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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忆前人贪杯露才 ...

  •   天向一中分造化,人于心上起经纶

      【告示】
      外城巡警总厅为出示严禁事:照得韩家潭、外廊营等处诸堂寓,往往有以戏为名,引诱良家幼子,饰其色相,授以声歌。其初由墨客骚人偶作文会宴游之地,沿流既久,遂为纳污藏垢之场。积习相仍,酿成一京师特别之风俗,玷污全国,贻笑外邦。名曰“像姑”,实乖人道。须知改良社会,戏曲之鼓吹有功;操业优伶,于国民之资格无损。若必以媚人为生活,效私倡之行为,则人格之卑,乃达极点。现当共和民国初立之际,旧染污俗,允宜咸与维新。本厅有整齐风俗、保障人权之责,断不容此种颓风尚现于首善国都之地。为此出示严禁,仰即痛改前非,各谋正业,尊重完全之人格,同为高尚之国民。自示之后,如再阳奉阴违,典买幼龄子弟,私开堂寓者,国律具在,本厅不能为尔等宽也。切切特示,右谕通知。
      外城巡警总厅
      民国五年十月十二日

      前门外韩家潭巷子口贴的这张告示,一星期前才刚被淹没在新告示之下,贴在它上头的是张胜春园的画报,绘的是《红梨记·醉皂》一出。
      熬了三月有余,此时各私寓、下处、戏园子纷纷重新开张。胜春园是老派戏园子,在这一带原不算拔尖儿,眼下却门庭若市,只因最近这里降临了一位货真价实的女“角儿”,佟果仙。

      这佟果仙初来乍到时一连开唱半月,没想竟场场爆满,就此名声大噪。各家肠子悔青,自恨没去做那栖凤的梧桐。而往日以此为生,面临失业的歌郞男伶们,闻讯观摩者更不乏其人。连平素不喜听戏的,也不禁要来一探这新世相中稀罕的女伶。

      晚间压轴的是《大劈棺》一出,香艳吓人,最是好看。门口的坎子们边吆喝,边用精光的眼珠儿甄别往里进的客人,倘发现有假充字号不买票的,少不了一顿“侍候”。

      坠子是个半大小子,在这楼里讨到最末一个杂差,工资当日结,有今天没明天的活计。他手里捧着个碗呼呼小跑,正要往里进,便让坎子踢了一脚。
      “呿!这门是你走的么,后边儿!”
      他抱住碗道:“彭白事让我给买糖藕,他等着嘞!”说着把沾了藕汁的手指伸进嘴里咂摸。
      那坎子:“那丧鬼哪儿急,横竖没见过娘们儿,正瞧着咱们佟老板下酒,早喝高了。”讪笑间飞快补上一脚:“后边儿走!”
      坠子遭了驱赶便往后门走,恨恨念叨两句,顺便偷吃块糖藕。

      要说彭白事是他们这楼里最怪的客人了。
      都知道他是发死人财的,就暗里管叫“彭白事”。乍看蓬头烂袍像个叫花子,细看,坠子又不知该怎么描画,总之他会的词里挑不出合适的。

      从前这人每回来独自要个小间,闷头饮酒吃饭,不叫像姑也不听戏,等喝饱老酒就去走街串巷。曾有个临院的像姑逗着他掐了两把,没想到他嚎得嗷嗷叫疼。早先园子里不爱招待他,嫌丧气。可他每次吃喝却也像模像样,几壶温酒一桌冷拼“盒子菜”,银钱从不拖欠,吃完便走。

      这些天不知怎么突然改了脾性,他却挪到了场座里坐着,盯着台上的佟果仙,一盯就是小半天儿。
      坠子走到彭白事桌前,他果然已快醉了。但他醉和旁人不一样,眯眼端坐,就像和尚入定。不熟的人见了绝看不出他喝了酒。
      坠子把碗一放,见他不动,又去寻别的差事。

      大门口一个大得离谱的花篮正被人抬进大堂,上头什么花都有,看似什锦,实则有点闹心,后尾儿还跟着几个小的。
      跑堂的扯高嗓门嚷道:“二公子大花篮一个!张先生花篮一个!赵先生花篮一个外加香水百合一束!孙先生大红玫瑰一束!预祝佟老板演出成功!”那大花篮环场一周,边走边掉,最后进了后台。
      又一拨贵客由老板亲自迎进,引上楼去。

      楼上素来是官座豪客聚处,以正对戏台的一间为最佳,左右各以两架屏风相隔。此时酒菜齐备,童馥、袁二、张匀安三人一番相让,各自落座。
      还没稳当,便有得了消息来巴结的人,向二公子求写扇面儿。袁二也不推辞,随手几笔,对方千恩万谢。
      他的人出名,字更出名,而且历来大方。老板一瞧,也直说要请赐字儿,招呼着香烟茶水更加殷勤了。

      童馥接过香烟,朝坐对角的张匀安挤挤眼,道:“咱二公子这是闹恋爱了吧?连着三天大花篮,全北平的花都让你扎花篮啦。”
      张匀安失笑:“还不是你闹的?当初把人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他这是戏瘾发作,”打个磕又道:“恋也是精神恋,那什么……柏拉图!是吧?”说着一巴掌拍在身边人肩上。
      袁二遭了打趣到也不恼,只是嫌吵:“二位,听戏成不?”
      童馥道:“我不是看你苦闷,好容易出个登样的坤角儿,叫出来散散心嘛。”

      他是个私寓下处的常客,爱好捧歌郞像姑,听戏倒其次,而袁二不好男伶,却是个大戏迷。
      树倒猢狲散,他们这种旗人就甭说了,袁家来了个大分家。袁二爷巴不得,他很看不上自己那一家子官儿迷,不愿意跟他们过。如今自立门户,倒也自由。只是爹没了,就是没了。

      他童馥和张匀安是袁二打小的狐朋狗友。一个镶黄旗佟佳氏贝子,一个一品大员后人留德的精神病学科医生。他们几个的日子过得都不如以先,可以说是江河日下,坐吃山空,可还是要有一份儿,儿时的友爱。

      童馥笑眯眯逗他:“你光听戏,不看仙儿啊?”
      “佟老板戏好。”袁二垂眼一笑:“仙也看得。”

      戏台子上正唱到庄周棺中装死,田氏思春。只听那女伶念道:
      “见王孙他生得十分可爱。
      眉清目秀实好看,
      雅赛当年小潘郎。
      我有心与他成婚配,
      不知他耐烦不耐烦。
      奴不免上前去将他问过。”

      神思难宁的情态,袅娜的身段儿坐卧难安,好个独坐深闺寂寞难遣的美妇。加上那口润嗓儿,吐字像糖渣黏上耳蜗,听得场座里的爷们儿裤.裆都紧起来。

      张匀安盯着佟果仙,失神道:“你们说,她平时说话也是这调调?”
      童馥咯咯乐:“要想知道,你等会儿递个条子呗。”
      袁二道:“佟老板不打茶围。”
      “哦呦,你怎么知道?”
      “私下,我们见过几次。”袁二摩挲着手中扇子:“你们不知,她还是个挺新奇的小姐,会英格力士。我头回邀她碰了钉子,只肯和我在后台支应。”他回想:“爱喝荷兰汽水儿。”
      “真的啊?!”童馥一听来劲了,说没见过这样的戏子,死活要邀约。

      俗话说“贫学富,富学娼。”
      传统旧俗和舶来摩登都聚焦于这一个时代。
      若说大世界百乐门是上海的流行风向标,那么北京城里大姑娘小媳妇的“时尚指南”,就是东安市场和八大胡同的“才子佳人”了。

      离佟果仙在天桥开明戏院亮相不过几个月,她已在城里这几家专给太太小姐看的小报上,成为了被刊登的常客。有人学她的穿着打扮,也有人专去效仿她中西合璧的做派。
      胜春园里就常能看见好人家的女子二三结伴,藏在雅座里对台上的戏子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可是不出三天,小姐妹们一见面,准能在对方身上看见眼熟的东西。不是一双巴黎百货里最新的高跟鞋就是和佟老板身上一模一样的“蓝调时光”香水。
      袁二坐在二楼,随便在场子里一扫,就能看见几个这样“追时髦”的大姑娘,他不自觉地有了些隐秘地沾沾自喜,好像自己家的好东西,馋了旁人的眼。

      场间忽而一片笑声。戏台上出现一个纸扎童子,名唤二百五,煞白面上画两块圆圆的红脸蛋,样貌丑怪逗趣。
      这扮二百五的童子功夫极深厚。只见他立在原地不停转身,紧紧押着节奏,锣鼓点儿密匝匝变换,时抑时顿,他身形却无一点儿起伏,亦觉察不出腿脚的步法,整个人如悬空而转,真真似一个被施了仙术的纸人。
      袁二靠栏杆看得颇有趣,“今儿的这个丑儿功夫好!”

      正兴奋着楼下把角儿处一阵吵嚷,坎子们都进了屋围,着一个叫花子推搡。
      起初他没在意,就见有人扯来一张大白纸,两个伙计左右一抻,那叫花子居中悬腕,竟就这样临空写起字来。
      “去问问怎么回事。”

      袁二说着站了起来。他看不清写的什么,却被那写字人的精熟姿态吸引,是种走笔万遍难有的气魄和神韵。
      童馥揪来一个伙计,正是坠子,他行礼道:“几位,下头是个老客,今儿非说在这儿掉了钱包,没钱给,要写字儿抵账嘞!”他一撇嘴:“可那‘鬼画符’又哪能真变成银钱!”
      袁二道:“去,拿上来我瞧瞧。”
      取来墨还湿着,纸也不是好纸,字却摄人。
      介于今草狂草间,是北宋大儒邵雍所做《观易吟》:
      一物其来有一身,一身还有一乾坤。
      能知万物备于我,肯把三才别立根。
      天向一中分造化,人于心上起经纶。
      天人焉有两般义,道不虚行只在人。
      没有落款。

      袁二看过,把字放在桌上,几人围过来想看个所以然,突然发觉自己不太识字。
      童馥问:“这写的是个什么?”
      袁二没吭声,童馥见到他脸色变幻,显出一种阴阳怪气的高兴。
      袁二道:“这字我要了。去请人上来说个润笔。”
      坠子道:“他说有人要,替他抵了饭钱便是。您看……成么?”
      袁二突地冷脸:“不成。”
      坠子吓一跳,跑去叫人。

      气氛微微有些沉默。几个人转头听戏,其实在等着看热闹,听的心不在焉。袁二突然起身:“我下去。”
      两人一诧,正说着,走廊上就来了人,边走边叫唤。
      正是那个写字的。

      这人揉着胳膊问:“哪位是二公子?”
      “这是我见过的最雪白的叫花子。”童馥对张匀安嘀咕。
      袁二道:“我是。怎么称呼?”
      “彭。”他一拱手:“多谢你慷慨解囊。”
      “好说。”袁二打量着他,却见对方目光也在他脸上逡巡,直白放肆,不自在道:“彭先生看些什么?”
      “看你颜色,恐怕最近家中不太平。”他皱眉又道:“丁艰之人应服丧三载,于垩室之中不与人座,且疏食饮水不食菜果。你这……半年还未到便饮酒行乐,有违礼孝。”

      袁二稀奇。
      此人几乎髪与身齐,除去那一身粗衣不合时宜,容止言谈倒很庄重,骨鲠之气尤显,正是可亲而不可劫,可近而不可迫。
      他思量着还不及应声,童馥却不高兴了:“这位朋友,我兄弟家里的事世人皆知,你这面相看得实在不高明,就别多嘴了吧。”哈!谁不知道袁大总统刚没多长时间,居然教训袁二,别是个骗子吧!
      袁二却问:“你不认得我?”
      对方摇头,淡道:“那今日多谢了。”随后一拱手就要走,像在嘲讽他为人自大。
      “彭兮象!”
      袁二一喝,把人定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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