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顾缃

15、贺澜

　　钟灵绝望了。
　　她苦涩地回味着最近扯的谎，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必要编造一个凄凉的家族和白煜绕弯子兜圈子。因为注定会经过一些曲折，被他亲自兜回来。
　　但事已至此，她不得不顺坡爬。
　　于是钟灵虚伪地承认了起来：“其实，我又对白公子作了一定的隐瞒。”
　　白煜闻言倒是非常淡定，像是习以为常地对她说：“嗯。”
　　钟灵只好继续说：“迫于我的生存压力，我不能对你一一坦白，关于之前的家族秘辛一类的说辞，你也听一半信一半就好。”
　　然后她思索了一阵子，组织着语言该怎么按照她捏造的背景去给白煜一个兴许合理的解释。
　　良久才道：
　　“我确实知道一种禁术，可以操控神智，让被-操控者如同傀儡一样对施术者言听计从。顺着你的判断，阿婆和孙儿应该都是受此迫害。阿婆也并非什么同谋，阿旗失踪，应该是幕后主使灭口过后故意藏匿的结果。”
　　白煜却沉默了。
　　一种恢宏的无力感席卷了他的全部神识，如果放在以前，他或许会觉得钟灵不够磊落，为着一些不能言说的理由对他三番五次地费力解释，努力隐瞒。而他呢，大概就是大手一挥，承诺个山恩海义，一管到底，无论如何也要弄个清楚明白。
　　可那是以前。
　　他如今是个锁在王位上挣脱不来，却也不够格的笑话。为了让自己的父兄体面一些，他不得不重头来过。
　　他需要计算着怎样才能收拢民心，怎样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怎样才能让自己配得上那个既定的位置。他没有时间做自己，只剩余岁谋名望。
　　所以在钟灵耐心的等待下，他一改之前的咄咄逼人，问了一个让钟灵很奇怪的问题：“白某所知有限，仅知永生巷疫病一事，应该绝不是幕后真凶这么简单。他所触及的地方，应该远比昌都要大吧。或许，给钟医师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钟灵愣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解释对于白煜而言，或许并不重要的样子，便只顺着他回答：“嗯。”
　　便听到白煜说：“事已至此，我的所有推断已经穷途末路，甚至到了力有不逮，高不可攀的地步。一直以来缠着钟医师打探了这么多冒犯你的事，也是为了窥察事情背后的真相，却不想弄巧成了拙。我此行所有任务已见眉目，还要再次感谢钟医师以身试药，拯救百姓于危急。至于此后，白某能力苍白，就不添乱了。但交情一场，若能有帮助到钟医师的地方，钟医师可以尽管提出，白某一定全力相助。”
　　钟灵一瞬间就明白了，白煜是要到此为止的意思。
　　可她居然无厘头地觉得，白煜现在怎么看怎么都有点落寞。像是应景一般，白煜拿着那把经常把玩的扇子，打开了又合上。
　　钟灵走神地想，直到如今她都没能观察过那个扇面上到底是什么。
　　白煜看见她盯着手中的扇子，索性就递了过去让她大方看。这让钟灵不禁想起之前那幅永生巷的布局图，白煜当时调侃她为何不收藏了好好看。
　　她本也少有不好意思这种情绪，就接了过来。徐徐展开后，只见是一幅墨竹图。
　　竹身刚健分明，其上千叶有如流光的刀锋。
　　她只想到一个词：劲骨。
　　问也无需问，这一定是白煜画的。她又细细看了一眼，就还了回去。
　　白煜沉默地接过，也自行打开，长久地凝视着那幅劲骨墨竹。
　　他仅仅是一国皇子，上不过皇天，下不过厚土，点滴大的触角，伸不到钟灵背后的秘密。
　　他只能，也只有一臂之力。
　　钟灵便爽快地揭了那层面纱说：“阿旗一事，我会尽力彻查。但石沉大海是最可能的结局，也多谢白公子的体谅。关于巷中百姓的病情，我可以保证他们服药之后，会在两日内全部醒来。如有差错，可到昌都城外习青山脚的十二楼，那里有我的朋友坐镇，会无偿为你提供帮助。可能虽然渺茫，白公子也还是要在三川境内多多寻找一下……阿旗的踪迹。
　　“我还有要事在身，逗留两日。也属实该离开了。”
　　白煜听罢，答应道：“阿旗的行踪我会全力寻找，钟医师一路顺利。”
　　“多谢。”道谢过后，钟灵便沉默地离开了院子，装模作样地走出了巷子后，使了个术就回了十二楼。
　　一路上甚至有些恍惚，她本来确实打算离开，但还不知道找什么理由搪塞白煜，结果被对方安排了个明明白白，不领情倒是她蠢了。
　　可是，总也觉得，今日的白煜有些不对劲。
　　但也与她无关了。

　　三日后，扶桑友善地通知钟灵，昌都城那挡子事已经不用劳她操心了。永生巷解除了封禁，除去阿婆和她的孙儿，所有巷民最终安然醒来，朝中二皇子携带一高一低两个随从回禀此事时，东垠国当朝的王上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不过，扶桑肯搜集这些消息的前提并不是因为闲的，他是穷极无聊在十二楼下陪白杨下棋的时候，收到了一个青年壮汉送来的书信。
　　信上明明白白告知了收信方是现在还晃悠在岛缘催述华回信的钟灵。于是他好奇心作祟跟踪送信的青年，歪打正着得知了后续。
　　钟灵拿到信后立刻看了，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表达了一些感谢，顺带提了一句三日以来没有找到阿旗的踪迹。虽然她差不多确定阿旗应该不在二十四岛，甚至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倒是最后一句让她感慨，白煜说给阿婆收尸安葬时，宫中的一位仵作说，阿婆虽是中毒身亡，却在此前已经病入膏肓，反而是她的家族秘辛替阿婆吊了两天的命。
　　但对于死亡，解释诸多也是给生者听，或是为了八尺开脱，或是为了失踪的阿旗心安。对于阿婆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
　　把信收好后她就又去了岛缘，这次等了一个时辰，钟灵遭遇了陌生来客。
　　一个和白煜差不多高的男子，罩着一件青蓝色的外袍，十分随心所欲地从几步以外出现，又缓缓地向钟灵走来。里头的长衫是静白色的，衣摆处一朵空谷幽兰。
　　他长发飘垂，神情自然得认出了钟灵的身份。向钟灵低头行礼的时候，能看到耳垂后方以一片不知哪一种鸟类的尾羽固定着。
　　什么娘们唧唧的发饰……
　　但钟灵硬生生自持着，推想来者的身份，半晌后对上了男子抬头时看向她的目光。
　　眼尾略长，轻轻上挑。但瞳仁很大，中和了一身的斯文气，很有一种孩童的天真埋在里面。毕恭毕敬行礼的时候，钟灵发现他的腰和自己手肘的距离，猜测他约莫是要比白煜矮一些的。
　　然后她颇为嫌弃地在心里责怪自己的无知，为什么白煜这个初识不久的，反而成了她唯一的标尺。
　　又强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板正地回复着男子：“出了拿云城，就不必拘礼。我记性不好，你是…在哪里任职？”
　　男子的声音慢吞吞传来：“在下二百三十七岛岛主，贺澜。”
　　钟灵听完就皱眉了：“二百三十七岛？这里是东面海，怎么岛主跑了这么远，自己的地盘不管了？”
　　贺澜继续维持着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闻言回答：“贺某并非结梦灵，乃红豆宫传道。一言以蔽之，就是儿时曾混迹二十四岛，在这里结识了一位心地善良的姐姐。离开后挂念非常，特地求了宫主留意那位姐姐，今日才知姐姐劫数将至，故前来探望。”
　　钟灵听完更不痛快了，述华作为周公的忘年交，日日醉倒梦乡不来半点回音，但是没忘了给眼前这个什么什么传道留意他的姐姐。
　　但几乎立刻耳内就传来空灵的一声，她反应过来，兴许这祖宗是刚刚睡醒——梦境含灵拥有独有的命数，不太吉祥的便会有一定的劫数，加之梦境内外时间跨度大相径庭，劫数是个很说不准的东西，贺澜今日才知道，怕也是急之又急。
　　那怎么还一副慢吞吞的样子。
　　她便也先没管那信，打算先给男子放行。就错开一步让路，但回想着他方才的解释…
　　既是红豆宫传道，也就是下一任宫主，怎么还至今管着一个岛？居然，还结识了横跨一海的二十四岛的梦境含灵？
　　便又拦住了男子的步伐，低声说：“贺公子留步，实不相瞒，近来二十四岛不大太平，有涉嫌偷盗更年院禁书的在逃修术者潜逃于此，行踪诡秘，不确定是否已经离岛与何时返回，故而我才守在这里。”
　　那贺澜听闻此言，明白了钟灵的意思，但依旧面不改色地回应：“长尊的意思，是我有嫌疑？”
　　钟灵：“倒也不必这么直接地理解……”
　　贺澜便接话道：“长尊如果不相信贺某，可以与我一同前往。”
　　钟灵发现自己遇到了第二个和白煜一样毫不拖泥带水的，欣慰地说：“那就与你走一遭吧。”
　　他们入岛后，钟灵发现贺澜并没有给自己贴归元符的举动，便好奇地问他：“贺公子的归元符，可以给我看看吗？”
　　贺澜仿似十分惊奇，但还是从善如流地从外袍里拿出了自己的归元符，上面潇洒地写着三个字——贺子琚。
　　贺澜解释道：“宫主取得字。”
　　钟灵却并不在意这个，只是问：“是你自己写的？”
　　贺澜是红豆宫传道的话，应该有这样的权利。
　　贺澜果然道：“宫主无暇管理这样的小事，归元笔是我的七岁生辰礼。”
　　红豆宫历代宫主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归元笔，用于书写归元符，助三千诸岛的岛主确定辖区，更好的编织梦境。钟灵对于述华在他七岁就送出去归元笔这一行为不觉意外，甚至觉得述华居然忍到了他七岁已经居功至伟。
　　于是沉默地示意贺澜继续带路。
　　他们此行倒是离东垠远远的，一路北上到了北境。据钟灵之前的了解，二十四岛分了北境、南樊、西洲、东垠四个有名有姓的国家，北境是中央国，掌权者可称帝君，余下三国为附属国，掌权者只可称王君。
　　半路上，贺澜七扭八歪地讲述着自己的童年经历，说自己那位姐姐现在是北境皇宫里的郑贵妃，全名郑晚棠。
　　贺澜说：“姐姐家乡在东垠昌都，儿时早早成了孤儿，无依无靠时被一老郎中收养，曾偶遇四处闲逛的我。当时贪玩，没想太多，学着旁的小孩叫了她一声姐姐，她就一直管着我没丢下。后来我离开二十四岛，就没再见过她，但一直关注她的消息，知道她在北境街头卖艺时被当朝皇帝一眼瞧上，姐姐聪慧心也巧，后来做了皇贵妃。”
　　钟灵听到东垠昌都的地名还愣了一下，想了想这里也就四个正经国家，碰个巧再正常不过，且当初她要是听了卿秋的建议去了北境月明，那今日见贺澜的姐姐才是原地兜圈子，巧上加巧。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入夜，直接去了郑妃的寝宫。贺澜毫不在意那个亮堂堂的“已婚”事实，正经八百地走了进去。
　　钟灵到此便没再打扰，只是临窗颇有些良心难安地偷听了几句，确定没什么异常便立刻离开了。
　　使术去十二楼的路上，她打开灵信术看述华的回信，还没看灵信术，又是“叮”的一声，述华破天荒居然回了第二封。
　　她耐着性子先看了第一封，非常熟悉的语气：
　　“你以为你和消是什么香饽饽么？三千诸岛绝迹了都往你们那里跑？”
　　意思是二十四岛入梦者仅她和消两个。
　　不过后面还有一句“出入异常很久没变动了，现在二十四岛少一张归元符。你跟我这么多年学的都是没影儿的风么，快半个月了，还没搞清楚！”
　　钟灵面无表情地拆开了第二封信，然后面部表情前所未有的丰富多彩，踉踉跄跄地跌回了十二楼。
　　“出入异常方才变动了，真有意思，还兑着我醒的时候，现在二十四岛不缺符了。你没能力就甭掺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