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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十庙口的新酒坊 ...

  •   “梨花白”

      毘盧寺西的钱家园子。
      曲桥上有三名仆人正在穿行,走在前面的抱着一个酒坛,步履十分小心翼翼。这酒是由主人亲手酿造的,摔了恐怕会受责罚。于是他下坡的步伐更加发稳当,过了桥,朝不远处的八角“明楼”而去。

      “开封,我尝尝。”
      随着一声吩咐,宽广的厅堂内,封着红泥的酒坛应声开启。顿时,清冽酒香在空气中四溢,如果鼻子够灵,便可嗅闻出那青润甘甜里微微蕴含着的一丝苦意,这苦意,便构成一股别于它者的独特芬芳。是梨花的味道。
      钱絮雪执起酒杯,第一口如饮功夫茶,让酒液在口中流连再三,清香甘冽在唇齿间来回荡漾,直到舌根浸满绵长的酥麻,他才扬首饮尽了杯中物。他的目光细细描摹过湿亮的杯沿,接着诡异的舔舐一下,好像意犹未尽。

      “好酒!”

      “宗主,”替他斟酒的人唤了一声。他如有难言之隐,放下酒坛,匍匐在地,“宗主,我.......”
      钱絮雪啧声,不耐道:“行了钱锐,起来吧。”
      跪身于地的人正是之前挨了钱骓一枪的钱锐,他命大,当时那纵身一挡没有被打中要害,可是宗主依然履行了承诺,真的给他修了一座庙。他当然高兴,但他没死,因此他不能受这份赏。
      “宗主,我还活着,赏赐我不要,请您收回成命。”他伤势痊愈后不仅得到一座庙,居然还得到了一纸调令。
      “你说不要就不要?”
      钱锐扬起脸,凶煞的面孔现出惶然急切,“请您让我继续跟在您身边!”
      “钱锐啊,”钱絮雪微微眯着眼,语气变得冷起来,“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七,不...”他说得迟缓,仿佛不舍得把话说完,“三十八。”
      “规矩呢,这双招子不想要了?”
      “我知道!我愿意!”钱锐向前膝行两步,迎着他的目光,“求宗主让我留下。”

      在钱家,做为宗主的近士可以获得尊崇和权利,只是它有一个限制,到达四十岁就会被驱离,而如果想继续留下就要自愿毁去双目。这是一条铁律,伊始于悠远的“灯雪湖”时代,也是历代钱家主人必须遵守的规矩。宗主的近士不少,这个位置的职责又接近于死士,往往遭遇危机凶险,所以能活到四十岁的人少之又少,会选择继续留下的就更少了。如今宗主履行承诺还把他外放,等于是在把他“放生”,这在以往是未有过的。他不是不知道感恩,但是,他就是那种想留下来的人。

      “怎么给脸都不要呢?”钱絮雪显出不悦,“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留一个瞎子?是你伺候我还是我伺候你?”
      “......宗主......”
      “行了!还两年呢,到时候再说吧。”

      他大袖一扬,提起酒坛自顾上楼了。

      ******

      街里街坊这几天都在热衷于谈论一个“闲话”,因为不起眼的棺材铺来了一个异常惹眼的伙计。
      这个人身形高大,肤色白皙,虽然说的是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但看着仍会让人纳罕,在心里琢磨,这究竟是不是个中国人?然而经过老老少少街坊四邻的轮番观察,朱老汉做了如下定论。
      “是咱们人,”朱老汉一指指天,“不过祖宗肯定有胡人,那眼珠子波斯猫似的。”
      “阿是舌搭子,人怎比畜生哎!”朱大嫂叨叨朱老汉。
      “就是的!”彭兮象家斜对过的寡妇应和。她住对门,见彭家的人机会最多,自觉是一手消息,忙交流道:“我看可不像伙计,他在那院子住的哎,彭老板还赶他哟,”寡妇自认缩小了嗓门,“我的乖!那么个‘剔挑’的人!这小店子哪里雇得起哦?看彭老板跟半个仙人似的,可啥活计都干,缺钱的很!要我说那人八成,是来讨账!”[1]
      啪!
      “哎呦!”一条毛巾甩在寡妇屁股上,引得她胯骨一耸,叫出了声。
      众人哈哈哈地一阵讪笑。进来的是朱老汉的大徒弟大辉,一个三十来岁还没说上媳妇的光棍。
      “‘剔挑’‘剔挑’,”他学她的口气,贱着脸笑道,“葵儿嫂,你是馋那男人啵!哈!”
      “死走!哪块远你往哪块滚!”葵儿嫂竖眉嘬嘴将他骂将一通。
      见大家都改瞧她的热闹,她擓着菜篮子要往家走,刚转身,就看见了刚刚“闲话”里的两个人。
      众人一下噤了声。葵儿嫂站在台阶上,心虚地理理头发。

      “彭老板,阿出去阿?”
      “哎。”彭兮象抱着一沓子书,点点头。

      众人目送彭兮象和他那伙计走远,朱老汉有感而发,“这‘波斯猫’,那话怎说,‘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不对......”
      大辉:“反啦,不穿龙袍也像太子。”
      “对对!”朱老汉附和,“就这就这。”

      彭兮象走出百米默默叹了口气,往常他都是习惯和朱师傅打招呼,但这几天都没了心思,人家谈论他他是知道的,但这要怪也只能怪他身后的“跟屁虫”。
      自打那天从饭店离开,钱骓就跟着他回家了。骂也骂不走,打又打不过,着实给他们父子俩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困扰。
      尤其是彭子仲。
      彭子仲早过了入学的年纪,彭兮象给他打听学校打听了好几所,可人家一看年龄都不收,低年级超龄了高年级怕跟不上,可把彭兮象难为了几天。钱骓一来这事到是迎刃而解,他让钱敏帮着张罗,钱敏第二天就给找了一所洋办的私立男子体校。虽是体校但是文化科目都有,还不介意孩子岁数。彭兮象一想彭子仲身子有点弱,光抽条儿不长肉,趁岁数小锻炼个好体格也挺好,于是就答应了。可是,让父子俩没想到的是,钱敏找的这个学校是个寄宿制度,一周回家一次,平常不准外出。这可把彭子仲惹急了,本来高高兴兴的事,他哭天抹泪了半天。
      彭兮象心里也挺舍不得的,好在学校就在家不远的女中旁边,离得很近。彭子仲骗了三顿冰激凌,又叫彭兮象许了一大堆“愿望”,这样才好说歹说给的送进去。

      而剩下的困扰,就都是彭兮象自己的了。
      比如,临近中午书铺门一响,钱敏就提着食盒子走进来。然后开始旁若无人的一通收拾,他把书台子上铺上板子,食盒一掀,香味扑鼻。闹得在屋看书的俩顾客又都意识到这是到了饭点儿。
      红枣龙眼炖乌鸡、鲜菇炒牛肝、当归山药羊肉,红糖鸡蛋......旁边还有一特小的零嘴匣子,彭兮象不打开也能猜着,那是干果熬的阿胶糖。他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心说我又不是坐月子。
      钱敏送完饭就走了,临走嘱咐他多吃糖。

      “呵,彭先生,”一个租书客慢悠悠站起身,走到临时的“小饭桌”前一番艳羡,“阿这伙食蛮摆。”
      彭兮象苦笑,客气道:“嗐,您来点儿?”这种“补血餐”他都吃七八天了,实在有点儿扛不住。
      “不啦,不啦,”那人摆手朝外走去,“我吃过饭再来。”
      接着,剩下的那位看客也馋跑了。彭兮象没什么胃口,于是先去收拾起顾客看过的书。

      “吃饭吧。”钱骓道。他放下文件,摘掉眼镜,习惯性的要往西装衣兜里插,没插进去,这才想起自己穿的是“短打”。他是打算伙计穿什么他就穿什么的,但是效果似乎和他设想的有出入。
      钱骓平时穿西装不明显,只觉身高腿长,但实际那宽阔胸背上都是块垒分明的精实肌肉。现在他换成了短衫,上宽下窄的腰身更是被绦带束得紧实,然而由于布衣没型,原本的刚健便被软化了一些,加上通身皂色,把全身收束得线条流畅,硬是突显出了那股平日有意行藏的凌厉之气。或者说,杀气。
      于是他不仅和“伙计”没挨上边,反而一看就是练家子。不看脸,像足仙侠小说里那种哼一声就能死人的嗜血狂魔。
      闹得头回这打扮时,彭子仲都不敢看他。

      显然彭兮象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磨磨蹭蹭的走到饭菜前,不太想挨近那冷山一样的人,无端觉得这篷房今天温度太低。
      “过来。”钱骓已经坐在椅子上,把他往身边拉。
      他的手却很热乎,彭兮象蹭到他,有一点点舍不得离开。他在心里想,年轻就是火力壮啊,他就经常手脚冰凉。
      “哎?”正想着被人带跑了。
      钱骓手上带勾,沾个边儿就把他勾到了胸前,双臂一圈,“是不是冷?”
      身后的人太暖和了,彭兮象哆嗦一下。钱骓把他往自己怀里裹,大手开始揉搓他肉乎冰凉的手。
      “钱,钱骓,”彭兮象摁住他的手,“你又不欠我......不要这样。”
      “觉得是负担?”钱骓把他的手拉到唇边,亲两下,“负担和需要是两回事。比如现在,你很冷,但又怕我对你好,而我很想抱你,但又怕你冷。所以我们最好的安排是不是该让我抱?”
      “?等...等一下...?”有点绕。要不是手还被人攥着,彭兮象有点想掰指头捋捋。钱骓这种语术让他想起两个人最早认识的时候,那种和他讲理没从来也讲不过的感觉又回来了,但总之,就是哪里不对?
      他琢磨怎么回话的样子让钱骓心口发热,他想做别的事。
      “别想了。”他轻轻笑了一声。
      低沉的喉音在彭兮象耳边拂过,那种把笑意裹在喉头的低语渗透过他的耳膜、皮肤,蔓延在头皮上一阵酥麻,他像被下了蛊不知不觉靠在他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眼睛已经在凝视着钱骓的,淡如流金的目光描摹着他,把他的神经浸润得异常敏感,体察到它的流动,从眉、眼到鼻,越来越缓慢,越来越靠近,向下......流淌在他的嘴唇上暗成浓稠的赤金。他的躯体克制不住由内而外地开始微微颤抖,湿热的舌尖灼伤他的喉咙。
      彭兮象惊醒,闷哼一声。钱骓着迷的含住他的嘴唇,呼吸滚烫,“兮象...我想亲你...”兮象觉得唇瓣因为他的亲吻变得干涸,狭小的一块皮肤跳痛着,连着心脏。蓬勃绵延的暖流向他涌来,他感到自己像一块从芯子里开始融化的冰,在他的口中湿润。
      “宝贝你发抖了...”钱骓还在他口中呢喃,“...嗯,抖的好厉害...”兮象害怕自己的颤动,害怕唇角流溢的水渍,那是他这正在消融!他用尽力气想在冰释成水前发出拒绝,做出抵抗,然而钱准炙热的胸膛紧紧的托起了他,让他变成脱离冰原、剥离根基的水。
      “你知不知道触碰你是多美妙的事,”他不断地朝他低语,“你软的怕要化了...我很难不想,很难不去抚摸你,控制不住...”兮象惊讶于他这种无端的沉迷,但惊讶也仅仅维持了一瞬间,害怕变得更为具象,他怕化在他粘稠的爱语里,怕化在情郁的脉搏上,他像随着他的话般软化,身体几乎是流下他的膝头,而他完全知道这不是因为什么理智,而是因为慌恐的本能。
      钱骓一把捞起要逃脱的身体,彭兮象紧紧地捂着脸,他的面色烧得璨红,粉色爬满白净的脖颈,爬满了全身。

      他逃避的喏嚅,“你走吧,求求你了...”

      一下午彭兮象都不敢再靠近钱骓,他也不和他说话。他明白自己真实的情绪,那不是尴尬,而是害羞。
      傍晚 ,书铺到了关门的时候,两个人往家走。一前一后,总是隔着两三步的距离。

      彭兮象刚走到巷口,就看到大辉和朱大嫂在朱师傅的吆喝声中往外跑。他以为出了什么事,正打算问问好帮忙,那两人却已经急急跑过他去了。
      而朱老汉提着一坛酒,表情美美的,好像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朱师傅。”撞个对脸,彭兮象就得打招呼。
      一看到彭兮象和钱骓,朱老汉夸张的笑容微微垮下一些,有点心虚,可听见人家愿意打招呼,复又重新热情起来。
      “彭老板回来啦!”
      “哎。”彭兮象忽略掉被说闲话的尴尬,“您这是打酒去啦?”
      朱老汉正被他这一问搔到痒处,于是又喜不自胜宣传一遍,“路口开一家新酒坊,写着‘位’临就送酒嘞!”他拍拍那小酒坛鼓鼓的坛肚儿,丝毫不觉得自己有点不识字,“我叫你婶子和大辉都去啦!”
      ”那么好啊,“彭兮象笑了笑,往前走,“您慢喝。”
      “你也快去!就开在咱十庙口和丹凤街交叉,西边,叫‘梨花白’,晚了怕是要送光喽!”朱老汉扬着手催促,热情更盛。他为自己重新修复了邻里关系而感到自豪。

      彭兮象顿住了脚,“您说,叫什么?”

      朱老汉:“‘梨花白’。”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年想写两片新文~大概,恐怖向、亡灵啊、神秘学啊、□□、废土科幻、或者有点蠢萌甜那种现实向。反正发现好多题材想写......小天使们有没有想看哪类鸭?当我做个开年调研~谢谢大家mua~
    ·
    [1]剔挑:夸人出彩、好看,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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