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拢倒拐》江窥谷

11、五块石

　　出租师傅对去医院的路线很熟，这个点也不堵车，车轮快和地面摩擦出白烟来，偶尔一个急刹或者急转弯，甩得林四年头昏。

　　他一头昏就想闭眼打盹，然而还是挣扎着看了一眼旁边的尧典正，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啊，本来说和你出来在基地玩一天，结果还是我的原因，害得你都没玩什么。”

　　尧典正没接受林四年单方面的歉意，他扭着头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看到有面馆餐馆什么的，就格外地多看两眼。

　　“下次下次，下次你有时间的时候我再请你去基地玩，我们打车去。”
　　尧典正听林四年说完，依旧看着窗外，淡淡地说：“待会儿下车吃点东西。”

　　林四年摇摇头，手肘撑着车窗，闭着眼养神。
　　他现在思绪有点乱，尧典正是他见过最温柔的人，就连刚才那一句命令式的话都是温言细语的，林四年没想好怎么说“不”，所以只能在尧典正看不到的地方摇了摇头。

　　然而他料错了，尧典正脸朝着车窗看清楚了林四年的表情。

　　“你不吃点东西，血糖不够，医院也不敢抽你的血。”

　　林四年似乎笑了一下，没睁眼，半晌才慢慢悠悠地说：“不敢抽也得抽，人命重要还是我低血糖重要？”

　　林四年说出这话来，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感觉自己分不清轻重缓急，就像电视剧里“你先走！去找救援！”“不！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的荒诞情节。
　　特别幼稚。

　　他突然就想解释一下：“张阿姨是我妈生前的同事，林十一上幼儿园的时候，我还小，麻烦了她好几年，这病也是那个时候得的，反反复复，轻松点的时候打几天点滴就能出院，严重的时候就会内脏大出血，一个没赶上就……”

　　谈到生死的话题，尧典正没说话，林四年斟酌许久，又用玩笑的语气补充：“没事，我身体好，医院医生们都知道我。”

　　尧典正终于回过头来，他已经放弃搜寻能快速提高血糖的东西了，很淡地笑了一下。

　　到了医院，两人直奔血液科，林四年屁股刚挨到板凳，胳臂已经亮了出来，护士似乎已经等很久了，消毒棉很快地抹了一下林四年指尖，还没等到林四年感受到酒精挥发带来的那一抹清凉，指尖像被蜜蜂蛰了一下，针头插了进去。

　　护士拿了根棉签让林四年自己堵着针眼，低头做血常规化验一边问：“最近有没有熬夜？”

　　林四年眼珠飞快地转了几圈，余光里没有看到尧典正的身影，于是小声说：“还好，按以往经验来说应该不影响。”

　　护士轻微地张了一下嘴以表惊讶，打趣问：“没有通宵打游戏了？”

　　林四年慌了，赶紧对着护士连连摆手。

　　护士专注在取样试纸上，一边娴熟地录入了林四年的血样信息，问：“早餐吃的什么？”

　　林四年因为刚刚蜜蜂蛰了那一下而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笑着问：“水牛奶还有吗？我想……”

　　话没说话，轻轻啪地一声，一罐黑乎乎的东西就砸在了他面前，顶上还戳着根指头粗的吸管。
　　尧典正手里剥着鸡蛋，头也不抬地说：“喝这个，升血糖快。”

　　林四年：……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八宝粥了，带着甜味剂的腻和增稠剂的黏，喝一口就全身不爽。
　　他每次到这里来抽血，最喜欢喝的就是水牛奶，比一般的奶牛奶香醇，平时抠门儿舍不得买。

　　护士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小声地笑了一下，直到余光看见林四年不情不愿地低头用嘴唇去就吸管，她才大胆笑了出来：“这人现在终于有人管管了？”

　　林四年皱着眉咽着粥，心想：这也叫“管”吗？

　　他爸从小管他就管得严，严到必须坐如钟站如松的地步，直接导致即便他后来学会了抽烟，连抽烟的姿势都让人望而生畏。

　　除了他爸，没人敢管他。
　　他刚刚明明可以拒绝，把棉签扔了自己拿一罐水牛奶就是了，但是尧典正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他，语气沉稳却笃定，林四年觉得安心，仿佛了尧听典正的话，血糖当真一下子就能爆表一样。

　　……于是一时半会儿就忘了拒绝。

　　尧典正把鸡蛋剥干净了，递到了林四年嘴边，然后脸就别开了，打量着科室内的布局。

　　林四年一直低着头喝粥，看到自己嘴边伸过来一只鸡蛋，他以为尧典正要喂他，挪了挪嘴，却不见尧典正有什么反应。

　　护士在旁边操作仪器，抽空瞥了一眼，憋着笑说：“针眼可以不用按着了。”

　　林四年撇撇嘴，意识到气氛尴尬，刚想撒手扔了棉签去接鸡蛋时，尧典正的视线终于从医院布局上转了回来，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林四年的手，“再按会儿。”
　　然后十分自然地，把鸡蛋送了一点到林四年嘴里。

　　蛋白早就冷掉了，八宝粥一直放在加热柜，是热的，于是温热的嘴唇一下子碰上了冷的东西，连牙齿都忘了动。

　　尧典正感觉到了林四年的抵触，笑着说：“把这个鸡蛋吃了，我给你拿瓶奶。”

　　此话一出，林四年的唇齿更僵硬了，尧典正的语气就像是在哄小孩儿喝中药，把这碗药喝了，待会儿给你吃颗糖。

　　然而林四年之所以发愣，而被尧典正误解为抵触，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喝药，而是因为那颗糖。

　　林四年僵硬地咀嚼着鸡蛋，为了缓解尴尬，没话找话，十分没见识地问：“你怎么周末也不休息？”

　　这话戳到了护士的痛点，她没好气地一下把林四年指尖上的面前顺走，扔进了废弃医疗用品的垃圾桶，一边就给林四年上臂绑上了袖带，面无表情地说：“哟，这个行业还有周末呢？闻所未闻。”

　　“你调休都快攒一年了吧？”林四年咧着嘴，脸上挂着名为不平实为同情的笑，气氛转为社畜调，他松了口气。

　　只是奇怪的是，林四年明明是松了口气，可是他的血压却有自己的想法——护士皱着眉：“你跑着来的吗？”

　　当然没有跑着来，林四年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虚，抬起眼皮，还没来得及搭腔，护士又说：“血压有点高。”

　　“咳……咳咳。”林四年被蛋黄哽了一下，咳的那一下牙齿磕到了尧典正的指腹上，他不敢去看尧典正的手指，怕看成斗鸡眼，于是只能把视线放远，于是就看到血压表盘上，自己的血压还在往上升。

　　林四年：“……”
　　护士虽然冷静，还是有些气馁，“你冷静点，待会儿再测一下。”

　　林四年还在咳，血压调皮地往上升，尧典正盯着表盘，然后把最后一口鸡蛋塞进了林四年嘴里，擦了擦手指，“我去给你拿瓶奶。”

　　等尧典正转身走开，林四年才敢再去看表盘，血压在降，即便降得很慢。
　　护士也看到了，欣喜地说：“哎！降下来了！你刚刚是紧张吗？”

　　不不不！林四年刚想反驳，尧典正已经迈着长腿走了过来，吸管一插，把牛奶就到了林四年嘴边。

　　血压又上去了……
　　护士：……

　　这个护士认识林四年，平时也和人说说笑笑，但是人命关天，她有些气急了，正色说：“你别给他喝牛奶了！我看你一靠近他他就紧张！”

　　林四年：……
　　完了，这回血压还得往上涨。

　　尧典正要饶有趣味地观察了两秒林四年几度变幻的表情，浅浅地笑了一下，默默地放下牛奶，走到了稍远处坐下，认真看着护士们有条不紊地给林四年做各项检查。

　　林四年也低着头，默默喝着牛奶，他有些摸不清，但凡尧典正粗暴那么一点点，不给他插八宝粥和牛奶的吸管，不给他剥鸡蛋还给送到嘴边，他也不至于这么紧张。

　　林四年不怕别人来硬的，因为他比别人还硬，他不是说背后有靠山倚仗的那种硬，他就是嗜赌，赌别人没有他那么硬。

　　但是尧典正偏偏次次来软的，他就没招了。

　　“去那边躺着，”好不容易做完检查，护士随手把信息表递给了林四年，然后开始着手机采，“今天采多少？”

　　“两个量。”林四年娴熟地说，自己躺上病床调好了高度，平静地看着护士给自己肘窝处消毒插针，眼睁睁地看着棉签粗细的针管插进自己的血管……一切都非常顺利，林四年和护士也配合得很好，仿佛已经经历过很多次。

　　林四年的静脉很明显，肘窝处肤色白，于是静脉的青碧就更加突出，尧典正盯着看了一会儿，想起来林四年刚刚在车上说的，张阿姨的病是在林十一上幼儿园期间得的，到现在，也十来年了吧……

　　尧典正的表情淡了一些，带着点勉强的笑，语气却不太友好，当着护士的面问：“你们医院连未成年的血也抽？”

　　护士身经百战，手上动作没停，“林四年你怎么和别人谎报年龄？”

　　林四年惊愕地看着尧典正，没反应过来尧典正什么意思，尧典正没有看他，继续质问护士：“我说之前。”

　　护士调试好了分离机呼地一声站起来，“我怎么知道？上面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呗！连休假都做不了主，我还做得了这个主？”

　　护士去旁边坐别的事了，尧典正也没追上去继续问，扭头一看，看到林四年正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尧典正也笑了一下，没说话。

　　气氛又有些尴尬，林四年没想明白尧典正怎么突然问这个，自己正打算连WiFi打游戏，等着匹配队友的空当，他还是没忍住，扭头问：“你问他们这个干什么啊？”

　　尧典正没回答林四年的话，兀自拿起林四年随手放在床边的单子，看到血型的那一栏方方正正的几个字眼：RH阴性血……

　　尧典正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没被林四年发现，他又继续往下看。

　　林四年没等到回答，游戏就快开局了，赶紧抓紧时间说：“我身体素质好，他们医院早就给我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了。”

　　尧典正依旧没表什么态，视线没转，回问：“最近熬夜了？转氨酶有点高。”

　　这句话一下就把林四年给堵回去了，拿出了看家本事——转移话题。他大声吼了一句：“你们这什么破网啊？2G吗？”

　　话音落下，2G网终于给林四年匹配上了队友，尧典正却手一掀，顺走了林四年的手机，顺手把屏给锁了。

　　林四年瞬间就被点炸了，差点没从床上蹦起来。
　　林四年最讨厌坑队友的人，今天自己也做了一次猪队友，他对尧典正怨气骤生。

　　可是不等他从床上跳起来，采血器就开始滴滴滴响，护士远远地吼：“手！捏球！”

　　也不等护士说完，尧典正早就一只手按在了林四年的手背上，迫使林四年原本张开的手握紧了，血液缓缓流动，报警器这才消停了。

　　和报警器一起消停的，还有林四年的暴脾气。
　　尧典正的手很大，手心很暖，紧紧贴着自己的指骨和手背，林四年感觉到有一股气注入了自己体内。

　　当然不是玄幻的什么“真气”，林四年只是突然觉得，他得到了力量，而且和别的力量很不一样。

　　张阿姨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急需要血，系统里还没有直系亲属的献血记录，血库里仅剩的一点点血包调不过来，林四年那时才十一岁，拉姆颤颤巍巍地签的“生死状”，狠着心让医院从林四年身上抽走了300CC血……

　　林四年当时太小，连献血的基本体重都还没达标，抽血之后直接晕了过去，醒来时自己躺在病床上，自己左手右手都被紧紧攥着，张阿姨和拉姆一左一右，眼睛中都是泪水。

　　那是第一次，林四年有一种很戏剧性的劫后余生的感觉，他觉得张阿姨和拉姆温暖的手给了他力量，她们感恩，甚至有些自责，她们希望林四年不要因为被抽走一袋血而出什么状况，她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紧紧握住小四年的手，妄想这种方式也能像血液传输一样，把力量传输到小四年身上。

　　林四年感受到力量了，所以他不能出任何状况，他不许自己生病，不许自己低血糖、贫血……统统不许，因为他每年都需要在血库里有至少1600CC的献血记录。

　　但是刚刚，林四年感受到的力量是不一样的，即便尧典正一句话都不说，他也感受到了尧典正手心带来的强势——不许再玩手机！不准生气！

　　林四年的火苗就像五指山下的孙大圣，骂骂咧咧，不情不愿，却一筹莫展。

　　和孙大圣不同的是，林四年甘愿在尧典正的手心里翻不出去，因为被尧典正紧紧握着的感觉，不是像小时候每次抽完血后，张阿姨和拉姆的那种感恩和心疼，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关心。

　　不是“不能因为我的病，抽了你的血，而让你的身体出问题”，而是“你的身体要抽血，你不能让自己的身体出问题”，两种力量是不一样的……

　　尧典正的手很快离开了林四年的手心，换了干净温暖的笑容，“睡一会儿吧，要两三个小时呢，熬夜，没吃早饭，还抽血，你不要命了？”

　　“命”字一出，林四年原本就已经消了一大半的气又上来了些，倒不是气尧典正，是气自己。

　　他刚刚只记得张阿姨是个病魔缠身的人，忘了尧典正已经命不久矣，自己规划着和尧典正出来看熊猫本来就是打算让尧典正开心些的，现在倒好，熊猫没看见几只，还半路跑进了医院。

　　进医院就算了，还能因为自己打游戏不乐意睡觉而让尧典正的好心喂狗？

　　呸呸呸，自己当然不是狗，林四年的意思是，不能辜负尧典正的好意。

　　于是林四年也就没要回自己的手机，乖乖地闭上了眼。

　　血站没有医院急诊部或者住院部那么忙乱或者压抑，香氛精油时断断续续地喷着喷雾，采血分离机偶尔发出一连串正常运作的声音，一切都很安静，林四年的神经渐渐放松了。

　　然而睡着是不可能睡着的，林四年很厉害，就像他不定闹钟也能够到点起床一样，只要他睡前想着明天要做某件事，早晨就一定醒得来。

　　他现在手里还握着一只皮球，需要不断握拳才能保持血液流畅充足，他心里记挂着这件事，所以并没有睡实。

　　睡得迷迷糊糊的，他心突然狠狠地颤了一下，感觉到有某种力量又从手上灌输进了身体。

　　他贪图一时的放松，没睁眼，就那么静静感受着——尧典正又把手心覆了上来，轻轻压了压林四年的四根手指，舒张球被捏变形，一秒之后，尧典正又松开手心，用拇指把林四年的四根手指轻轻掰开，让舒张球恢复到自然状态……就这样一直重复着，动作温柔得要命。

　　“他不会真以为我睡着了吧……”林四年想。
　　尧典正一直重复着，动作太轻柔，林四年突然觉得好困，再加上又没有捏皮球这事儿让他记挂了，他双脚耷拉着，连脚指头都放松下来，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