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复志异》史泼

30、公开比试，当众筹款(五)

　　告慰活人之声

　　进入二场，跑了个孙家道门，便就数陈家和孟家物力雄厚。
　　到了现在，陈、孟二位已做不出与驻隙间针锋相对的姿态，尤其是陈肆主，他今日口祸连连，兹一想起，就觉心有戚戚。
　　四家重整队伍，乙、丙两队起头，捡着自家最登样的威仪礼器行走过空场一周。彭兮象他们排第三，后尾儿缀着行头还不如他们的甲队朱老板。
　　当各家花里胡哨地展示完，陈肆主便开始报他列的单子，孟孑也不遑多让，都是有备而来。彭兮象呈上自家录单，干巴巴地没几句便宣读完了，在场长耳朵的一听便知，他们家穷！

　　轮到朱肆主走过场，他突然站到彭兮象身边，乐呵呵道：“彭肆主啊！在下朱提，提拔的提。”
　　彭兮象听这名字险些含笑当场。
　　只听朱提轻声和他商量：“小肆能不能跟你驻隙间一队啊？朱某佩服你这驻隙间，我愿意守望相助，为你加把劲！”
　　彭兮象听了，再一看这朱肆主，心道，真是个买卖人啊！他深知自己两头不占，实已出局，便立刻见风转舵，给自家找个继续参与的机会。
　　别人吃肉，他喝汤，是如何也要分一杯羹的。
　　“彭肆主？”
　　“哎，行啊！”彭兮象回神笑答：“都是吃一锅饭的，朱肆主客气了。”
　　“好勒！那朱某就‘如实’上报啦！”
　　于是朱肆主将自家临时转到驻隙间一事连同着他的录单一并宣读了，虽然难说这是雪中送炭还是雁过拔毛，但彭兮象的爽快还有另一层考量。这朱肆主实为一大作坊主，不光做这行的买卖。往常凶肆中所用之物，大到昂贵的棺材，小到缀尸足用的绞线他都能供应。这对初来乍到的驻隙间来说，太需要了。

　　陈、孟两家对他们稍有微词，但也没过多计较，大约是觉得即便相合，他们也不是对手。不光物力上，还有人才。
　　只听陈肆主道：“贺丞掾，我们陈、孟两家都以挽歌见长，今日就用这挽歌较个高下吧？”这话说的，压根儿没有另两家什么事了。
　　彭兮象一听，立刻乐了。贺鸢倒是暗中着急起来。物力不成，这人才方面……他忧虑地看看驻隙间的队伍，得出一个结论：好像也无堪用之才。
　　哎。
　　“这，这要征求彭肆主之意，才可成立。”
　　彭兮象扬声道：“好！”
　　钱梨白暗自摇头，叫伙计们去给他寻样东西。他疲累地坐在双辕车上，话说多了伤气，得歇歇。

　　市中差役搬来一个五尺来高的四方木台，放了两把杌櫈充当阶梯。
　　只见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缓步走向台子。那人腿脚颇麻利，还没站定，人群中便稀稀落落传出叫好声，只是这叫好听在耳里，有股说不出的狎谑。
　　彭兮象以为上来的是个女人，细看下，才道是个身形清瘦的男子。
　　这人叫焦潮，别号“弄潮音”。
　　他是河东吉祥里乐户，相传其祖辈是清商署中的乐伎，在尚且为官的年代里出过不少歌师。
　　弄潮音平日在坊间是唱小戏的，歌舞相间，男女都扮，加之扮相明丽亦刚亦柔，爱好他的男男女女都不老少。今日他来唱丧便没做装扮，人素净，除去身条儿细溜点儿，到没有女子的风艳。

　　“铃…噹…”有人掌乐，铙钟儿一声清脆的唤调，焦潮和着余音起歌。
　　彭兮象手中拿着纸笔，一边写字一边搭着耳朵细听，听了片刻道：“嘿，好听。”
　　朱提朝他压声道：“这弄潮音可是有名的好嗓儿！什么调儿都拿得，平日里请他，是要另加消耗的。今日耳福，耳福。”说罢还想跟着哼上两声，奈何天生音准岔劈。
　　彭兮象见他竟附声于挽歌，便笑笑没接话，他捏着纸走到钱梨白的辕车旁：“差一句半，下不去了。”笔一递：“钱掌柜，快给一句？”
　　钱梨白一瞅是词儿：“哪个调？”
　　“这‘主声不主文’的……商音吧，唱哪儿算哪儿。”
　　“嗯。”
　　俩人商量着填和词儿，那焦潮第一曲已快唱完了。钱掌柜文不加点写完，纸上的墨还是湿的：“给，默吧。”
　　“不默了，照着唱。”只见钱梨白脸色一静，他就改口了：“行，默。”总归没几段，还是自己写的，好记。
　　“礼主敬。”
　　“知道。”

　　就在彭兮象默词的当口，焦潮已悲悲戚戚的唱完了。他的声音带着清晰的沙哑，仿佛下一声就要哽咽，叫人怜悯。
　　贺鸢想，这到像个哭丧的，就是，有点儿做作。
　　“哎。”周老先生大摇其头：“看看！”
　　他手指台下那些看客，他们面无悲色，有那无规无矩的，还如看打把势卖艺般叫着再唱一个。
　　“行。下一家了。”主持叫了孟家。
　　只见那焦潮敛了悲容，一仰脖：“孟家唱丧的还是我！”
　　敢情他一人应了两家，这下人们都乐了。陈肆主和那孟孑之前互相不知，到这个节骨眼，也只好如此。二人除了心中膈应，到并未觉得能找出比弄潮音更好的。

　　焦潮二次开腔，这回，雄赳赳气昂昂！
　　如说适才是小娘子哭坟，那这便是雷震子发威了，一副非惊天憾地的气概！人们都不笑闹了，他们逐渐皱起眉头，如经苦难。台下一个老人终于在他的大调门儿处倒上来一口气，闹得咳嗽不止。
　　“丞掾，”那监生忍不住对贺鸢道：“这是仇家扒坟吧？”
　　贺鸢吞了口吐沫，觉得剌嗓子。想，这弄潮音唱的不是难听，是难受。这回不再气若游丝，但力气用过了头，听者受罪啊。
　　待又唱了一段将息下来，焦潮算是收了神通，唱得头脸儿都出了热汗。

　　奇怪的是周老先生，别人觉得难受，他到说比刚才好。
　　贺鸢一问，才知老头儿说的是那阳刚之气，如军中“铙歌”。
　　“当年，那将士们，都是如此唱歌的。”老头儿说道。他朝焦潮看去，点点头：“不错，不错。”贺鸢只好敷衍一二。
　　少年难解老年心。

　　不知何时，钱梨白手中握一石埙。
　　只见他双唇轻抵，霎时“立秋之音”绵延不绝而出。埙音排众生音，人群自觉地与他隔开丈许。
　　彭兮象从他身旁一跃，便上了高台。埙声如风履众窍，平复了周遭的骚动，人们安静下来注目台上。音息，兮象挽歌声起。
　　“春别乃四月，復子魂归兮。
　　子今入大化，挥涕无归期。
　　呼子勿怀忧，吾当常展颜。
　　梦来东海聚，梦去同佳兴。
　　吾且安平乐，子须安终极。
　　与子三生誓，相思有还原……”
　　他唱的，是未亡人的夕阳坠梦，是旧岁流年，是已逝去的半生。而人，总是要活下去、向前看的。
　　人们前所未有的安静。
　　他们被歌声扰动、鼓舞、种种情思纷至沓来，在胸腔中交汇翻涌。它只是浅吟低唱却又仿佛无限宏远，继而人们心中所冲撞出的不是悲痛，而是光明的希冀。
　　大音希声，大道低回。过往爱恨渺渺，唯剩明日当惜。

　　贺鸢在台上听得胸中酸胀，这样的挽歌他平生未闻。与以往皆不同，彭兮象所唱的，乃是告慰活人之声。
　　这远超过他从前所知所想，可说独辟蹊径，又可说直追古人，无论其功用、境界，较惯常哀魂之声不知高妙出了多少。恰可为此前钱梨白“缘情制礼”的煌煌之语做一正解：
　　世间真正需要凭吊和慰藉的，从来不是亡魂，而是无数尚在滚滚尘世中依恋着死者的、活生生的人啊！
　　晚阳下，歌声与埙音已相伴将息，归音归韵。宁静以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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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彭兮象：订制词儿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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