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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何必悲声 ...
万花谷四季如春,举目皆是翠色。
没有分明的四季,连日子流逝似乎都比别处慢了许多。
这日,落星湖畔的小筑里,裴元同往常一样,拿了本医术坐在榻前细细读着。
窗户是支起来的,内里挂了层轻纱,被风微微吹起,午后的阳光细细碎碎地透进屋子里来,不是很亮,直视的时候却仍有些刺眼。
裴元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他轻轻侧了侧身,替榻上的人遮住了洒进来的光。
榻上躺着的人眉目俊秀,双眼紧闭着,脸色透着不正常的苍白。
正是宫中神武一事后,失踪的纯阳大弟子洛风。
宫中神武的事已经过去两年了,因着此事涉及纯阳家事,不便于外人道,流传出的都是些含含糊糊的碎语。
众人也只好从残枝末节和事后纯阳宫的态度中推测,没了音信的洛风的确是身陨于那场变故。
却不想其中另有隐情。
原来当日裴元逆天改命,用秘法强行护住洛风心脉,马不停蹄地带人回了万花医治,最后竟硬生生将洛风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保住了一条命。
只是洛风伤势凶险,一直迟迟未醒。
华山严寒,不是个养病的好去处。
加上裴元自己有些幽微的小心思,一来二去的,洛风就在万花睡了两年。
医书又翻过一页,晴好的阳光已经渐渐偏移。
裴元将书放在洛风枕边,起身合上窗。
窗子只是隔绝了外边的轻风,屋内依旧亮堂。
他本想拿过书继续读,目光却在扫过洛风时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原本要拿书的手轻轻滑过心上人的脸庞,想说的话在喉间转了转,终是化作一声喟叹。
该醒了啊,洛道长。
-
已是盛夏,午后的空气带着热气和困倦,惹得人睁不开眼。
裴元坐在榻前放着的躺椅上,姿势较之平时难得的有些懒散,衣襟也松散了些。
幸好万花谷树木繁盛,遮住了大半过分热烈的阳光,小筑又临着落星湖,不时向屋内送来阵阵轻风,倒也不怎么难受。
一阵倦意袭来,裴元捏了捏眉心,随手合上书。
起身将手往洛风额间试了试,他收回手,感受着指尖上的些许潮意。
知晓冷暖总比之前强些。
他将窗子又支得高些,待收拾妥当,方才回到躺椅,开始闭目小憩。
裴元这一觉睡得并不安慰。
最近几日不知怎的,他总是会梦到以前的事。
梦里有少年意气,有家国河山,却都与同一个人有关。
然后那人携着笑,转身带着满目的血色将他与记忆残忍剥离。
洛风——!
裴元从梦中惊醒,动作大得将躺椅晃得吱吱响。
他有些焦急地侧过头,那人仍平静地躺在榻上,不知世事,没有悲喜。
窗外蝉鸣正响,催得人心里无端生了怒气。
找不到出气的地方,裴元赌气似的打算将支起的窗子放下,却在刚探身的时候僵住了。
嘈杂的蝉鸣里,混进了很轻的一道人声。
裴元几乎是扑了过去,只见榻上那人微蹙着眉,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什么。
“洛风!洛风!”
裴元焦急地唤着,洛风也仿佛受到了安抚一样,眉头慢慢舒展开来,缓缓睁开了眼。
一时四目相对,裴元激动到颤抖,洛风却带着刚醒时的迷茫。
他这一觉着实睡了太久。
“你醒了,洛道长。”裴元喉头一哽,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洛风见惯了他喜怒不行于色的模样,见他这般,竟是清浅一笑。
“是啊……”
“现在,是何时了?”
“天宝六年。”
“是吗……”
洛风极轻地叹道,话里未尽的沧桑像是活过了一生。
他也的确是活完了一生
-
仿佛带着默契般,除了刚醒时托人捎了声口信,裴元和洛风都没有再提纯阳的事。
李忘生和于睿倒是特意来了一趟,却也没见洛风的面,只是在谷外同裴元谈了谈,最后默不作声地将静虚大弟子的信牌递了过去。
洛风没问纯阳的事,裴元也将信牌和其他事一并瞒了下来。
好像只要他不提,落星湖畔的这方小天地就永远只有洛风和他两个人。
裴元看世事向来清醒,这还是他第一次做出这般自欺欺人的举动来。
洛风养病的这段时间,他一边欣喜于洛风身体的逐渐转好,一边又常因内心忐忑而深夜难眠。
他不知道能瞒洛风到什么时候,也不知对方会何时发问,他只能在内心默默祈求着:慢些,再慢一些。
日子一天天过去,洛风的身体在裴元的悉心调养下逐渐好了起来,慢慢地也能下地走走。
又到了春日草木生长的时候,裴元也不再拘着他,天气晴好的时候许他出来散散心。
洛风知道自己的身体如何,并不走远,只在屋外看看落星湖的景,午间暖和的时候就坐在躺椅上晒晒太阳,等着薄暮时裴元出诊回来。
那是裴元一天里最喜欢的时候。
西斜的阳光洒在湖面泛着暖融融的金光,洛风依靠在小筑前的柱子上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眼底心里好像只装了他一个人。
他前半生的所愿所求不过如此,一切美好得像梦一样。
可梦总是会醒的。
这日裴元提前出诊完回家,猜洛风此时还应等在门口,他难得起了捉弄的心思,悄悄从另一条小路绕回去。
直到他走到洛风身后,洛风都不曾察觉,目光一直盯向别处。
做了幼稚的事,裴元的心性仿佛也成了幼童,他倒要看看是什么迷住了洛风的眼,连他的靠近都没注意到。
裴元顺着洛风的视线看过去,落星湖的对岸,一群少男少女正在湖边玩水嬉戏。
其中大多是万花谷弟子,却也有穿着不少蓝白道袍的身影。
“那是纯阳新发下来的道服吗?”
洛风没有回头,轻身说道:“挺好看的。”
“是,的确很好看。”
裴元心里发紧,最终还是强装平静开口:“你想回去了吗?”
洛风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我在襁褓中时就被师父收养,师父待我如亲子,他的为人我最是清楚不过。”
“他因误会远走,我便要寻他回来!”
“因为我的命是师父给的,我的一生,就只能为师父而活。”
“那日在宫中神武遗迹,我其实谁都不怨,师父给了我这条命,我自当用命护他,这是我应该的。”
洛风顿了顿,语气也轻松了些,“只是没想到,裴大夫又给了我一条命。”
“华山严寒,实在不适合我这病弱残躯。裴大夫花费这么多心思给我捡回的命,我自当好生珍惜着。”
“万花谷气候宜人,最适合休养。”
洛风转身看着裴元,轻轻笑了出来,“以后怕是要一直叨扰裴大夫了。”
裴元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洛风,这一看便跌进了洛风的眼里。
那里满是同他一样的爱意,缱绻又温柔。
洛风在万花谷住了下来。
那日后,两人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
从友人到恋人,他们平静又不约而同地一起跨了过去,无需过多的言语。
就好像他们之间本就只隔了一层透而薄的冰层,四目相对的瞬间春暖花开冰雪消融,两人之间便再无隔阂。
周身围绕着的唯有一汪温柔的春水。
-
洛风的身子虽然逐渐好转,但底子到底是败了。
任裴元如何调养,也只能是拖一天是一天。
幸好两人都看得开,这条命本就是向上天争来的,能多活一天都是幸事。
又挨过一个潮湿的雨季,洛风的身体伴着愈发炽热的阳光逐渐好了起来。
某天两人相对静坐,洛风却突然没来由地想回纯阳看看。
裴元自是不愿拂了他的意思,当即开始做准备,第二天就带着洛风启程前往华山。
洛风身体刚好,裴元顾着他一路走得很慢。
等他们到的时候,纯阳那边早已收到裴元临行前发的口信,提前安排了下去。
虽说离开纯阳这么久,洛风却丝毫不觉得这里变得有多陌生。
来往的弟子见了他行礼,他也浅笑着回过去,到了几位真人面前,他依旧面色如常地对他们问好,好像这是昨天才做过的事。
见过几位真人,洛风领着裴元来到论剑峰。
洛风曾捡到过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白鹤,当时谢云流尚在纯阳,洛风也不过刚刚比剑高一点,做完每日的功课,就抱着鹤在论剑峰顶看谢云流和李忘生切磋剑法。
到后来谢云流远走东瀛,李忘生碍着神策军的眼线也不敢在明面上多亲近静虚弟子,只能暗中照拂。
洛风也越来越沉默,整日里除了练剑,最喜欢的就是找个无人的山崖边对着论剑峰发呆。
论剑峰高耸入云,鹤群在云间自由来去,连带着人心里畅快不少。
山高风大,不适合带病之人久留。
裴元催着洛风提前下了山,见时辰尚早,洛风便带着裴元在雪竹林随便走走,却不想无意间惊到了一支鹤群。
鹤群立刻四散飞走,最后只余一只年迈的白鹤留在原地。
白鹤冲着二人的方向叫了一声,扑着翅膀就冲着洛风的方向扑来,又在距离几尺的地方直冲上天。
鹤唳清越,响彻山谷,仿佛是要用尽所有心力。
年迈的鹤本不该发出这样清脆的鹤鸣。
在二人头顶盘旋良久,白鹤缓缓落地,依恋地蹭了蹭洛风的衣角。
洛风半蹲下来,颤着手替它理了理不复光滑的鹤羽。
白鹤侧着头温顺地贴着洛风的掌心,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缓缓地伏在地上,终是没了声息。
裴元陪着洛风将白鹤葬在了雪竹林的一角,那是比较边缘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不远处巍然屹立的论剑峰。
葬了白鹤,两人相偕下山。
走出纯阳山门的时候,洛风回头望了一眼。
他忽然对裴元说:“这许是我最后一次来纯阳了。”
“但也没什么,若是舍不得我,将我留在你身边也好。”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裴元却听懂了。
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攥紧了牵着洛风的手。
-
洛风的身体终是一天天败了下去。
裴元将洛风的坟冢立在了纯阳,就在当初他和洛风一起埋了白鹤的地方。
虽说有些不合规矩,但在纯阳几位掌教真人的默许下,无人敢多说什么,扫撒祭拜也一应按着规矩来。
第二年清明,裴元来到纯阳,意外地在洛风的坟冢上看到了露出的半截鹤骨,许是被动物挖出来的,亦或许是上天有灵故意安排。
裴元犹豫了一下,将鹤骨拔出,轻轻拂去上边的尘土。
鹤骨入手温润,纤长而洁白,像是那只白鹤一样,清雅入骨,澄澈见心。
他将鹤骨带下了山。
回到万花的当天,裴元就将自己关进落星湖畔的小筑,烛火亮了一整晚。
第二天,当清晨的阳光洒进屋内,坐在桌前的裴元也恰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桌子上摆着一支新成的骨笛。
一整夜没有合眼,裴元的眼中带了红丝,面上却仍十分精神。
他拿着新雕成的骨笛站起身,推开小筑的门。
屋外阳光初生,唤醒了沉睡的万花谷。
恰是人间四月,青岩内草木催发,到处都透着鲜活的绿,不远处的花海传来呦呦的鹿鸣,伴着晨风一起送了过来。
正是落星湖最好的时候。
裴元呼出一口浊气,将骨笛凑到唇边,缓缓吹响。
笛音清越如鹤鸣,吹出来的曲子也仿佛云起雪飞,却似乎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怨。
像是青岩晨间最常见的雾岚,抓不住,却也挥不去。
那天之后,隐世不出的“活人不医”重入江湖,只是较之从前,他的腰畔多了一支不离身的骨笛。
名曰:悲声。
后来,裴元时常看着悲声想,他应该是不怨的,他与洛风爱过,也相守过,一起共患难,也一起与天相争。
世事滋味他们尝了个遍,肩上的责任也未曾放下,人间羁旅这一趟,无论生前还是身后名,大抵都能算得上一个圆满。
只是有天他又一次路过长安的渡口,秋风瑟瑟中忽然忆起,这一生他与洛风之间,终究是差了些什么。
他以为的霜雪白首,却只余下芦叶满汀洲。
唐多令
刘过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何必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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