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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驻隙间——棺材铺里聚英豪(二) ...

  •   伤口。试探

      眼看要过申时了,王廙赖着不想走。这儿除了待着松快外,还像正破解彭兮象和钱梨白的生活,这种感觉比目下的荣华虚幻更让他乐于亲近。不久王粪土找来了,还带着闫硃。这一下子,就把王廙打回了原形。
      彭兮象则很高兴,虽然多年不见,可他偶尔还想念过闫硃。闫硃如今升任了牙门督将却还是那样大大咧咧。两人一见面他就说还在练兮象教的轻身功夫,如今已能上蹿下跳的蹦起四五尺,就是不能“飞”。
      闫硃也是激动不已,他再见彭兮象觉得比以往更加亲近。尤其他总是焕发着那股特有的生生之气,带着少年人的冲劲,将人感染得朝气蓬勃。

      闫硃来寻王廙是为西南米教聚众闹事一事。
      如今不光此处街面上闹腾,京口、广陵和东南沿海之域亦然。尤其是蜀中,米教教门教众更是犹如叛贼,霍乱猖獗,朝廷已忧其嫌有揭竿之势。王廙便和闫硃说起军事,两人足说了三刻钟。
      彭兮象看他们谈正事,又怕王少逸无聊,就带他进了隔间雕小马,结果小孩说想看子伯小哥哥的字。

      天将暮色,不知什么教派还在宣法,教众甚多。
      钱梨白躲开朝他征米的教众,踏着最后一丝黄昏日光回到驻隙间。贺鸢紧追其后,他衣衫乱套,额上冒汗,浑身散着哄哄酒气,像个买醉浇愁的失意书生。
      “你莫要跟了!”钱梨白抚着头叹道:“贺丞掾你就快回去吧。”
      贺鸢听他这话又生分了,一副泫然:“梨白,这是意外!我保证往后不会如此。”
      贺鸢前几日在任上讲习,说到凶礼,一时冲动,居然在太学痒序之地大谈钱梨白当日辩礼之事。结果一众庙堂学子趁着休沐上门来访贺鸢,钱梨白好死不死地在他府上,堵个正着。
      于是乎一个凶肆的掌柜硬是让人留在府中宴饮。什么“贤者隐匿”、“道逢千载”,一帮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轮着想灌他喝酒。
      全被他喝趴下了。
      “我走不回去了。”贺鸢急中生智,他说:“我替你挡了那么多酒,我想吐。”
      钱梨白:“你去后院去吐?”
      贺鸢噎住。

      王廙倚着门框:“你们二位,这是?”
      钱梨白眉头不明显的蹙起:“世将。”
      “哈!钱先生!”是闫硃的大嗓门,他夺门而出,双掌啪地拍在钱梨白双臂,揉搓两把,极为高兴:“钱先生别来无恙!”
      “啊,闫副将,”钱梨白展眉笑了:“别来无恙!”他对闫硃印象极深。
      比起突然成熟的王廙,闫硃变化不大。人更结实了,粗犷面容添了几许锐利,一身玄色武衣鼓鼓地裹着身躯,英武雄健。不过,他突然变得言语文明,这还颇让人不习惯。
      众人一团和合之气,钱梨白也不便再赶贺鸢。几人便都进屋中去了。

      华灯初上,驻隙间中的伙计已开始生火做饭。
      钱梨白下意识地在店中寻彭兮象的身影,却没见到。王廙提议他们去酒楼,可两个已被灌了一肚子酒的人实在不想再喝了,最后王廙叫王粪土去叫一桌吃喝,算是安顿晚饭。
      “怎么不见兮象兄?”贺鸢捧着茶,手抵肚腹。
      他以为梨白那清冷端方的性子必不擅饮酒,便自告奋勇替人抵挡,结果他真是多虑了。
      闫硃哈哈一笑,一指隔间,答道:“兮象哄孩子呢!”
      王廙莞尔。他之前可看不出彭兮象这么喜欢孩子,他们家内向的阿菟没一会儿便黏上他了,简直说不上是孩子王还是个孩子奴。
      钱梨白却以为说的是小子伯,在他眼里,这对儿父子都是小孩儿。一天没见了,到底惦记,于是他站起脚朝隔间走去。
      兮象牵着王少逸出来,两人正打个照面。
      不是子伯,这孩子是谁?
      王少逸见生人向来怯怯,他捏着手里一张刚写的字,躲开去找王廙了。

      “你,你回来了?”他乍见梨白突地紧了手脚。
      前日朱提朱掌柜神神秘秘上门来向他打听梨白,结果是要给他做媒。彭兮象不好断然拒绝,就说带他问问。结果只提了一句,梨白朝他发了脾气。经过非衣,他其实偶尔会想,自己霸占着他,是不是太自私了。
      梨白不想对着他,错身进院。
      “哎!”兮象急忙抓住他,倾身挨过来,鼻尖在他口唇处耸动:“你喝酒了?”
      “嗯。”
      印象当中梨白没有醉过。越喝面皮越白,喝得多了,唯有浅淡的眼睛会忽而比平时深邃,晶膜湿亮。人难分辨。所以小时候,他总是想要摸那眼。
      梨白按住他抚触的手,其实他的头有些痛,不期然道:“头痛。”说罢想起不想同他讲话。
      彭兮象手掌探进他发间抚摸,那儿的脉搏簌簌跳动,抵着他手心的皮肤溽热:“这是喝了多少?”他好热。
      他摇摇头,发痒的脖颈蜷缩。
      “喝酒,”彭兮象轻问:“生我的气?”
      他又摇头。
      他凑近:“真不生?”
      梨白失笑。他心想,我跟你一个糊涂蛋生什么气呢?
      饭食都已摆好了,不见两个主人。王廙来寻,只见迷离灯影下,两人喁喁私语。他忙退步避到灯影暗处,心撞得砰砰作响。
      兮象?!
      王廙的脸烧起来。
      那是,在要一个吻吗……

      ******
      “小子,等会儿上那门板的时候可看好了榫头,别再给我弄错了啊!”
      一间正打烊的生药铺子里,小伙计一边敛柜上的药,一边唯唯诺诺地应掌柜的。
      掌柜四下再巡视一番,趁着饭点儿家走了。小伙计张望着他圆胖的身体走过三间店肆,才大胆地坐下,继续敛货。
      石红散、观音膏、白药……怎么好像乱了地方?
      小伙计悻悻地,复又整理一遭。
      若在远处,便可见这铺面东角的屋顶上坐着一个人影。

      彭子伯打开一小坛酒,沿着他的左臂细细洒在那道深口上。酒淅淅沥沥地洗去浓稠的血迹,也洗去阴暗戾气。那皮肉刺痛得肿胀,他用牙齿咬开药瓶,将药粉撒上。血把袖口腌透,幸好这衣衫不显,他手口并用,撕下一块干净的布料草草缠住了伤口。
      暮色四合,他在屋顶上辨别着长干里的方向,突然为往后担起了忧。那一小小的院落是他如今的安乐之所,可他今日方觉他太弱小了,他能保住吗?
      最后一丝红云从天边熄灭,少年的忧虑彷徨混成心中一角暗影。晚风聊聊,他突然打个冷战。他想,若这会儿回去,爹爹他们会不会还没回来?还是,他到哪里先找件完整的衣裳?
      这伤口,还需要一段时间。

      吴扣子蹲在巷子口,黑灯瞎火,瞧见一个小黑影走过来,他一下子站起。那身影,却也很紧急地停住了。
      “少东家?”吴扣子往前迎两步:“是不是少东家?”
      彭子伯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扣子哥。”
      “哎呦我的小郎君!你上哪儿去了?!”吴扣子是来叫他去驻隙间吃饭的,结果屋里没人,他等了半个时辰渐渐担心起来。正想跑回店里先说一声,这小孩子没事人似的回来了。
      半大小子,成天就知道野跑。
      “走吧,等你吃饭呢,这会儿你爹他们怕都吃完了。”
      “扣子哥,”彭子伯小手拽吴扣子的袖子摇晃,软声道:“我在东肆看杂耍,吃了三副火烧了,可撑。扣子哥,你别告诉我爹爹。”
      吴扣子禁不住他撒娇。小模样长得太好,平时还可人疼,不惯着就不错了。
      见吴扣子光盯着他的脸瞧也不走,彭子伯心中有点急躁:“扣子哥,你快回去吧。我走了冤路,都困了。”说着打了一个哈欠。
      吴扣子瞧他困得水润迷蒙的眼,卧蚕当间一枚小痣,一时间心思都定在了那痣上。忽而被拽着转过身子。
      “你回吧。”
      “那行,我回去。你可别再远跑了啊!”
      “嗯。”

      吴扣子不会知道,是他提前的一声喊,救了自己一命。
      彭子伯一直看着吴扣子出巷口见不着了,才匆匆奔到屋中。他拖了两桶凉水在澡盆里冰凉地洗去一身粘汗,之后把带血的上衣囫囵个填在灶台里生火烧净。他怔怔盯住那火苗片刻,转身进屋翻起褥子,那下头已积了更多的画像。他眼中没了犹豫,将它们一股脑卷起,都填了火。
      彭兮象和钱梨白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黑灯,宅院安宁。
      彭兮象有点醉了。
      今日故友相聚,驻隙间这几年也已打开了局面,他和梨白、伙计们,总算是在这陌生之地寻得一方安定。这一高兴,就喝得得意忘形。

      钱梨白托着他到床边,见彭子伯已睡得香甜。他点燃一盏豆灯,遮掩着放在脚踏上借光。
      彭兮象还醒着,深深的眉目下一双绽开的乌珠,像深夜里暗自甜蜜的野葡萄。
      钱梨白给他脱了鞋袜外衫:“睡吧。”
      “梨白。”
      “嗯?”
      “有人欺负我。”
      “嗯?”
      “你。”他小孩告状一样:“你欺负我。”
      钱梨白乐了:“小混蛋。”
      “和贺猫儿!还有王世将!你跟他们好。”他闭起眼委屈极了:“一晚上都没和我说话。还生我气。”
      “那现在我在跟谁说话?”
      “跟你。”
      钱梨白觉出他是醉深了:“快睡吧。”
      “我是不是累赘?”彭兮象忽而喃喃:“没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不必等我长大,早就和阿姐成亲?就能答应非衣?就,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想走吗……”
      灯熄灭了。
      钱梨白魂不守舍走出屋子,面容一片经霜凄厉。

      彭兮象躺在黑暗之中,酒使他的精神困顿混乱。他昏头昏脑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回来。渐渐,他忘了他在等。身旁拱动吓得他一惊,小子伯醒了。小孩翻身,软云一样缠到他怀里,抱住他的脖子。
      “爹爹。你喝酒了吗?”
      “我没。”
      “你没喝酒?”
      “我没。”
      彭子伯眯起眼,声音极轻:“‘阿姐’真是大伯的妻子吗?”
      “大伯……”
      “阿姐是梨白的妻子吗?”
      “是我的!”他怔一下,又答:“也是梨白的。”
      “那她在哪儿?”
      “我不知道。”彭兮象茫然地转向黑暗中的小孩:“阿姐她没说,她让我躲在铜鉴里。”
      他确实醉了。非常柔顺,非常听话,也非常脆弱。
      “后来呢?”
      “后来她不见了。后来梨白来说,”他忽而哀伤地抱住小孩:“说彭人灭了。往后只有我们了,只有我们。”
      彭子伯静默了许久。他深深吐一口气,再问,却发觉自己问不下去。此刻他只想叫他不要难过。
      他的月亮神不应该难过。
      他说:“爹爹,还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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