎夫人吃的也不多了。但每个人还是像往年一样殷切地准备着。
      只有这一年散落的桌子上少了一个人。一桌佳宴前,少了那个站在二爷身边身姿挺拔的徒弟,那个年纪轻轻却手段狠辣的少年。有多少给二爷找麻烦的家伙悄无声息地葬送在那个少年的手中,对此他们毫不怀疑。
      丫头叹了口气,“不知那孩子在更南边生活的好不好?”
      二月红笑着安慰。“也只有你才把他当个孩子了。”那个孩子也只有在丫头的面前才能听话一点,说些不让人恼的俏皮话。他脑中若有所思飘出去很远。

      “快吃吧~菜就要凉了。”
      “多吃点。”二月红给她夹了些蔬菜,又将自己刚刚剥下来的一整盘蟹黄与蟹肉放到她面前。
      丫头吃了一口碗里的菜,又将那盘蟹肉夹起一口喂到二爷的嘴里。
      对于门内生意上的事她一向是不过问的。只有在陈皮阿四这件事上略有犹豫,劝了又劝。但二月红后来和她诉说了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
      其实有些事情她也懂得,只是盼着他能改好罢了。最终,她还是选择相信二月红的。
      “对了,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放花灯吧,今晚赏月的人不知多不多……”
      “那你得先吃饱才行。还得喝了那碗药。瞧瞧,蟹黄都沾嘴角了……”他用指肚轻轻擦了下她的嘴角,没察觉出她的隐忍。“螃蟹吃了还有的,这个咱们家绝对喂得饱……”——话的尾音没有说完,身旁的人已经一声干呕将身子转了过去,咳嗽着将刚刚才咽下的饭给吐了出来。
      “丫头!丫头……”

      *****
      大雨滂沱的那几天陈皮阿四不在。

      在这之后很久的日子里二月红的眉头难以舒展。
      同样的烛光,同样的房间,怎么现在他只觉得浑身发寒的难受。
      你别有事……你不要有事。
      丫头躺在床上用手指轻轻描摹着他好看的眉眼,笑说他别皱着眉,一直这样皱着眉,就要长出皱纹来了。
      “只要能让你好起来,我老几岁又有什么关系?”
      哪里来的老字。二月红正是过了而立之年四十未满,正是一个男人一切都成熟到最好的样子。
      “二爷……”她闭上眼睛,脸上虚弱的倦容仿佛昙花一碰就散了。
      以前,在面摊上她经常和妈妈姐姐一起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男人,不论是富贵与否,脸上总有舒展不开的愁容,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为了自己的病已经操碎了心。她怎会不心疼?有时候真想一口气没了,就那样轻飘飘的走了吧,了无牵挂。但一想到他她就舍不得了。心里得有多疼呢?哪怕是身体不能动弹也好,只有一口气也好,只要还能陪在他的身边,就那样远远地看着也好……
      她面向他时已经将眼泪偷偷拭去,只是将手埋在他的胸前任由他攥着睡去。
      “我只要你长命百岁就行……”熄了灯的长夜里,过了一会她轻轻的说道。

      我已经找到了一味药,再等等,再等一等……马上就来了……
      二月红心里的声音在黑暗中重重的回应。

      张启山看着那个眼睛清澈的男子,从皱眉焦急到现在似要吃人般的发狂。
      药是他扣下的,门子是他安插的,日本人早已经算计好了一切就等着他们落入虎口了。
      “大佛爷,人你能救为何不救!?”
      “家国大义在前!二爷,你醒醒吧!这出戏只有你能唱。算我们张家上下都求你了!”雨中的空地上,二月红跪在张家门前只为求药。铁栅栏内,张启山一手甩下军衣的后摆,率着张家奴仆及妻子扑通一声跪下了。
      “家国大义在前!二爷!”数百号人的声音震天响着。
      二月红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是泪。“张启山……你疯了……你疯了啊……”
      那一日,二月红抱着弥留之际的丫头在回来的路上,只为寻一口她想吃的面,但河岸两边的小贩都被发了疯似的二月红吓住,纷纷以棍杖驱赶。直至最终丫头说不吃了,也未寻得一家卖面的店。
      那一日的二爷不是二爷。他曾经以为自己有能力也有自信能护得了一生的人,最终却发现什么也留不下。他以为他已经有了可以痴情可以不顾一切的资本,但命运却推着他一路朝自己最不愿去想的路上,一去不还。
      连一碗她想吃的面都买不到。有我何用?
      丫头被他紧紧的背在肩头,她看不到他此刻泪如雨下哽咽的如同孩童。
      天下再大,也换不回他背上的这个人了。家国大义失了她又有何意义?对他而言这一生……不过是想过着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和她一起到老罢了。
      “二爷……”气息微弱的声音游丝般发出。丫头的手轻轻覆在二月红左边的脸上,摸着他的眉骨。
      她想说不必悲伤啊,人总归是有一死的。别怪佛爷……佛爷也是为了二爷好。但浑身上下已经使不出一丝力气了。她的身上还裹着一层披风和雨衣,他的脚只怕已经磨破了,全身早已被雨冲刷了几百回。
      人都说戏子无情,其实是因世人无心。这一生太短,短的让她来不及做好告别,这一生太幸福,自打遇见他的那天起她就真的被护在怀里未受过一丝委屈。
      二爷,是丫头赢了。是那些不相信这世上有这样好男人的人,那些说唱戏的人最无情的人,输了。最后一次的棋局终于是丫头赢了二爷。她的呼吸渐浅,终于紧挨着他的体温浅浅地笑了一抹。
      悲伤和心底的撕裂感铺天盖地的涌来。
      二月红甚至不记得是怎么进的那个门。等到有人惊叫着,众人都往门外赶过来,他才发现眼前已站了二三十个人。那雨连绵不绝,滴滴滚落,哭泣声渐渐在院子里浓成一片。

      大雨连着下了五日未停。那棵粗壮的杜鹃花树仍旧安静地伫立在院子里,只是一地落红狼藉。

      *****
      来年的春天,二月红府上的门大开着。久违的带来了两样东西。
      一个是门槛内一篮肥硕的螃蟹规规矩矩地放着,另一个是来自北岸边所有面摊小贩血流成河的消息。
      “你不为此感到开心的。”二月红对着桌上的香炉一边焚香一边轻叹。
      事情过去一年后似乎他的内心已经平静下来了。在每逢佳节时他的院子都会成为九门中那些年轻辈的热闹场所。吴老狗,齐八,解九。他从来没有请过老人。但似乎也不需要他们的提醒,这宅子中每一个物件和场景都缓缓的透出她经过时的声音。宅子里最好的东西都跟着她去了。

      “二爷,尊夫人的事请节哀……”
      “解九,你说值得吗?”

      值得吗……

      留洋归来,眼镜背后的男人默不作声。对二爷来说恐怕是不值得的吧。
      在这动荡的年月里他一再抽身退让,不过是想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和身边的人安静过日子,但这动荡的年月已经不止是外因忧患,还有他们九门所有人的命运。家国天下,家国天下……与日本人的遭遇已是避无可避。陈皮说的那句话久久的留在二月红的心里。
      头面华丽,如斯美玉。戏台上一曲婉转的戏腔开嗓,台下肃穆的杀气已开启。
      国难当头,两军冲突。战乱年代难有一席安身之处。好在市井之中,楼阁亭台下,总要有一个活字。就那样渐渐过渡了两年,又是一年冬天。老九门齐聚,开启了他们一生中最大的一次盗墓活动。
      光装备和人数就能浩浩荡荡的排出一整条街了。唯独齐八没有来。张启山对此也只字未提。
      二月红只是冷眼旁观,人虽然坐在九门会议中却仿佛事不关己。只是喝茶,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老五怀中抱着的三寸丁。能消磨日子的事情似乎也不多了。
      这一次他会尽力,但心里终究是再留不下一丝别的东西了。

      等到他们从东北支离破碎地归来时,谁也没有想到九门之中一次彻底的洗牌也开始了。
      吴老狗不相信张启山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其他人却都已经能避就避。为此他不顾霍仙姑的横加阻拦还亲自跑到东北问了这一句话。
      “为什么?这不是佛爷下的命令吧?”
      对此张启山陪他在雪地里走了一圈,那个像山一般伟岸的男人最后也只是无奈的苦笑了一句:“老五,仇恨这个东西……总要有人来背负的。”这一句不算回答的回答已经让吴老狗心里布满寒意。
      自此之后,九门彻底分崩离析。九大家族在历史和命运的退潮下也退出了长沙的一席之地。只有事事算计祥尽的解九不知何时发现的端倪。他是怎么知道的?众人都没有问过,但解九的一句话,可救了不少人的命。

      二月红后来也离开了长沙。这一趟行程也是一早就被人妥帖安排好了的。只是听闻六爷允诺,人头杀得,但人不要,不理身后那扯着嗓子喊他的人,他只拿了银子头也不回。
      战乱年代,人潮涌动,二月红透过车窗向外望去,看着那个脏兮兮的身影一会就利索的不见踪影,嘴角边上扬着笑了笑。
      六爷,保重。

      *****
      至此,二月红一生之中最为真情和波澜的一段岁月就告一段落了。
      后来的后来,人们都传说着二爷对女人极好的各种事例。确实如此,但只有了解这段过往的人心里明白,那些放在现代也美丽至极的女子,恐怕也只不过是沾了他夫人丫头的光。
      女人高兴和娇嗔时的表情往往是一样的,只不过更多时候他在想丫头会不会这样呢?是否也会在那边吃醋呢。丫头一辈子没在他面前表现过吃醋,但他心里是知道的。
      二月红一生没有续娶。后来也被人评说过一段时间的放荡不羁。但解雨臣却知道,二爷一辈子没带过女人回宅子。他正中的老式房间里摆着的牌位始终是“二月红挚爱之妻。”
      他把一生所学都传给了解家的后代。得二爷的庇佑,他才能活得至今。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夸张。九门最后遗留下的小辈们能投得一个靠山的寥寥无几。小时候以学戏为名,也耳濡目染对他最爱的戏曲传承了下来。唯有他的那三个孩子,他什么也没有教。在解雨臣的记忆里,那些二爷至亲的亲人也只不过是普通人最普通的样子。
      若你在那个时候的北京,春夏六点多钟路过一个胡同,老院子大而宽敞,大门上的环扣精细而讲究,中央还有一棵杜鹃树,你可能会看到一个头发雪白身上也一袭传统白衫的老人。偶尔溜鸟逗趣,偶尔坐在躺椅上睡着。

      等到过一百大寿的时候,小花和几个孩子捧着蛋糕过来,二月红都有些恍惚了。真的如她所说,他活到长命百岁了啊……
      虽然头发已从花白变成雪白,但身体一直还算硬朗。大体是托了少年时代就练戏功的缘故。等到一百零二岁的时候他已感到与往年不同,或许是自己时日不多了。对此他心内安详,甚至还有点高兴。
      直到有一天他换下了那件终年同一款的长衫,换了件暗红色花纹的新衣。躺在摇椅上打着折扇乘凉,听着老式的收录机放着一出由某某派某某老师所唱的《荆钗记》……
      小花在北京和吴邪、胖子告别后,连夜奔回打点着二爷的身后事。
      是喜丧呢。所以人群中悲情哭声几乎不闻。
      对着已然打好的墓穴和棺木他动手指挥着,旁边的人都犯嘀咕。这墓打得不合适啊。二爷的明显要高出一截,两墓合葬,最讲究的就是风水了,二爷门里是干什么的?这个还能搞错?
      “都废什么话?让你们干嘛你们就干嘛!不想要工钱了啊?”小花有些不耐的催促道。
      这个墓二爷当初千叮咛万嘱咐,平三分土,高半尺。以着人的身体来算,正好高出一个肩膀。
      别急。小花对着那个已经等了快半个世纪的墓地轻轻笑语。他马上就来了。

      END.

  •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于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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