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复志异》史泼

10、郭子玄后，再无有以常待我者(一)

　　这世间有何人，能与你和兮象同行？

　　郭子玄派去接应的人一夜未归，他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直到一行人赶到不囿苑，见到身首异处的郭三指和兵士们的尸身，他的担忧也终于尘埃落定。老家人的惨死加之负人所托，都让郭子玄痛苦万状，长久的通透功夫都无用了。
　　王廙站在郭三指尸首前惊愕良久，他伸手去向满是血迹的头颅，还没触到，被人握住了手，是郭子玄担忧的脸。谁能想到，再见此处竟会是这样一番情景，他想起苑中的那日，那个曾和他促膝相谈，又追着他打的彭存。没见到他们的尸首，他命人再搜，郭子玄却急着催他回去，说汉军随时都可去而复返，彭家人即便侥幸逃脱，也是凶多吉少。一线希望破灭，久留已无必要。
　　他刚要争辩，却见到破败的山廊上有人正朝他们走来。
　　待走到近前，王廙认出了彭兮象，又朝他身边的陌生青年看去，此人好相貌！再看其冷漠眉眼，突地反应过来，是钱梨白。他去了须髯。
　　他们俩是回来为郭三指收尸的。几人相望，皆被难言的悲痛所淹没，一时间竟相对无言。
　　一番辗转，入城已临近日暮，众人随王廙进了太尉府。

　　大门处聚集了很多流民乞食，守门的兵士不停驱赶，但饥饿使人宁愿挨打也不愿放弃获取一点点食物的机会。
　　兵士们趋戈相向，冲在前头的汉子不慌不忙地摔倒在地，因站立得快些被兵士们揪住踢打。他的婆娘带着两个孩子拉帮，余下的人便又冲向大门。那兵士烦嚷道：“没有没有。滚远点。”随即凶狠地拔出了腰间的剑，人群一哄，暂时散去。那兵士见还有一个没跑，便提剑朝人走去。是一个小孩，蹲在地上捡一朵绒花。“哎！”刚才挨打的汉子见小孩呆愣，忙上去将他拉走，免去一场杀身之祸。

　　王廙几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时局紧迫已无甚观望，家中书信频频催他南下早归，若真待到城门紧锁之日，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郭子玄大病一场，两日恶寒惊厥。到了第三日，忽然神清爽利。
　　他做了很长的梦。此时推开门，见屋檐外有一枝桃枝，沿荼蘼桃花看去，看到了几个挤在一处的碧绿绒球，还有走近的王廙。
　　他想，这是株晚桃啊。
　　“郭世兄。”
　　王廙今日一身戎装，由外间进来，将戎靴脱在户下。他头冠平上帻，赤色裲裆，藕色的小袖褶服上金丝暗鎏，一双腿被缚袴勒得精悍矫捷，虽卸甲除履亦不减少年英气。
　　郭子玄脱口欲出的廙弟便唤作了：“世将。”
　　王廙近到他身前，不知怎么，觉他经此一病反而面色平润，眉目舒展如年轻十岁：“郭世兄，你今日可算好了！过两日我要回建邺去，本忧心你病体难行，现下看这气色，满可与我同行！”
　　“如此，恐仓促不及。你先行一步。”
　　“你不走？”
　　“走是要走的，且要打点好。”
　　“哎，你这，还何须打点？”王廙知郭子玄茕居多年，府中人微，如今郭三指又已亡故，一座空宅何所顾忌？于是他复又劝道：“家兄曾留部曲兵士八百，加上这府中丁人足有千余，且沿路都已擢人接应，再妥当不过了！”
　　“世将，你带梨白他们走。”郭子玄迅速道：“我，要待三哥出了头七。”
　　“什么？！”王廙暗自恼怒，一个奴仆而已，不外如是。怎的一个个如此妇人之仁？他按捺住道：“他二人现在你府上，前日我便去知会，谁想趁你病着，他两个竟只管到你家中料理丧事去了。”
　　郭子玄不耐言语：“那我现下便回去吧。”说罢便一边往外去，一边暗叹那二人岂是你“知会”得了的？
　　“郭世兄！”
　　郭子玄径自离去，王廙喊他不住，一时早间巡哨肃军的威风全无，只剩了遭人拂意的羞恼。

　　郭子玄回到家中，时灵柩停在堂屋，屋内冷清无人吊唁。彭兮象和钱梨白进来时，见他扶棺凝思，两人就又退出来。
　　“三哥的身子，”郭子玄背身轻声道：“想必你们已见了。”
　　钱梨白歉然道：“子玄，是我顾虑不周。”
　　郭子玄转身一抬手：“无妨。只是这牌位，要劳你们再制。”他将案上书写着“郭三指”的牌位取下，随后道：“三哥本名桓参，家中行三，顾名参。系出前朝桓氏。”
　　两人略吃一惊，彭兮象脱口：“曹……”
　　“正是。”郭子玄既道：“宣帝时诛桓氏一门三族，疑无后人，不想疏遗一息。”
　　钱梨白斟酌如何开口，彭兮象却已先按捺不住：“那他如何……这般……”
　　“是腐刑。”
　　两人如何也想不到，郭三指当年竟曾刺杀武帝。他当然没有成功，被缚于宫门，按逆当诛。然武帝不盈自大，骇笑道‘尔之子承父仇甚孝，昔王考未能绝你一门，今朕之孝岂后于击刺之氓。’便偏不叫郭三指死，改以腐刑，绝而后快。
　　郭子玄凝视郭三指遗容，刚直不阿犹在：“三哥一生，磊落任侠，‘行曲则违于臧獲，行直则怒于诸侯。’我今日累他至此，总该让他正名。”

　　一只白猫游步到灵柩前，彭兮象嘘声驱赶。几次见过它在园中逗留不曾靠近，以为是野猫，此时它却蹭到郭子玄脚边缭绕，突地一跃，上了灵柩。彭兮象作势要打。
　　“哎，这是‘全儿’，三哥养的。”郭子玄指一指那白猫右侧后爪：“它生就缺两趾，走路侧歪。”
　　“全儿”尾巴竖立着，尾尖不安地左右曲折，它在灵柩上逡巡，站定在郭三指被彭兮象缝合的头颅上方。它探出前爪试探，又屈伸向前去嗅闻，之后愣怔地发出一串零碎叫唤，断断续续似说话一般。
　　“你已见了一面，走吧。”钱梨白对它轻叱，它轻飘飘落到地上，后脚果然不稳。
　　时已近夏，尸身容易腐坏。动物不明所以，有灵性却是野兽直觉，主人做了尸首，气味混成一悲伤失措的概念。
　　彭兮象重新写了牌位。
　　郭子玄恭恭敬敬奉上，从容跪在主丧之位，甫一跪好忽地向彭兮象连叩三个响头。
　　“这是作甚！”彭兮象惊惶，忙与他跪对，抵头搀扶。
　　“你那家人，是我迟到一步！”
　　“是我累他丢了性命啊！”
　　郭子玄此时想着的，是两人上次话别时的一番话，身死、离散，仿佛他言辞的应验，使他愧怍难当。而彭兮象此时则沉湎于郭三指的死亡，他知道，无论是谁都没有为他妻儿的遭遇承担恶果的义务。罪过最大的，是他。他们心中皆为彼此愧意翻涌，抵着头相拜，希求对方原宥，愚顽似一对伤心的倔童。彭兮象几日未眠又连遭悲怆，后竟倚在郭子玄头前儿盹着了，才省了相互折磨。

　　郭子玄将他安顿，来寻钱梨白。
　　“不知为何，我时常感到兮象就如你的儿子。”
　　钱梨白凭窗看屋顶上的白猫‘全儿’，一听说话便转过身来。他想起方才荒唐，道：“你不差似他。”
　　“不，我早已老了。”郭子玄对住他的眼睛：“他一直年轻。”
　　钱梨白忽而悬住心思，但面不改色。只是双耳连锁着头皮在一瞬间乍然提起，他手指在暗中紧绷，镇定道：“兮象赤子天性。”
　　郭子玄却换了话题：“世将后天南下归家，你和兮象可愿与他同路？更周全些。”
　　“好。”
　　“无人如你叫人放心。”
　　钱梨白：“那你是怎么回事？你不走。”
　　郭子玄双眼还在望着他，温和慢慢消减了。
　　“梨白，你看一看我。”
　　他站到光亮之处。只见那张脸颜色润泽，额头眼角比往日还要舒展、柔腻。一双吊目锐利已失，成了两泓幽潭。嘴唇平滑纹理尽开，于呼吸间，焕发着虚浮的光彩。
　　钱梨白不忍再看。别过了头。
　　今日一见，他已看出。
　　郭子玄似乎并不在意，他左手握住右手：“说来，我该和你说说我与三哥缘故，免往后无人知道。当年我初任给事黄门，日正当值，他扮做宫人，是我不慎放他近于内廷。武帝不杀，实为追其族人底细，三哥却大笑答‘桓家子孙遍于天下。’武帝又问其党何人，如何入得殿来，他抵死也未将我供出。”
　　钱梨白：“从未听你讲过。”
　　“何必以遂事扰人。”郭子玄垂下眼睑：“武帝一怒之下命人断他二指，处以腐刑。我却没有因此便脱罪，是时当日任职者一律累罪，不予奏谳。然仲春之月止狱，暮秋问斩。[1]我心灰意冷只想绝食而死，不久三哥也关了进来。他伤未愈，连日里遭人欺侮泄愤。后来狱中染病，犯人几日内接连而死，我和他却谬于没有吃那饭食而逃过一劫。经此一次，我便想通，早晚是死何须苛待自己。此后他渐渐好了，又有囚犯进来，他便时常护我，与人争食，受人拳脚。”
　　“当时我二人能逃出升天全赖世将兄长，我与他因玄谈结交，时年武帝于夏崩殂，王兄便求与东王，我二人得以不死。我此后入仕并不为权势，只意在报恩。三哥固执，一心觉得是他陷我于危难，便视我为已任。留在府中隐姓埋名，变做了‘郭三指’。”
　　郭子玄眼中隐隐泛红，想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奇妙。他年幼孤绝，后来竟也得了几个可托生死的朋友。那时他才知，世上也有能为他至生死者。
　　想至此他不禁捂住双眼，压抑道：“本该是我自去翠云峰。他不许。本该是我。”
　　钱梨白想宽慰一二，但宽慰是那么苍白的东西，恐连他自己，都是不乐听的。但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和我们走！”
　　“和你们？”郭子玄近到钱梨白身前，二人肩对着肩，他轻声一问：“梨白，这世间有何人，能与你和兮象同行？适才，”他又更近些：“你想杀我于此！”
　　钱梨白退一步，心中辩解那是习惯使然。但他终究未否认：“如何得知？”
　　“我少时慕你良久，就如你看我，如视其肺肝然。”
　　钱梨白突感苦涩：“你当初遭此大罪，为何不讲？”
　　“若我讲了你可会带我走？”
　　或许不会。之前邀约，也突然失去真诚。
　　“从前我总是在想，我这一生，还可等你们几次？如今便不等了吧。”
　　“是我们不好。子玄，我们不好。”
　　他一哂：“可我并不寂寞。”言语如刀，如刺肝肺。世间最大的寂寞不外乎一切不可与人道。
　　“你！”钱梨白追他步至窗边，恼怒于心：“好，今日你尽可问，我知无不言！”
　　“别。”他阻止：“万不要讲。”
　　钱梨白又遭他恶毒的招惹，遂想起此人曾说怜人命长，瞬时如生吞一枚鸡蛋。以往他也曾多次揣测，他究竟疑不疑他二人底细，今日却似专来映衬他的狭隘可笑。

　　郭子玄观窗外雨，雨势瓢泼，以至于说话都要加大声音：“可还记得初识之日？”
　　“记得。那日也是大雨，我与兮象躲雨到你家，我不叫他扰人，却也管他不住。”
　　“他竟施施然翻进我院中，还去给你开门。”
　　“他说雨大屋中必听不见敲门。你那时，”他比划自己喉头处：“这么高，可害怕？”
　　“不怕。”他忽然转头对着窗外：“我不怪你。我很快乐。”
　　“什么？”他未听清。
　　他转头重新说道：“不要告诉兮象。”
　　钱梨白悲从中来，知他服散多年，药石难救。但他不愿气氛伤感便笑道：“如保赤子？”[2]
　　郭子玄笑了：“梨白，彭祖寿短，夭儿寿长。我要去见那生的背面了！”[3]
　　“嗯。”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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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春天不宜杀戮。《礼记·月令》：“[仲春之月]命有司省囹圄，去桎梏，毋肆掠，止狱讼。”后世讲“秋后问斩”既源于此。
[2]如保护孩子一样，保护自己真诚的心。
[3]彭祖、夭儿，是一对概念。与天地相比，彭祖长寿，也只是短命鬼。和秋毫相比，夭折的孩子，也是寿星。此处指对生死持洒脱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