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复志异》史泼

6、不囿苑，阊阖街，十里外百戏红尘(二)

　　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生死有待邪？皆有所一体

　　郭子玄却皱起眉头：“怎的要跑到南边？这大市北里原不是有一间吗？”
　　彭兮象待要说话，钱梨白已答道：“我二人一去数载，那铺子不知已换了几茬招牌。这趟从西北回来，半路遇上个远道还丧的主顾，到登封，这一顺路我就应了。那丧主完事便要继续南去，正巧他有两间店肆不要了，便抵了治丧的开销。”
　　王廙心想这也太随意了：“那原先的铺子，就，就拉倒啦？”
　　钱梨白道：“那二里间现是彭存打理，凭他赁给谁。”
　　彭兮象点头：“有道是哪儿都要死人。去哪儿都一样。”
　　“哈哈哈，”郭子玄执着麈尾敲打他：“正可以满天下瞎跑，乐得看景逗趣儿。”
　　王廙话儿不及说，他实不屑，心中却又隐隐羡慕起两个靠死人吃饭的，嘴里正打岔，却听彭兮象快语慢了下来。

　　“唉，也不净是趣事。”他趺坐下来：“在鄯善，我们遇见一个僧人。他的随从要死了，可还没有死。听说是被骆驼涨尸的尸液所染。那里的娄人不让他们把那人带走，老法师用马和一块牛皮拖着他走了七日，坚持不肯把人留下。那些娄人就跟了七日，像狼跟着食物，为的是要拿他去做人牲。我们遇上时，他两个行囊已被抢光了，却不知为何还没有被杀。”
　　“那随从会点儿咱们的话，替老法师传话叫我们跟他学结绳，牛皮刨的，二十一结。每成一条，老法师就用自己的血渍透，系在那随从腿上、颈上，系了二十一条。那人，也真是条汉子！弯刀在身上划满了‘卍’字也没皱一下眉头。他在沙海里七日，其实已烂了，只是还没遍及全身。那天，到日落也没有刮起沙，不知怎么，他忽然就起身朝后冲了过去，拖着半条腿竟把那三个娄人杀了！夺回了一面双面皮鼓和几卷锦帛，是他们的法器和经。那随从说我脚踝沾上了他的血，叫老法师编了一根绳系上。他便死了。”
　　“这绳结就是金刚结。”兮象晃一晃脚：“想来，也是他们的法器仪轨[1]之物。”
　　“那后来呢？！”王廙失声问。
　　钱梨白接道：“后来我们拖着尸首出了沙漠，寻了一个会汉话的鄯善人传话儿。老法师执意给兮象一面幡，叫我们把他按汉人的法儿葬了。他不是羌人，不能入他们的教。我们在屋外等了三天三夜，那老法师割下了尸首背上的皮，绘成幡，说要带回他家乡。我和兮象给他现制了棺材，寻了当地一个专埋汉人的丛冢将他安顿了。”
　　兮象回忆：“老法师自大羊同来，自说是德诺布赞普的古辛咒师，住在高山上的大湖边。那里的人，把幡挂在湖上，让风日夜吹动，灵魂徘徊而得永生。这幡叫‘雍仲恰幸’[2]，意思是不生不灭的解脱。”
　　最后他补充道：“那随从是他的儿子。和汉人女子生的。”
　　几个人都沉默了。

　　兮象沉吟：“解脱吗？怎会是解脱呢。”
　　“永生又有何用？”王廙摆头，“他的儿子也不会知道自己‘永生’了。”
　　“哈，此一说好！剩下的人才望死者永生。”郭子玄叹：“昔庄子者，可谓知本。”
　　彭兮象自惘然道：“有时活着不过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全无意思。死便不见得是坏事。”
　　“哎？”王廙嘘唏：“作什么如此悲戚。要我说，真要長生不死才好，寿与天齐便可看尽这世间一切！”
　　“与天齐？那才是真正大悲苦。”
　　王廙率对：“那有何苦？活够了再死便是，总好过赍志而没！”
　　彭兮象忽而气结，待要驳，郭子玄却道：“你二人何苦劳心于其间哉？知此不知彼，无生无死，无可无不可嘛！”
　　王廙：“怎个无可无不可？”
　　郭子玄问他：“你可记得你幼时极厌习字？可如今却以书画名满江东。你王廙区区十几载就已境变至此，可曾料到啊？愚者窃以为生便是乐、死便是苦。我倒要来问你，人之生尚且此时不知彼时；先今不知后往，何况给生死鉴好歹、论臧否？”他一笑：“焉能相知？”
　　王廙想说得有理啊！
　　他四岁上头为了不习字可以赌气绝食，可如今到了要及冠的岁数，最出名的却是那一手书画。人活于世，事事无可料。但他又不死心，挣扎道：“可，可世人皆怕死。倘若死不是苦，那世人……”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我倒是可再往下多说一句。这生是生，死是死，它两个各自不知，互不相干。”郭子玄一挥手中麈尾：“既不能以生生死，又不可以死死生。可有人能言死后之事？如若不能，你那‘活比死好’自然便不对头了。”
　　“人皆由生至死，生时会说会笑，会跑会跳，死了就只变做一具尸身，被虫蚁食尽，归于尘土。这如何不对头？”
　　郭子玄颇赞许地点着下颌，却引诱道：“好，身死了。那你之灵魂呢？你四岁上耍枪弄棍要驰骋沙场；幼时撒泼大闹寺庙；此刻费尽心思与我辩难……‘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返。’这个始终抉择你身之所向的主宰，身死后，他往何处？你怎知，他不是往乐处去了呢？”
　　“这……”王廙结舌，脱力的趺坐在席上，抄起酒杯：“郭世兄，我当真不善此道。再者，即便口中雌黄如家兄，原本与你也是无从辩起，权当悬河泄水，洗耳恭听罢了。我自罚吧！”
　　郭子玄听了朗声大笑：“我心肺皆无，比不得修齐治平之士。”

　　二人浑说着，彭兮象突地站了起来，口中念：“生死无待，各不相因。你说得对。”他攀着郭子玄衣袖：“子玄你说得对啊！”
　　二人讶异他突如其来，他却又转身自问：“若生不是死的因，死也不是生的果，那生将往何处？那我将……”
　　“兮象！”钱梨白低声一喝，二人侧目。彭兮象住了嘴。
　　钱梨白对郭子玄道：“连日不得休息，我且去歇歇。”
　　“是了。”郭子玄作揖， “我之过，我之过。久不相见叙起话便得意忘形了，先安顿了才是正行。”说着领了钱梨白的手往廊屋去了。

　　这园子九曲玲珑，精巧无比。两人在廊中行，郭子玄忽而笑了。钱梨白初不搭理，他倒笑得愈加放纵。
　　“作甚？”
　　“我早有所觉。我和兮象，我二人都不耐烦。他和我一样，不耐烦活着，不耐烦……”
　　“那你何不去死。”
　　“死有何难？”郭子玄双目迷离，居然腼腆道：“我是怕，怕不自然。我多年来求索，”他摆脱了羞怯，现出狂热：“我知你懂。我想见识那生的背面，每日里死那么多人也许都到了，都见了。我却还没有。你看我且等了那么久，若只因没耐得住性子施施然去死，万一背离了那顺其自然，岂不是得不偿失？”
　　“行了！你少同他论这些。”梨白百无奈何，这疯癫的郭子玄。
　　“我俩这叫兴趣相投。”
　　“谁和你相投。”梨白甩开他。
　　郭子玄不以为唬：“哎，我对活着的人可没趣儿，对活得更长久的，就只好多些怜惜。”说罢竟嘲笑似的，头前走了。
　　钱梨白站在原地，老远了才平出一口闲气。他活了这么久，直到结识郭子玄才见识了人，能放达到何种地步。
　　郭子玄的心，生来就在他不在之处。
　　心是他的身外之物。

　　屋内彭兮象自斟自饮，好似就此沉默下去了。王廙无从开口，只好仰在廊下吹风。屋檐的阴影缓缓遮了脸，身子却还留在阳光里，晒得轻轻暖暖。像专为催着他睡。以至于后来，他冷飕飕地醒来，醒在郭子玄与彭兮象言语的绝境中。
　　“你想好了？”
　　“想好了。”
　　“这是何苦？不想回来，大可以不回来。”游历或许真令人“豁达”。可怜那留在原地的人，心中总有一根弦时松时紧的绷着、记着，还有那么个人，何时回来。
　　郭子玄闭闭眼：“只需走便是了。何必要叫他们知道你要撇下这个家。”他将手中一个信笺扣在彭兮象胸膛上，搡道：“这放夫书，我是决计不会代你送的！哪怕你再远走十年，哪怕你妻儿那时已身死、已离散，那也是心中存念。”
　　“子玄，这不重要。”彭兮象捏着信缠住那推他的手臂：“存儿已立身。可素吾，我只是想让你这义兄给她做个媒人，不叫她再蹉跎！”
　　郭子玄瞪眼。
　　二人静默许久。彭兮象没有再央求，他跪在郭子玄身前，深深叩首。
　　“这究竟为何？”
　　彭兮象仰面恸道：“那家，我们今后回不得了。”再未多言，只是深深地又拜了一拜。
　　王廙赶快闭上了眼睛。他听到门扉轻启，皮肤被行走的空气拂过，他一动也没敢动，一动也没敢动。直到郭子玄从内室而出，见他躺外头，这才“醒来”。

　　彭兮象和钱梨白是在天明前悄悄离开的。
　　钱梨白留下了两匹快马的银钱，彭兮象则彻夜书写，给郭子玄留了不少祝箓。那些纸上的字有些能看懂，大多“鬼画符”，分门别类放在裁剪好的麻布片儿上。并不形单影只。
　　给王廙的那几张，他恰恰就看不懂。他只懂那不知是啥的字，乃是十分惊人。他在江东、在洛京，在朝堂山野，没见过这样的字。
　　好得叫人难生半点计较之心。
　　那之后按王粪土的话儿说，他家郎君是魔怔了。
　　王廙缠着郭子玄要了十几封彭兮象的往日书信，有简、有帛、有纸。摊开来，铺一圈，他坐在当间儿，不眠不休地看了两天。王粪土喂水喂饭，好说歹说，全无用处。
　　后来郭子玄说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王廙说要去登封。
　　郭子玄哂笑，说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怨乎其外。
　　王廙气得“哇”一声哭出来，哭罢跟着王粪土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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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仪轨指宗教中记述仪式轨则的经典的通称。
[2]雍仲恰幸：是发源于古代西藏地区，古象雄王国雍仲苯教的主要符号。就是常见的左向“卍”字。”恰”是降灭邪见，“幸”则是引入解脱，故称“恰幸”。此宗教早期仪轨有些十分血腥原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