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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天地安危两不知(二) ...

  •   血与仇

      这是彭子伯经历的最惊慌的清晨。
      昨日王廙走后,他照顾彭兮象,擦身、喂水,当然也给他的脚伤上药。可今早他再看那脚,哪里有伤口呢?
      回忆起当年在战场上彭兮象挺身而出为他挡下的那一刀,也是不明不白的就好了。这是个和自己一样的人吗?!在他的认知里,世上只有另一个人和他相同,这之间又有什么关联?画像、阿姐、爹爹与大伯的妻子......彭子伯不敢细想,他拒绝去想他们和那个人、和灯雪湖之间是否故有渊源。霎时,他甚至生出了要带走彭兮象,去无人之处隐遁避世的念头。
      正想着,彭兮象醒了。彭子伯之前已给他擦净了脚上的药,他按兵不动,见彭兮象也无知觉,便知他昨日迷糊,大约根本不知自己脚上有伤。他想,王廙说的那散,以后定不能叫他再吃了。
      父子俩如常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彭子伯在这平静之中战战兢兢,犹如一颗置于暖阳之下,颤抖的露水。

      吃过晚饭,彭兮象又钻进了钱梨白屋里。
      桌前,他翻看那些他留下的东西。看到那卷还没缀好的简册他忽然动了一个心思,随之也吓坏了自己。
      梨白!梨白!跌跌撞撞的找出皮卷驻隙,彭兮象一边落泪一边将它迅速铺展开,道:“一定不在!一定不在!”咬破手,几乎就要踏入其中时又想起已没人放他出来!万一他真的在,那两个人岂不都要困死在里头。
      “彭子伯!彭子伯!”
      彭子伯大叫一声应他,心中诧异。彭兮象是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大声叫他。他飞快地跑进屋子,见彭兮象递来一个寸许大的小盘,是枚笔舔,那里面盛着红色的液体。
      “你一会儿出去,一刻钟之后进来把它洒在这皮卷上,然后立刻出去,不要再进来。”
      “这是什么?这是?”血吗?
      “不要问。”彭兮象严肃地看着他:“彭子伯,我能信任你么?”
      “爹爹?”
      “重复一次我说的。”
      彭子伯不由得也紧张起来:“先出去,待一刻后将这……这东西洒在皮卷上。而后出去,不再进来。”
      彭兮象点头:“很好,儿子,能按我说的做吗?”
      “好。”
      孩子听话地出去了,彭兮象将血滴在皮卷上踏入了驻隙。

      然而彭子伯的确是按照他爹说的做了,只不过,他是在屋顶上看了一刻钟,屋内情形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那是个什么东西!且为何要用血?他又想到彭兮象那和他一样的体质,鬼使神差地,他没有用那笔舔中的血,而是抽出随身匕首,在自己的指尖上轻轻一划。
      一滴血,滴在皮卷上。
      他惴惴不安,迅速飞身回到屋顶,朝下观望。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正担心此法不通,彭兮象竟由那皮卷中脱身而出。他抱着一堆简册,脸色凄然。
      彭兮象此时感到一点苦涩的庆幸。钱梨白至少没有饿死在里面。
      他由驻隙中翻看到更多梨白记的事,一条条,一目目,很多关于他的点点滴滴。他爱吃什么;喜欢何物;他第一次成婚;他第一个孩子……时光久远,很多他自己都忘却了。
      他还看到,郭子玄实际死在了永嘉六年。

      生命是怎样珍贵起来的?这是子玄曾经问过他的问题。当时他率然道:何来此问?不是常言道,人命重于天么。
      子玄却只哈哈大笑,冲着梨白说:你把他惯的。
      而生命是怎样珍贵起来的,他如今有些懂了。
      和梨白相比,他不够付出,不够珍惜,也从没有主动为他做过什么。不知不觉,错过许多。就像他从未想过会失去他。他的人生就像是一场没有目的也没有延续的重复,百年间所有的人和事都像水一样流过他,又消失在水中。[1]
      时至今日,他孑然一身了。
      这样的人没什么意思,这样的生,也没什么珍贵。是报应吗?他最珍贵的已经流走了。
      可是悔恨并没流走,但它连一个具体的对象,都没有。
      “你干什么去?爹爹!”
      月朦星隐,人间无路。
      彭子伯在他身后大喊。

      王廙没想到在这个时辰见到彭兮象。亥时过半,他像鬼魂一样突然而至。“世将!世将!”一声声,惊动护院,也打断他的春宵。
      他在他不断的哀求之下几乎要答应他了,然而,那是战场。
      “不行!你不能跟我去!”王廙严词拒绝,又忍不住安慰他:“过一阵子他兴许就回来了。”
      “世将!”彭兮象揪住他的衣袖如揪住一点点希望:“你莫要再安慰我了!若能,他早就回来了。”梨白跟他在一起时,他对他不好。如今一定要替他报仇。
      “我替你杀!”他攥住他的手:“我替你,我替你不好吗?!”
      “我非去不可!”
      王廙的心都快叫他那眼神看得化了。彭兮象不知,此刻他就像个受了极大冤屈的孩童,向他叫嚷,向他说心事。目光全然寄托在他身上,好像自己是他的天、他的地,足可主宰。王廙一下子将他捂在怀里,也捂住他悲伤的眼。
      不能答应他!他想。
      可他说:世将,你替不了我。谁也不行。

      第二日王廙便叫彭家父子住回了自家宅院,叫他诧异的,是彭子伯并没有阻拦,他只是拒绝了给他单独备的屋子,将枕头被子一股脑都放在了彭兮象的屋里。
      彭子伯觉得王廙还是有点用处的。随军打仗远走他乡,他们便可远离建康。一两年过后再回来,此地就是另一番光景了。或者根本不再回来。
      “子伯?”
      “哎。”彭子伯回神。
      王少逸皱眉看他:“你怎么走神了?这一张毁了。”
      彭子伯看看自己正写的字,铢钱大的一个墨滴,干脆撂下笔:“不写了,反正不及你写的好,我看你写吧。”
      王少逸听得眼睛一亮:“我写的好吗?”
      “嗯。好。我爹爹都爱你的字。”
      “真的?!”
      “要我夸几回?”彭子伯笑他:“你个字痴。”
      王少逸见他编排自己还挺高兴的。不知怎么,彭子伯这些天越发沉稳,显出一副大人样子,连和他在一块儿耍时也越来越沉默,好不容易露些顽皮性子,反叫人觉得亲近。
      两个少年的课业糊弄着完成了。
      彭子伯再回屋时,屋内酒熏七窍。床榻上彭兮象已喝得酩酊大醉,他大头朝下,半截身子都快流到地上,长头发沿床沿散落,泡在倒了一地的酒里。
      彭子伯心疼一下子,却可以不去动摇。

  • 作者有话要说:  [1]大神博尔赫斯有句:“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他用此比喻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类于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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