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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袭赤色背影,恣意傲然,俊逸洒脱,所到之处日月生辉,火光艳艳,渲染了满目朱红。肆意挥动起衣袂,点燃了每一寸草木——焚烧,湮灭,直至周遭坠入一片火海的深渊,那道背影却在裹杂着火星的滚烫气浪中愈走愈远,愈发模糊。隔着山海,恍惚间似要回眸……
      我恍然惊醒。拭去鬓角微凉的细汗。
      环顾四周,院宇深,枕簟凉。月影错错,清风徐徐,吹得书页纸张翻动,摇晃起还未燃尽的一灯孤影。
      披衣起身,信步庭院,忽闻亭中乐声,遥见家妹戴月抚琴,便问,“为何不睡?”
      “白日里睡多了,现下不困。哥哥可是又做梦了?梦见什么啦?”
      “梦见一人。”
      玉宇无尘,银河倒泻。琴声不绝,随着瑟瑟秋风婉转而去。妹妹笑的狡黠,挑花眼角挑起几分灵俏,只问“张家小姐美吗?”
      “美。”
      “可懂事?可知礼?可做得了我嫂嫂?”
      “懂事。知礼。”
      “那你娶她不娶?”
      沉吟半晌,答,“不娶。”

      犹记当年初去张家拜访,也是我第一次独自远行,渡船南下。秋露浓重,湖面上月光淋漓,习习凉风卷走氤氲云霭,露出漫天朗月星辰,恰与此时一般光景。

      那日爹爹和妹妹送我至码头,将行囊递与随行书童。
      爹爹嘱咐道,“允执,是大孩子了,要懂礼。”
      妹妹梗脖叉腰,一双弯弯的眉眼里藏不住的盎然豪气,“哥哥谦谦君子,才貌双全,怕是要勾了那张家小姐的魂儿,害她患上相思之病。”
      我微笑,轻抚妹妹乌黑的发顶,“哥哥此去有正事在身,你休要胡说。”
      岸上烟火人家逐渐远小,成片深秋叶枫再无踪迹,唯剩乌篷木舶孤舟一只,荡开斑斓水影,悠悠洒洒,扬长而去。
      船行了不知多久,夜色已深。我立于船头,裹着鹿白裘披风,迎面水波夜风,凉意透骨。银河璀璨,星月之光摇摇曳曳。满目水光接连天色,深远静谧,乌沉沉的融在一起。
      忽然只闻“咕咚”一声闷响,不知何时水中蹿出一位红衫少年,在空中打个转儿,结结实实的摔落在船头木板之上,须臾哆哆嗦嗦的蜷成一团。
      他举目仰面,张着炯炯的眼睛,朝我粲然一笑。
      “这位小先生,可否载我一程?”
      船夫、随从怒目圆瞪。我却作揖行礼,“不知公子要去何处。”
      他笑容无羁,“我书剑飘零,云游四方。你去哪,我便去哪。”
      少年乌黑的湿发贴着双鬓,衣衫尽湿,在船板上汪出一滩清水。虽于凛冽的秋风中不住瑟瑟打战,挂着剔透水珠儿的脸庞却兀自笑吟吟。我解下白裘披风,将他包裹其中。
      他于颈前打一花结,问道“你是谁?你去哪?”
      “我叫叶清,字允执。此去洛阳张家探亲。”
      他倏然起身,身影颀长,从怀中掏出一壶酒,在眼前晃了一晃。
      “小先生,你冷不冷?”
      顷刻之间酒壶送至唇边,慌乱间,我扶住他握着酒壶的手。一道尚存体温的辛辣顺着咽喉漫至肺腑,泉香酒洌,暖意腾然而生。
      少年看着我,眼里闪着诡谲的光芒,肆意的笑起来。
      “小先生,你脸红啦。”
      “小先生,喝了我的酒,将来是要中状元的!”
      我说不出话。
      他清亮亮的眸子上下窜着,眉眼一弯,“小先生,你的衣服又香又暖。”
      “那、赠与你便是。”
      少年得意的凑近几分,“小先生,你当真同张家是亲戚?你可知张家千金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是个倾国倾城小美人儿?”
      “你如何得知?”
      “我浪迹四海,自然什么都知道!”他口覆壶嘴儿,饮一口酒,“你不信?那我说与你听啊!你可知皇帝老儿近来新得一双龙凤胎?”
      “我不知。”
      “你可知广陵薛家闹鬼三天三夜,整个府邸神号鬼泣,骇死了十多人?”
      “我不知。”
      “你可知如今西疆动荡,战火不断,几年间便多了许多将军之冢?”
      “略有耳闻。”
      如今世道,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太平无事,国泰民安仿若一纸屏风,颤巍巍遮住其中乱世凶年,民不聊生,烽火燃山河。
      “小先生,你是不是尽读些死书,这么多有趣之事都不曾听闻?无妨,无妨!我一件一件讲与你听便是!”
      于是少年拉我对坐舷窗,水波为席,星夜为幕。见他粲齿盈盈,谈笑风生,闻他口若悬河,讲尽天下之奇事。壶中之酒早已你一口我一口的见了底儿,壶身不知何时打翻脚侧。
      夜色打了旋儿,湖面起了褶儿。
      身上温温融融,眼前混混沌沌。一抹赤色晃来晃去,飘忽不定。只闻少年在船头欢快的声音,“小先生,你快来躺下,快躺下!”
      “躺下作甚……你!”
      衣袖被人自下用力一拉,我失去平衡颓然倒下,银河于是翻天覆地席卷而来。漫天星斗交辉,明灭相应,无边无际,欺身压下,仿佛伸手可触。落落光晕引惹得目眩神摇,晃乱了从来波澜无惊的心境。
      这次换做我来发问,“公子,你可知旧说云,天河与海通。曾有船客乘浮搓恍恍惚惚迷了路,向一牵牛农人问了话。后来寻得出路,重返故地,却听闻不久前某日有客星犯了牵牛宿,方知自己那日是到了天上,做了一颗星星。”
      “哈哈哈哈可当真?那甚好!我同小先生二人飘飘悠悠,同去天河一游,做他半日双宿客星,瞧瞧那牛郎织女都是什么模样。”
      船身摇曳,水声荡漾。身畔一点温存,我看见少年澄澈的眼底印出天上的星辰。
      分不清是谁在讲话,仿佛是说“我从未见过像今日这样美的夜色。”

      洛阳张府,正堂。
      我恭恭敬敬行礼,唤了声张叔。
      “允执此次奉家父之命,特来道谢。父亲本执意要亲自拜访,奈何琐事缠身,委实脱身不得。”
      随从连忙把早已备好的礼物呈上前去。
      张怀瑞将军,人高马大,爽朗豪迈。几声开怀之笑回荡厅堂,“叶大人真是太客气了!允执,你也有劳了,坐下喝茶!”
      我行礼,落座。
      “允执啊,你回去同你父亲说,他与我不必如此见外。当年张家落魄之时,多亏你父亲慷慨解囊,我们才得以重振家业。而如今,我也只是办些力所能及之事。区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母亲久病,卧床不起,妹妹年少,待字闺中,允执又无能,才疏学浅。家里上下全都仰仗父亲一人,奈何近些年父亲年岁渐长,力不从心起来。张大人能够拔刀相助,实如雪中送炭,叶家感激不尽。”
      客套之话,来回几番。张怀瑞突然笑着端详我片刻,“曾听闻叶小公子,堂堂相貌,谈吐不凡。如今一见,当真一表人才,前途无量。”
      “张叔过誉了。自小家父管教严格,允执愚钝,萤窗雪案,刮垢磨光,诗书文章才略知一二。”
      张怀瑞依然端详着我,目光愈发慈祥,笑容愈发和蔼,“允执你稍候片刻,碰巧家中小女也在,叫她出来一见。”
      银铃轻响,帘帷微颤,风过处花香细生,遮遮掩掩进来一位袅娜少女。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着一身素色衣衫,浅淡妆容,落落穆穆的走来,作揖行礼也只是微微一屈身。未语人前先腼腆,垂着罗裙娇羞而立。
      只是礼罢,姑娘不语,我亦无言。相顾而立,唯闻窗外枫叶婆娑之声。良久,我道,“张姑娘,不如……不如我们去庭院中走一走?”
      姑娘低眉应允,与我一并走出厅堂。
      庭院中一棵参天火红的枫树,秋风萧瑟,颤巍巍枝梢弄影,乱纷纷落红满地。烘干的枫叶带着夏日余温,在脚下清脆作响。张姑娘脚步轻,身子仿佛随风而荡,袅袅婷婷,婀娜旖旎。
      “张姑娘平日都爱做些什么?”
      “无事可做。”姑娘朱唇微启,软言细语,“不过偶尔抚琴弄画,权作消遣。”
      沉默片刻。
      “叶公子此番远道而来,定时舟车劳顿。不如在这儿住上几日,休整精神,再动身返回?”
      “劳姑娘挂心,允执谢过。只是家父有令,不得耽搁。我便不给张大人张姑娘添乱了。”
      正说着话,忽然墙头瓦片碰撞,枫叶影乱,呼啦啦飞舞漫天。一个穿着红衫的小瞎子坐在墙头,双眼蒙着一条黑布。听见脚步声音,便纵身一跃,轻盈盈落在我们面前。跟在张姑娘后面的小丫头失声叫嚷,“啊!哪里来的小瞎子!”
      哪里来的小瞎子?我端详片刻,却觉得勾起的嘴角和微红的鼻尖分外眼熟。小瞎子几步上前,与姑娘擦肩,又在小丫头腰际准确的揩了一把油,然后扭身儿绕到了我的身侧。
      小丫头惊叫,拉着张姑娘就欲跑。
      小瞎子趁乱向我凑近几分,微微掀起布条,露出一角眼尾,眨了几眨。
      我小声惊呼,“你!”
      他竖起一指于唇中,挑起嘴角露出皓白的牙齿,在我耳边轻吟,“小先生莫再愁眉苦脸,我带你走便是!”
      我何时愁眉苦脸?
      小丫头将张姑娘护在身后,我将张姑娘和小丫头护在身后。只见少年蒙着眼瞎跑了几番,忽然停在我跟前,抓起我的手,假装将我认成了张姑娘,叫嚷道,“张姑娘!我带你走!那个小呆子无趣得紧,你不要同他好!”话音一落,他拽起我便跑。
      张姑娘羞红了脸愣在原地,小丫头破口大叫,“小瞎子你认错啦!”
      于是装瞎的小瞎子又成了装聋的小聋子,不管不顾的拉着我跑。
      众目睽睽之下,叫嚷纷乱之中,青衫红袖兀自飞舞交织。少年拉着我在亭台楼阁,草木人群间奔跑穿梭,四□□错腾跃于砖石落叶间。周围动响听不见,也看不清,我们只是越奔越快,越跑越疾,仿佛马上便要腾飞而起。
      我的眼里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蓦然间我被拽的向前一踉跄,随即少年的双掌拴住我的腰,一发力,将我稳稳地拖到了围墙之上。
      赤色身影翩然一跃,电光火石间已落在围墙之外。仰着脸庞对我笑。
      “跳啊,小先生!别怕,我接着你!”说着,便张开双臂。
      我于是跳了。
      目眩缭乱间,正落入他的怀中,脑门磕上胸膛,扑面而来青草泉水的清新之气。他却将双臂收紧,伏在我的耳畔笑言。
      “小先生,你的脸怎么又红啦!”
      少年的气息轻的仿佛几丝雨脚,落在我的颈间耳后,微微发痒。

      江畔。
      少年坐在水边,脱了鞋袜,仿佛不怕冷般欢快的用脚撩拨着水花,泼洒的满身满处尽是剔透的珠子。我盘腿坐在一边,问道,“为何装瞎?”
      “不为何。有趣。”
      “会摔跤的。”
      “不会,我从不摔跤。”
      少年黑白分明的笑目耽视着我,语气里尽是戏谑和不怀好意。
      “小先生习先王之道,尊周公之礼,却不干己事,偷偷约姑娘相会,是何故用心?”
      “我没有!”
      “还说没有,我亲眼所见!”
      “非偷偷相会也!我与张姑娘光明正大。”
      “那小先生也应该懂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带冠之理吧!是君子都要防范于未然,不处嫌疑间!你这般怕是要玷污了张姑娘清誉呢。”
      我说他不过,羞愤道,“有、有何嫌疑!反正…反正将来我都是要娶张姑娘的!”
      少年却蓦然一愣,问道“你要娶张姑娘?”
      “自然。我父亲和张叔叔均有此意。”
      少年眼里仿佛多了些戾气,映出几分衣衫的赤色,“世间男子都喜欢张姑娘,见上一面就要患上相思病。看来小先生也不出俗套,眼光同那些凡夫俗子一般!”
      我不明所以,“你不是也说……”
      “我说什么?我说张姑娘好看?那是听闻!今天一见,也不过如此!也罢,你去找你的张姑娘结婚吧,我要去找我的李姑娘、王姑娘了。我们就此别过,日后有缘再见吧!”
      “你……”
      红衣少年提了鞋袜便走。赤色衣袂翻飞,仿佛要将周围一切全都点燃,烧尽。那道背影逐渐与千万次梦中的赤影重合。身姿挺拔,气浪滚烫,翻涌的火舌似要将其吞灭。恍惚间,少年像要回眸,再度转身笑盈盈的跑回来同我顽闹。
      我于是注目而立,默念着,回眸吧,回眸啊,为何不回眸呢。
      然而少年终是没有回眸,消失的无影无踪。

      庭院中妹妹的琴声已停,若有所思的盯着我看,“哥哥究竟梦到谁?所梦之人又在何处?”
      我凭栏长嗟,“不知他究竟是谁,亦不知他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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