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舟上客

2、告别与相逢

　　在病房外的朝阳第三次升起的时候，日历翻到了3月15号。江舟熟练地穿上全套防护装备，坐在床上等待。几分钟后，两个穿着生化防护服的人打开了他的房门，他们的左臂贴着陆军徽章，右手均持一把□□，身形高大强壮，该是Alpha。

　　“江先生，我们接到通知，上级允许您在登机前和您的Beta表姐进行最后见面，时长三分钟整。请出发吧。”

　　江舟起身，抬步走出去。两个Alpha军人一前一后护在他身侧。他被接上一辆警车，两架小型无人侦察记在前方开路，这是他二十六年从未有过的待遇。

　　军人一左一右上了正副驾驶，对着通讯仪汇报。

　　“编号10192，人已接到，等待下一步指示。”

　　“编号10192，可以出发。”

　　于是警车响起了刺耳的警笛，车窗外的景色开始流动。江舟看见超市外有人为了几卷厕纸大打出手，商店内的货架被洗劫一空。花店内鲜花糜烂，果蝇徘徊其上，流浪猫狗的尸体躺在正午的烈阳下。人们待在一个个窗户内，渺小的身影就像一粒灰。

　　江舟想到那些橱窗里被打扮精致的企鹅。他们不会知道，在遥远的南极洲，他们的同伴正浑身沾满泥泞，在青草遍地的孤岛上仰望蓝天与冰川。对于它们来说，冰川就像蓝天一样遥远。它们的天敌海豹蜷缩着自己的尾巴窝在一方浮冰，被浪潮越推越远。北极熊瘦骨嶙峋的匍匐着在薄薄的冰面上，一个体力不支，倒下就再也没起来。

　　江舟将手覆盖在了车窗玻璃上，好像这样，就可以感知车窗外这个噩梦一般的世界是否真的存在。

　　警车很快停在了一处停机坪上。一个身穿防护服的人远远地走过来，江舟认不出，那就是他的温柔贤惠的表姐。

　　“小舟。”

　　当五官无法形成认知时，我们幸好还可以有声音做身份的佐证。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计时开始，江舟下意识扑进表姐的怀抱，才想起他已比表姐高出不少了。

　　他把表姐狠狠揽进怀里，热泪就要流下来，然而却听见表姐说。

　　“不要哭，小舟。泪水会污染口罩和防护服，我不想你有事。你要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

　　江舟猛吸了一口鼻子，死死将泪水压在眼眶里。他推开表姐，按着她的肩膀，深深，深深凝望表姐的眼眸。

　　那是一双不算出众的眼睛，线条平淡，乏善可陈，但凭借这些线条，江舟已经能刻画出表姐此时的脸。

　　“姐，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们要一起回到家去，知道吗？”

　　表姐大概是笑了。眉眼弯下来，漆黑的瞳仁逐渐明亮，那里面水光潋滟，像沉睡的星河。

　　江舟看见表姐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是一声短促的哨音。他们被迫分开，江舟被押回警车里，用力拍着车窗。警车是隔音材质打造，但表姐撕心裂肺的嗓音还是传进了江舟的鼓膜。

　　“好好活！！！”

　　江舟掐着自己的手心，努力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海外求学三年，表姐如父如母，支撑着他的生活与精神。她早已不是表姐身份的存在，是比亲人还要更亲的人。

　　江舟不愿承认，此一别，大抵就是生死相隔。他攥着掌心，命令自己去忘记这些情绪。悲痛，心酸，紧张，恐惧......他必须要变得麻木，因为象征脆弱的泪水会让防护用具失效。

　　他闭上眼睛，忘记了未完成的实验，忘记了正处于水深火热的爱人和朋友，忘记了人间炼狱的惨烈，坐在警车后座的江舟，内心终于只剩下一个想法。

　　他要到那片净土去。

　　警车开了许久，飞机引擎的声音逐渐震耳欲聋。江舟下车，看见机翼下另外一些被军人看护的人。江舟被引领至机尾一处角落，在那里已经有两个同伴等待。先伸出手的是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段誉，Alpha，M城无线通讯总控制师。”

　　声线低沉富有磁性，透过层层防护传来，是很令人安心的语调。江舟伸出手去回应，他旁边身形娇小的女子也开口了。

　　“我叫叶翎，Omega，是个作家。”

　　“是写过《人世寂静》的那个叶翎？我在基地看过你的书，很深刻。”

　　很快，有更多穿着防护服的人从一辆辆警车上下来。人群迅速集结，在登上军机前，要通过第一次检疫筛查。叶翎似乎有些紧张。江舟伸出自己同样颤抖的双手，揽住叶翎的肩膀，安抚道。

　　“不用怕，你会没事的。”

　　护目镜后叶翎的目光闪烁。“我只是，只是最近听闻，有很多无症状感染者。”

　　江舟不知如何继续安慰，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重复道。

　　“我们都会没事的。”

　　段誉在前，叶翎最后，三人都顺利通过了筛查，医务工作者在他们的防护服后面写上M城，印下一个绿章。这一次检疫全员通过。

　　在机舱口，段誉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江舟差点一头撞在他腰间。

　　“怎么了？”

　　段誉站在台阶上，防护服被风吹得烈烈而动。他说，“你猜，这片土地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江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极北之地，艳阳高照。白雪茫茫覆盖了一片，延伸至远处的冰川。江舟知道，那些冰川正在流泪。

　　“会沉没，变成海床的一部分。”

　　他们被安排在前中后三个不同的区域，以避免因不同性别之间信息素吸引而发生的意外状况，Alpha区域最前，Omega区域在后。江舟坐在飞机中部，盥洗室前一排靠窗的位置，身旁坐着一个来自G市的男性Beta。

　　江舟透过机窗向外看去，看到宽厚巨大的机翼，末端竖起的地方印着一个属于Z国空军的标志。远处白雪蓝天，那一抹潇洒张扬的红，像极了江舟无数个故乡梦中飘摇的那一面鲜红旗帜。

　　他鼻头发酸，转过头不再看。广播中传来机长的声音。

　　“各位净土计划执行者，欢迎登机。我是R国空军司令，在未来两小时内，我将携全体机组成员，不惜一切代价将各位安全送至本国首都第一转机点。航班全程禁止摘下防护口罩，仅在盥洗室内允许脱下防护服。飞机即将起飞，祝各位好运。”

　　江舟在心中计算着时间。防护用具的有效时长均为六小时，也就是说，他必须每六小时更换一次全套装备。而现在距他离开隔离病房，已经过去三小时。他需要在下飞机后立刻找机会更换，而在这个过程中，江舟是有风险被感染的。

　　他脑中蓦然想起医生的话。

　　“你必须足够快，这样才能尽可能减小被感染的风险。你的口，鼻，眼将成为你身上最重要的部位，而不是心脏和大脑。还有身体，不可以出现任何伤口。你要记住，只要你足够快，病毒就追不上你。”

　　他巨大的行军背包里满满装着十五套装备，它们给这次逃亡行动加上了倒计时。九十小时，如果他无法在九十小时内到达净土，他也将沦为这片大陆上不幸的大多数人之一，在命运的洪流中浮沉，生或死，再也不由人类文明而影响或决定。

　　飞机滑行，逐渐升空。江舟透过窗口向外望去。机窗之上朗朗晴空，机窗之下，属于异国的田垄与城市正在变得渺小。

　　这所有的一切都因为护目镜的阻隔而变得很不真实。直到现在，在飞机倾斜转弯的机身上，江舟还是如处梦境。

　　他不明白，这世界怎么就会成了这样？但也许，他是这架飞机上最该明白的人。在地球超负荷运转的第三个千纪年，成千上万个物种已经先人类而去。人类踏着地球上其他动植物的尸骨，在科技缔造的盛世王国中蒸蒸日上。

　　他们一叶障目，他们不知悔改，妄想科技打败自然，一次次向宇宙中存在了亿万年的规律发出挑衅。

　　人类不可能胜过自然的。江舟绝望的想，这是人类作茧自缚，是我们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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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段誉和叶翎出场啦！
在这里致敬路上陪伴我的两个小伙伴，他们给予我莫大的安慰和鼓励。我们素昧平生，不了解彼此的性格和过往，却能在如此艰难的时刻相伴彼此左右。如果江舟没有段誉和叶翎一路同行，他也许无法抵达净土。
感谢相逢，感念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