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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河宴歌 ...

  •   我是南方人,典型的南方脸孔,苍白到没有血色,甚至带着病态。爷爷辈是北京人,住在西城区。到了父辈一代,兴许是不喜欢京城的侯门似海,就迁居到了西南内陆。
      四川,我爸在这里认识了我妈。我妈是一个很纯粹的南方女人,身材骨架不高挑,内敛含蓄,说话总是平缓轻柔,有一口洁白的牙齿,笑起来会自然而然地用手轻轻掩住。
      因为一封情书,就一句话。
      “嫁给我,我照顾你一辈子。”
      就这样,一个远离皇城有一颗炙热野心的男人,跟一个固守江南有一颗冷静头脑的女人,走到了一起。
      我在四川长大,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会给我灌输很多大道理。他说他就是因为不会收敛自己的傲气,没有为五斗米折腰的觉悟才会被生活给憋着闷着,他不希望我也这样。
      他说,“每次觉得委屈或者生气,都要设身处地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要好好学习身边人的长处,多读文学作品,多了解法律常识,每天晚上睡觉前问一问自己有没有虚度。十岁之前调皮捣蛋惹麻烦是孩子气,十岁之后就不许了。”
      所以在我十周岁的时候,爸爸送我去了北京和爷爷生活。
      那时候的北京就像个雄性荷尔蒙过剩的青年,到处都是坚/挺的新建筑,老胡同拆了建格子楼,向钢铁森林发展。很多年轻人带着行色匆匆的表情满北京城跑,在北京城里筑起了一个个简单而不渺小的梦。
      后来我知道了,那是北漂。
      爷爷的生活精致而不奢侈,简单而不寒碜。
      居住的屋子很古朴,就在老北京的巷子里,室内陈设也很单调,一点都不落入花哨华丽的俗套。起初会觉得空旷,可身临其境,却有一种独钓寒江的意境。
      我望着屋内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毛笔字,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的一句,“风雨不动安如山”。这时候爷爷走到我身边,冷不丁冒出一句,“把几十年的跌宕坎坷最终化为一腔平静,就是所谓的底蕴。”
      底蕴。
      风雨不动,安然如山。
      一语道破。
      小时候有些事情看不透,所以才会觉得爷爷是一个浅显的老人,没有爸那样的狼子野心,不权高不位重,守着一处清水衙门过日子。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喝一口烧酒,哼几句京腔,然后让我坐旁边听着他拉一段二胡。
      那时候我就会装模作样的配合着,跟随着曲调摇头晃脑,像是走火入魔了一样,一脸的陶醉。
      当初涉世未深的我,还真能听出些小伤小哀的味道来。
      爷爷说起北京这座城市,总能从他嘴里听到一些很抽象却一针见血的术语和评价,这不是每天看两份小报就能积累出来的。爷爷愿意多说几句的时候,还会说些离这条街区遥不可及的事情。
      爷爷还会教我练字,不是毛笔字,不是钢笔字,而是拿一根树枝在泥土地上写。爷爷说,“这是一根棍子的书法。”

      京城的黄昏很刻板,没有狗吠,没有袅袅炊烟。

      爷爷独自坐在紫竹藤椅上,轻轻摇晃,眯起眼睛,哼起《看凤还巢》。我喜欢听爷爷哼京剧,停止练字,把树枝放在一边,两手托着腮帮,聚精会神。一曲毕,我捡起树枝继续写字,随口问道,“爷爷,你今天特别高兴吗?”爷爷沙哑着嗓子笑道,“有朋自远方来。”
      一位古稀老人背着行囊风尘仆仆的来了,爷爷站起身望向那位脸色枯黄的来客,远道而来的老人解开大行囊,里面装的是自制烧酒。
      老人注意到我,走过来停下脚步,往地上仔细一瞧,问了句,“写的什么?”我抬起头盯着这个老头子,就相貌而言,很显然老人走的是野兽派路线,不过不是虎背熊腰那种,而是尖嘴猴腮,再加上七分裤下露出的不安分的腿毛,简直把他贼眉鼠眼的气质衬托得惨绝人寰。我突然扯出一张巨大的童真笑脸说,“老子的《道德经》。”老人双手背在身后,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过身说了三个字,“小狐狸。”走过爷爷身边的时候又嘀咕了一句,“一根树枝把《河上公章句》写到这程度,也足够了。”
      老人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的离开了,我问爷爷,“王羲之写的字有你的好吗?”爷爷喝了一口烧酒,一抹嘴,破天荒得意道,“两个王羲之,不如一个周如山。”我想起了屋内墙壁上挂的那幅毛笔字,怔怔出神。
      后来我在北京上了初中,同桌是一位专注而安静的女生,坐在我旁边不时捊着挡在眼前的长发,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自然而美丽。
      中午在食堂,同桌和她那个名义上勉强算护花使者的男生朋友走在一起,她看见我,喊了一声,意兴阑珊的走了过来,我没有理会她,只是把视线停留在她身边跟着的男生身上。同桌见我不动声色,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我和那个男生始终在对视。
      “李夸父。”他先开了口,说了他的名字。我仍然冷漠着一张脸,镇静得让他很不舒服。
      学校教学楼后面僻静的小树林,是学生解决问题的场地。问题五花八门,可能是争夺某个小女生的护花权,也可能是纯粹瞧着不顺眼,约好干一架就是最直接有效的解决方法。
      我背靠在一棵香樟树上,双手环胸,静静的等着李夸父,没多久就看着他熟门熟路的走了过来。
      大致经过就是姓李的一鼓作气把我一顿猛揍,出手刁钻,毫无凝滞,没有一丝多余的花架子动作。而我不仅使出了爷爷教我打的劈挂拳,还很无耻的下黑手耍阴招,不是猴子偷桃,就是水中捞月,毫不留情,但偏偏就是被他见招拆招,搞得让人还以为他是武学宗师。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李夸父之所以揽下护花使者这瓷器活,就是因为在同龄人中近战近乎无敌。据说一个打十个,也跟秋风扫落叶似的。
      悠悠荡荡的夕阳中,爷爷坐在藤椅上拨弄二胡,瞧见了鼻青脸肿的我一瘸一拐地走在青石板路上,嘴角牵起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跟人打架了?”我像霜打的茄子邹着一张脸,点点头,又补充道,“同龄人,单挑。”爷爷显然有些惊讶,忙不迭让我详细讲讲。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隐瞒军情,尽量提供了真实的过程。爷爷让我比划几下那家伙的出手套路,我就模仿李夸父做了几个动作,爷爷不温不火的吐出两个字,“咏春。”
      时间到了二零零八年,我十九岁。北京从三环扩到了六环,那年夏天,北京城热得像盆火炉,燎得我实在是坐不住,我打算出去走走。
      太原。
      从夏商到明清,一直是汉民族与少数民族激烈斗争的大战场,我来到这个地方。古语有云,“薛王出降民不降”,说的就是太原人骨子里透着一股杀伐气焰。在这里,我认识了一个疯魔一样的男人。
      他总是喜欢紧抿着嘴唇,嘴唇猩红如一抹鲜血,触目惊心。眼睛狭长,有一股大起大落后沉淀出的气质,就连路边不识字的卖菜大妈都能看出他的与众不同。
      第一次见面,直觉告诉我,他杀过人,不止一个。
      八月,奥运会开幕,北京热闹了,像少年一样,荷尔蒙喷薄即出。我不打算错过,带着从那个男人身上熏陶出的几分凉薄赶回了北京。
      凉薄的性格,是那个男人赋予我的一把巨大的镰刀,势大力沉,有意无意间不知道横扫了多少人的好感。
      从太原回来,正赶上北京高校生放假,热闹的车厢南来北往,三环到五环整天堵车。经过整顿,北京的上空好了很多,像大病初愈。大街上到处都是年轻的面孔,他们专门做雷锋叔叔做过的好事。
      奥运会那三个月,在酒吧每天都能看到新鲜面孔,也有外国友人,音乐从早唱到晚。
      酒吧里我认识了一个有趣的姑娘。她穿一双布鞋,藏青色,绣莲花,美轮美奂,裤子是麻料的。当她施施然站在吧台边的时候,我就感慨,原来这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布料也可以被穿得如此雅致。
      她有一张干净的脸庞,眼神干净,一头青丝也干净,十五六岁,不肤浅也不深刻的年纪。
      我主动向她打了招呼,问她是不是洛阳人。在我的印象中,只有浸染了洛阳古城风韵的女子才可以那般颇具古风,气质恨不得不食人间烟火。她笑着摇摇头,说她是从南京来的,离家出走了,就来北京看奥运会。
      酒吧打烊了,我和她一起走出门,她背着背包边走边对我挥挥手,说要回去休息了。我停在原地,看着北京的夜色,一语不发。
      清晨,北京又睁开了眼,一切重新新鲜起来。
      我打车去了钟鼓楼,打算早饭吃一碗素面。突然,我注意到一个人,来了兴致,是昨晚那个小姑娘。她也看见了我,莞尔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雀跃地跑到我这边,说了句,“都是缘分。”
      坐在靠窗的位子,我要了两碗素面,一人一份。她不但没有推辞,还吃得津津有味。吃完后,眼巴巴的望着我,那神态柔柔弱弱的像一只小猫,于是我又要了一碗给她,端上桌后她分了我一半,我也没拒绝。最后她掏出一包纸巾,先给我一张,然后自顾自地擦了擦嘴,似乎还在回味。
      我望着窗外的景象,听到她心满意足的,用一种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的语调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以后到南京,就说认识陈象爻。”
      第二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对吧,周如河。”
      我没有转头,也没有追究,只是眯起了眼睛。
      我站起身,直接拉着她就走,她踉跄了几步站住。我领着她去鼓楼撞钟,浑厚的钟声飘得很远。
      她说,“照张相吧。”没等我做出反应,她一只手已经勾上我的脖子,画面就定格在了那个夏天。
      她走了,走得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二零零八年末,发生了一件事。黄光裕这艘大船沉了,把公安部少帅郑少东也拖下了水,起初我觉得仿佛听到了一个最荒谬的笑话,但我没有笑出来,因为爷爷大病,住进了医院。
      晚上,打烊的招牌已然挂在门前,闪烁的彩灯下,一切都那么温馨。昏黄的灯光中,我像赶场似的一头扎进医院。医生坐在我的对面,样子显得有些拘谨。我哭得很狼狈,我说,“我不想爷爷死。”医生停下手中填表的动作,抬眼起皮看了看我,噗嗤笑了。
      我静下心径直走入病房,轻轻掩上门,一身素白色病服的爷爷独自躺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床边放着黑檀木二胡。我拿起二胡,拉过一把椅子坐到角落里,闭上眼睛拉了一段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似乎拉上了瘾,就顺势将整首曲子都拉完。爷爷挣扎着坐起身,轻轻靠在床头,也闭着眼睛跟随曲子摇头晃脑。这时候一位护士小姐闯进了门,眼神怪异。
      等爷爷睡去,我不发一点声响地静悄悄拉开房门,准备离开。
      爷爷立即咳嗽了一声,低声说道,“这次不知道要在这里躺多久,能不能再看见外面的世界也不清楚,如果真一不小心两只脚都踏进棺材,入葬的地方我已经选好了,碰上清明这种风寒时节,走远路不好,希望你不会怨我把地方选远了吧。”我咬着嘴唇,顿时心里涌起一股苦涩势不可挡的冲上脑子里,隐隐有往眼睛里蔓延的趋势。
      爷爷又说,“这里每天有人照顾我,你也犯不着再来了,要是真惦念,心里想着就行。你也别急着回四川,少不入川。你可以去些想去的地方,趁年轻多走走,看遍大好山河。”
      我背对着爷爷蹲了下来。
      走到医院大楼下的时候,我突然很想抽烟,就到商铺买了一包,向店老板借了打火机,但是手颤抖得厉害,怎么都点不着,最后我将整包烟揉成一团,扔进了路边垃圾桶。

      然后我去了南京,一座被耗尽风水的城市。
      大雨滂沱,气势磅礴,黑云压城,第一次到南京城的我直皱眉头。
      “贩夫走卒皆有六朝烟水气。”朱自清先生如此评说的城市。
      清晨,跟旅馆老板娘借了一把伞就火急火燎地冲进雨里。在南京的两个月时间,我每天早上都做着这么一件事情,然后每天晚上都失魂落魄的回到旅馆。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一直在好大好大的南京城找一个让人见而忘俗的小姑娘。最后我找到了。
      那是我待在南京的最后一天,大清早,我仍然撑开伞面无表情的冲进雨里。最后蹲在夫子庙外的一棵梧桐树下,躲在雨伞里研究一张这一带的地图。
      “人生何处不相逢。”一个古井不波的声音传来。
      我微微抬起雨伞,看到一双小脚,白色绣花布鞋,精致大雅,大雨沾湿了裤脚贴在小腿上,也不管不顾。
      我站起身,看到了也许这辈子都忘不掉的诡异画面。
      夫子庙外,大雨磅礴,一个神秘兮兮的古朴女孩,小伞绣花鞋,一张稚气未脱的干净脸庞,笑容嫣然。
      我才发现她身后还站了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帮她撑着伞,烟视媚行,神态拒人于千里之外,漂亮得惊心动魄,带着明显的冷意,就像烟雨朦胧的南京古城,一点一滴沁入骨髓。
      我没由来的想到了在太原遇见的男人,同样没由来想到了十个字。
      “最毒妇人心。无毒不丈夫。”
      绣花鞋小姑娘毫无征兆一本正经的说,“我们跟了你很多天了。起初跟着你去燕子矶,我觉得你是一个有文人风骨的人。后来去了莫愁湖,觉得你是个心思复杂的人。去玄武台,觉得你是个画地为牢的人。去统领府,觉得你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去明孝陵,觉得你有一肚子的阴柔祸水。最后到夫子庙,我觉得你是个会孤独终老的人。”
      当天晚上,我便起程回到那个天府之国。
      一次在饭桌上,爸多喝了两杯,醉眼迷离的说起爷爷交待给他的事情。他说入葬的地方是爷爷走了很多地方才挑选出来的,爷爷信命。还说爷爷选的那地,那风水,根本就是把入葬者的来生往死煞里推,但是对子孙有福。
      半年后,我抛开手中所有放下放不下的事情,奔赴北京。爷爷出院了,医生说还能多陪爷爷两年。
      再次看到爷爷,心里的酸楚和眼泪竟然没由来的涌了上来。
      爷爷从屋里拿出黑檀木二胡,缓缓坐到紫竹藤椅上,瞥了我一眼问道,“听一曲?”我紧绷着一张脸,神情肃穆,搬过一张小凳,正襟危坐,虔诚得像是要参加一场盛大的仪式。
      爷爷拉起一段曲子,《处世难》,小时候我最爱听的。现在长大了,竟再也听不出小伤小哀的味道。听完一曲,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一骑绝尘,踏雪无痕。
      更有一种单刀直入的锐气,冷冽如刀子。
      然后爷爷又哼起一段我从未听闻的京剧腔调,那嗓音我一辈子都无法遗忘,带着哽咽和颤抖,气若游丝,从一个老头子嘴中唱出,“天/安门,紫禁城,永乐大钟,千古鸣。十三陵,大前门,香山红透,枫叶林......”
      突然,我朝爷爷做了一个很幼稚的手势,就是奥特曼打怪兽在最后关头会使用的那个必杀技动作。满头银发的爷爷那张沧桑脸庞,露出个温和含蓄的笑容,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小时候总是喜欢坐在紫藤椅上,看着年幼的我,独自哼哼着小曲儿微笑的爷爷,温暖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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