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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身瘾可戒,心瘾难解 ...

  •   爸爸,我想改名

      钱骓看出彭兮象不对劲的时候,正在瞧他身上那些白天受的伤。不知是因情绪刺激,还是药性殆尽身体已达到忍耐的边缘。这一回瘟症反应强烈,来得十分凶。
      彭兮象捂了被子还是冷得骨缝发疼,终于受不住诱惑,膏药似的贴进那热乎乎的怀抱。
      他一会儿寒,一会儿热,每根筋骨都在打颤,眼泪鼻涕管不住,攀着钱骓的脖领子要散吃,生生扯散了剩下的扣子。

      钱骓只好喂他喝酒,很快,他又热起来,嚷嚷着要泡大槐树下的澡盆。
      等酒下了小半坛,他力气到是小多了,可是,话密。

      笤帚疙瘩一指:“你拿我的药!你那叫偷!你还我,给我!”一猛子撞进他怀里,头抵着腋窝,“我好难受,好难受。”
      钱骓搂着他,“嗯。”
      “嗯个屁!你这个混蛋!”
      “嗯。”
      “活着没意思!”
      钱骓把他楼得更紧一些,拿过他攥着不撒手的笤帚疙瘩,道:“那跟我走,好不好?”
      “不。”
      “为什么?”
      “假洋鬼子,嗯...欺负人,臭流氓!!”

      这酒量不见长,脾气到是见长,钱骓气笑了:“往后不欺负你。和我在一起,嗯?”
      “不行,不......”彭兮象不住摇头,使劲攀他的肩膀,又滑下来。他张着眼努力对准身前人,伸着手指头数落:“...会死......你会死......”
      “我不会。”
      他还是摇头,冷不丁蹦了句:只有梨白。

      钱骓叹息一声,分不清是心疼还是嫉妒。他知道,他已醉深了。

      彭兮象醒来,天光大亮。
      他这一觉睡得死,要不是看见那件扯坏的衬衣,他一定认为钱骓是个噩梦。他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披衣下床,打开斗柜一看,果然!
      前几日费劲找来的三味药石,还没攒齐,又都不见了。

      就是个混蛋!彭兮象在屋里一通乱拳,情绪暴躁。
      这东西他也不是没断过。

      可是,身瘾可戒,心瘾难解。

      人都有过去,他的过去浩如烟海,渺远又模糊。可回忆是人之本能,避无可避,和岁月相比,不管曾如何在意、珍视的,都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
      只有“失去”持续不断。
      观过往知来处,无解的现实指向空空如也的虚无。
      记不得何时起,他便散不离身了,吃上两副,哪怕仅仅获得刹那的松快。

      他早已明白彭人那传承的“自绝之日”的确是个“喜庆的日子”,他甚至觉得,那是智慧的安排。
      有时他也猜想,会不会曾有人不舍得去死呢?答案肯定是“有”的。不过只要他是彭人,迟早他会想通。
      就像他一样。

      ——行到尽头是个甚么模样?既是天命,我便从命!
      对!可他立过誓。
      梨白说:你记住你说的话。
      他应了的。

      这么久了,他们之间,恐怕只剩下那誓言。他不愿辜负。

      所以另一层暗念,是连他自己都不肯直面的。
      这身躯活到如今,早已不知该将自己算做个什么“东西”。不病不损,不老不死,没有变化,没有尽头。吃散,能让他变得与常人相似,换句话说,可能能早点儿死。
      他一直记得第一次发现这皮肉有了明显的病变时,那一瞬由衷的暗喜。是对腐朽的迫切。

      由那念起,他知己心心瘾已成,戒不了了。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是小弟。

      彭兮象回过神,感到小孩正摇晃着他。他弯下腰,小孩伸手在他唇角抹了一下。
      “爸爸,血。”
      彭兮象一愣,用袍袖挡了口鼻:“没事,咬着舌头了。”又道:“馋肉了。”
      小孩马上道:“白奶奶给炖了牛蹄筋,我来叫你吃饭。”
      “乖儿子!我这就去,你先吃。”
      小孩点点头出去了。

      这个郁极攻心的毛病很久没犯过了,彭兮象自己也很讶异。赶紧用茶水漱漱口,除去满口腥气。
      出了屋见两个小孩坐在石桌旁,是白大妈家的小孙女麟麟。

      “麟麟。”
      “大伯!”麟麟笑眯眯地叫了他一声,童音脆生生喜人。
      “哎!”彭兮象坐在两人当间,看看自己这新儿子,“两个小朋友,认识啦?”

      “嘻嘻。”麟麟乐着摇头,不住地瞧小弟。见着生分的小男孩儿,多少有点羞臊。
      她偎到彭兮象腿边,如愿地叫彭兮象抱到膝上。对彭大伯她稀罕的不得了,成天想往这院儿跑。
      “那大伯给介绍介绍?”彭兮象逗她,“这我们麟麟格格,”拿着她的小手,一指小孩:“以后啊这就是你哥哥。谁欺负你,就找他替你打仗。他叫彭子伯......”

      “哎爸爸!”小弟急急喊出一声,跨步上前:“我不叫这个行么?”
      “嗯?”
      “我想改名。”小孩看看麟麟,又看他,“爸爸我改个名行么......”
      彭兮象纳了闷了,这可听着挺新鲜。印象当中,甭管是他自己生的还是后来捡的,可从来没有孩子跟他提过这个要求。到是梨白总笑话他懒,给孩子取名太不上心。于是他问:“行是行,可,为什么啊?彭子伯不好哇?”
      小孩喏嚅:“重名的太多。”
      麟麟插嘴:“那不是给我拆羊拐的叔叔吗?”
      ”呃......也是哈。”彭兮象尴尬的笑笑。想起来,为着掩人耳目,薛朗在他这儿养伤的那段时间叫过这个名儿,白大妈有时领着麟麟来送饭,这就让小闺女给记住了。

      他呼撸呼撸小孩发旋:“行,那你想改什么?”
      “随便。”小孩又悄么央添一句:“不叫这个就行。”
      彭兮象动弹动弹脑子,半天,憋出一个名字:“彭子仲?”
      ......
      “行吧。”小孩说。心想只要不叫彭子伯,叫啥都行,钱叔叔太吓人了。

      想到钱骓,他一愣,小油手抹一抹,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了彭兮象。
      “爸爸,那个,钱......钱叔叔留下的。”

      彭兮象伸手接过,看见三个字—— 我不会
      一翻面,猝不及防地站起身。是雨夜里见过的那张照片。
      他怔怔看着,心中迷惑丛生。

      一张照片不能证实什么,对于认错人他有丰富的失望经验。这人也更不可能知道他要找的人,是个什么人。
      我不会......
      他什么意思?

      ******

      华尔兹和香槟的夜,艳丽的舞会名媛,这里是远离欧洲战场的侵略者的良宵,尚且纸醉金迷。

      张匀安拦住侍者,将袁二的白兰地换成橙汁后,便朝他的外籍上司去寒暄。袁二疲懒地挪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不喜欢洋妞儿。
      跟张匀安进东交民巷完全是为了找清静,出于对金净棠的躲避。

      聚光灯下,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致辞者之一是那个辛慈,他记得。
      这人的装腔作势让他印象深刻,听说前两日才跑到北洋派的执政府去骂过街,为粉饰德国战事不利所带来的影响。德方在中国有大量产业,以及数量可观的、被扣押的侨民,想必这已成为此君最大的谈判障碍。

      美日轮番向民国政府“献计献策”,要求对德宣战。而北洋内阁对参加协约国之事左摇右摆,一度更是面临解散。南边反对参战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讨逆救国”的通电频频由两广、云南,西南各省发来。势成喧嚣。
      显然,德国人在欧洲战场上的失败刺激了全世界。
      口岸收回,赔款鸡飞蛋打,消失的最惠国待遇和有望废置的胶州条约,贷款、实业、铁路建设......到手的肥羊即将旁落。一夕间,外资银行的理事几乎踏破了内阁的暗门。
      所有豺狼,都在贪婪地争夺。

      南方政客们鞭长莫及,只得在报纸上编派政府此前曾授予Ludvig家族“国民勋章”的行为,明眼人都知道,这则玩笑般的新闻并不可笑,乃是国民党民主人士对北京方面在野内阁和野狗夺食般的北方督军团的公然讽刺。
      据说现任家主Patrick Von Ludvig听闻后对此一笑置之,但今天,他的长子Noah在此,便成为了这场晚宴上被暗暗好奇和谈论的人物。

      眼下,当这位新贵真正来到人前,被人所识,人们渐渐忘了看戏的心思。东方青年的一举一动收服了他的看官们,尤其是女士。她们觉得他完全有资格获得任何赞美和荣耀。
      除了诋毁。
      她们还喜欢他的中国名字,“骓”。据大使先生讲,那意思是最强壮的优种马。噢!简直叫人浮想联翩。而它的发音又和英语“dream”接近,虽然语调不同,但叫起来,仍像在叫一个梦。
      Noah先生步下高台,走到他的女伴身边。女士们遗憾的发现,他的女伴同样惹人注目,即使她神态冰冷,酒量惊人。

      辛慈像一只“花大姐”,带着一身复杂的古龙水味道回到两人身边,“嗨CICI,我的女孩,请和我跳支舞吧?”
      “哈!我不跟娘们儿跳舞。”精美的象牙扇唰地掩住红唇,她笑道:“或许Noah会邀请你。失陪了,先生们。”
      夸张的巨大裙摆摇曳过两人的裤腿,辛慈无奈地接过她的空酒杯,“你怎么做到的?”摸摸鼻子:“Noah,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个圣人。”
      钱骓由她离开的方向调回目光,对钱息的无礼他不做任何表示。在与人相处这件事上,她完整地承袭了家族传统。
      众生都是蝼蚁。

      不过有些“蝼蚁”,叫她念念不忘。

      张大医生上司的女儿是个混血,他称呼她“师妹”。“拍姑娘”这方面袁二从不怯场,三言两语后就变成了自家“师妹”。师妹新潮、健谈,一头茂盛的山茶色头发,眼睛温柔,袁二举起酒杯,觉得今晚稍稍有了点乐趣。
      “噢!师兄说你不能喝酒,”师妹拉下他的手:“今晚他把你交给我管。”
      “一口?”
      “no,伤患要遵医嘱。不然我就去告发你......”
      “哈哈哈!”袁二笑起来,逢场作趣,犯不上驳姑娘的面子。

      正笑着,眼前一暗。袁二趁手一摸,细润润,软浓浓,女人的手。不知哪个旧颜新欢。
      忽而,耳边一声唱叹若昆山绮梦......

      —— “离却玉山仙院,行到彩蟾月殿,盼着紫宸人面。三生愿偿,今夕相逢胜昔年......”
      他不禁唱和:“——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累伊冤惨,尽咱罪愆。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1]

      花容颤栗,苦忆残缘。明皇倚太真,雨魄云魂一场劫。

      袁二只觉整个后脑海晕沉沉依偎在一团温软中,削弱得人都泄了劲。顺着那手肘往上摸找,哗棱棱,珠宝、领花儿,那脖颈上的脉和他的心跳得一样快,砰砰地,弹着他的指肚,直摸到那分成两瓣儿的下巴......他呼出一口浊气,攥紧脸上那手。
      手底下一双眼,忽地湿了。

      那女人由后头拉起他来,袁二捂着眼睛跟她走。

      “仙儿......”
      他唤。
      “仙儿死了,息息活着。”
      她说。

  • 作者有话要说:  [1]《长生殿》第五十出·《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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