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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纯属虚构】
鲜花铠甲祭无名,一壶清酒赠太平。
初秋的太阳暖意融融,把路边简朴食肆映得一片亮堂。土窑春的凛冽醇厚夹杂着饭菜鲜香四下飘散,时不时惹得道上行人馋虫大作,三三两两地结伴进来买酒吃。
食肆共分内外两进,外头做生意,后头住着笑靥如花的老板娘。老板娘姓吴,熟客都唤她做吴家娘子。吴家娘子眉眼弯弯,脸蛋儿水灵灵的,身段儿也水灵灵的,酿的酒更是远近闻名,常有不少公子哥儿慕名前来,既品酒,也看人。可酒卖出去不少,青年才俊来了一茬又一茬,依旧讨不得吴家娘子半点青睐。
转眼午时将近,食肆开始变得热闹,食客们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美滋滋地瞧着几个登徒浪子被五大三粗的伙计给毫不留情地撵出门外。
总有自以为是的井底之蛙想要轻薄佳人,不给点颜色瞧瞧还怎生了得?
喝斥着慌不择路险些撞上树桩的宵小鼠辈,觥筹交错间大伙笑得愈发乐呵了。想那吴家娘子脾气烈得很,不知谁有那福气入得了她的眼,也不知这美娇娥将来会便宜了哪个臭小子。
忙活完的伙计提着烧火棍倚在柜台边上大口喝水,见老板娘抱着香烛往后院走,又忙不迭地扔下空碗赶紧跟上,不一会儿吭哧吭哧扛回两埕竹叶青和一摞酒碗,一股脑全堆在酒桌上头。
今儿个恰逢初一,每年入秋后的首个初一,吴家娘子总会带着清酒沿武道坡拜祭一番,据说那里埋着她的救命恩人。
“宣仪,酒可备好了?”
门外传来一嗓子叫唤,唤的乃吴家娘子闺名,唯有镇上那位傅菁傅姑娘能叫得如此顺口并且不招人嫌,每每这个时候,吴家娘子总会拖长声音娓娓应她一句,脆生生跟百灵鸟似的,叫一众食客巴不得可以多听几次。
“怎么才来啊?”吴家娘子掀帘而出,抬手拍开酒埕上的封泥,怪嗔地瞥了一眼走近的傅菁,转而朝在座诸位爽朗笑道:“老规矩,今天我做东,请大伙吃酒。”小娘子爱笑,那笑容里除了宾至如归的拳拳盛意,偶尔还会流露出丝丝酥媚风情,撩人得紧。
桌子上一溜排开的褐色酒碗被吴家娘子挨个斟满,与浓烈土窑春截然不同的清香甘甜霎时铺开,随后傅姑娘更是亲自端起逐一奉上,笑花了老少爷们的脸。
若这俊秀的傅姑娘是为男儿身,和吴家娘子大抵是相配的。
吃着酒菜,感慨纷纷的众人就这么目送她俩走出食肆,看她们坐上板车扬长而去。
“点卯有人迟了,所以耽搁了些。”傅菁捯饬着满篮子小白花,把它们耐心分成一束束用绦绳系紧后再放回去整齐码好,这些都是一大早在营帐后头摘的,此刻还能闻到泥土的清新味道。
宣仪配合着把果品糕点也分隔开来,倒没说什么。
估计不是迟了的缘故,而是又有了逃兵,早见惯不怪了,也就傅菁心善,总说得轻描淡写的,不愿意让自己神伤。
板车吱呀吱呀地走,用细竹竿吊在车头的胡萝卜晃得厉害,害得拉车的小黑驴急了眼,脖子一个劲地往前伸。
“我怎么觉得黑子又胖了?”傅菁瞄着小黑驴一翘一翘的屁股问,吴家的酒糟还真是能养人,哦,不对,是养驴。
“无忧无虑的,能不胖么。”宣仪拽起细竹竿往前探,省得小黑驴把胡萝卜咬掉,吃饱了它就不愿意跑了,懒得很。这举动立时惹来一声嘶唤,于是吴宣仪赶紧把竿子往后又收了收,虽然比刚才近了些,可还是够不着。
小黑驴不叫了,盯着胡萝卜猛追,把板车拉得又快又稳。
吁——
宣仪把车缓缓停在路口,半枯老榆树旁有块拳头大小的圆石,压着几片残旧纸钱,原本颜色早已销褪得一干二净。
“吴家娘子来上香啦?”田埂上的老农杵着锄头,擦着汗朝这边招呼道,很是热情。
“是呀,到日子了。”宣仪拎了份祭品放到地上,拿起圆石剥掉残旧纸钱重新换上新的,随后接过傅菁点燃的香烛仔细插好,再双手合十拜了拜。傅菁捧着酒葫芦守在一旁,见她拜完立即拔掉软木塞,倒出些许酒水洒进黄土里,以示敬酒之意。
宣仪给傅菁使了个眼色,傅菁笑笑,转身从板车上取了壶烧刀子走过去递给老农:“六爷尝尝鲜,开春新酿的。”老农推脱几次没推掉,最后还是讪讪收下了,随后又指了指老榆树:“没想到老叫花子死后还有你们两个娃娃肯来上香,好福气啊。”
“举手之劳而已。”傅菁说着扫了一眼旁边青黄不接的麦田,老农家的壮丁全被拉去做了苦役,至今音讯全无,农活全荒废了。
老农抿了口醇酒,看看傅菁又看看等在路边的吴家娘子,小声问道:“老汉我多句嘴,你俩和那些人非亲非故的,为何每年都拜?”
“他们当过兵,死外面挺可怜,宣仪说不能管埋不管拜,所以咱就来了,其实也不费事。”傅菁边说边冲老农挥手道别,她们埋的死人大都身穿军服,可惜很多军牌都找不到了,没名没姓的,恐怕亲人从坟前经过亦无从得知,惘论祭拜。由于战乱是夏末结束的,故而她们选了初秋时节,天气不冷不热,刚刚好。
如今战乱虽已结束,留下的满目苍夷依旧历历可见,回到故土却连曾经的家都找不着的老兵比比皆是,身体尚好的还能养活自己,伤残者难免举步维艰。尤其官军队伍里退下来那些,官府鞭长莫及,藩镇又不肯接纳他们,最后只能是自生自灭。
体会过颠沛流离的宣仪但凡看见了,总忍不住替他们收敛骸骨,再上一柱清香叠三片纸钱聊表哀思。暗地里,她也时常盼着能和失散多年的亲人重聚,如若不能,又或者他们已不幸枉死异乡,但愿还可以碰见乐意敛葬的好心人。
烧过炮仗,傅菁利索跳上板车,伸出手去牵住宣仪,另一只手同时拍了拍小黑驴,朝下一个地方赶去。
宣仪往葫芦里添了点酒,抚掉傅菁衣裙上的土渍:“你有想过回老家看看吗?”
傅菁家中世代从军,做的是最不起眼的簿记官,结果爷爷和父兄死于战乱,母亲逃荒时也没能撑住,剩傅菁孤零零一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小镇,最后还是凭借祖辈积攒的一点微薄军功,才从队正手下某得活计,依旧做着簿记的杂事。
宣仪其实不愿意傅菁走,她担心傅菁走了就不回来了,但也清楚明白,傅菁其实是念着千里之外的老宅和老宅里曾经有过的温馨的。
“不了,哪都一样。”傅菁摇头,到处都乱糟糟的,自己大老远地跑回去守着个空房意义何在?能在此处落脚并且遇上吴宣仪已是天大的福份,她不奢求其他。
“到了。”
停下板车把小黑驴栓在竹林外,宣仪挑上两束稍微大点的白花,然后端起两盘果品,和拎着酒葫芦捧着另外两盘糕点的傅菁并肩走了进去。竹海悠悠,原本的苍翠青涩已被秋风褪去,入眼处片片枯黄,不过不打紧,盛夏采摘的竹叶已酿成美酒,带着它特有芳香又给送了回来。
宣仪格外偏爱这里的竹叶,也偏爱用这些竹叶所酿制的竹叶青。
竹林曾发生过激战,大部分残骸都被双方随后的清理队伍直接带走了,只留下遍地血污和破败战旗,以及两具纠缠搏杀、至死还掐抱在一起不肯松手的尸体。他们跌在及腰深的溪流边上,茂密杂草掩去斑驳铠甲,被同伴错过了。直到途经竹林打算取水的吴宣仪发现他们的枯骨。
于是两幅式样迥异的铠甲就成了他们最后的墓碑,矗立了一年零五个月。
“我自问见过许多行伍甲胄,只从没见过这样的,完全不知道是哪里的部队在交锋。”傅菁好生惆怅,爷爷曾在府军当差,随后父兄又入了藩镇,现今自己还在牙帐效力,却始终看不出这些铠甲源于何处。足见当初那场战乱牵涉之深远广袤,想要恢复原状兴许很慢很艰难,好歹还是得了盼头。
“无论怎样,没有他们就不会有今日。”宣仪把香插好,看着坟包恍惚分神,埋地底的都是最普通的寻常人,是父亲也是儿子,是兄长也是幼弟,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们统统做得很好。这些铠甲她也见过,落难旅途中曾有身披同样甲胄的军士相帮过,哪一种都有,可惜她问不出对方的番号,直到现在,眼前两幅黯淡铠甲也都时刻提醒着她,正因为有无数和他们一样的平凡人,燃烧过自己的生命和鲜血,
才生生洗出了时下的太平。
幸存者何以不心怀感激?
唤他们一句恩公,又有何不可?
震耳炮仗惊得宣仪身子一颤,立时就回了神。她收起伤感,轻轻扯住傅菁胳膊晃了晃:“走吧,后山还有。”
小黑驴拉着简陋板车又嘎吱嘎吱地上了路,靠在傅菁肩膀上的宣仪忽然抬头,娇羞中带着真挚:“菁菁,你说咱俩的事是不是可以告诉恩公们了,都这么久了。”孤苦无依的两人早把那些荒坟忠骨看成了最亲的人,乱世相逢又难得相知相爱,怎能不和亲人们说道说道?
“这有什么好讲的?”傅家姑娘脸颊上爬起两朵红云,羞得不得了。
“都同床共枕了你还捂着,想赖账么!”吴家娘子很生气,用力掐着衣服底下的纤细胳膊。
“没,没啊。两个女子,不好讲的嘛。”
“女子怎么了?皇帝都做得,有甚不好讲的?”
“说的也是……”
和风阵阵,伴随着时不时响起的炮仗声,板车沿武道坡越走越远。
篮子内白花轻颤,星星点点洒了一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