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功能未开启》姑苏四十九

1、她的现实

　　林若素戴好手套蹲下身，掀开白布仔细端详那具尸体。

　　即使白布下的人是她近十年素未谋面的父亲，林若素的眼中也不见半分波动。她面无表情，以一种冷漠的专业态度检查眼前的人。

　　冷冽的空气中残留着炭火的味道。

　　见她翻看尸体，下城区的管理人想要搭把手，却被一把挡开，显然是嫌他碍事。管理人赔着笑脸连连退后，不敢再插手。守在门外的人看到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管理人在林若素面前吃瘪，眼中都露出了几分嘲弄。

　　午后日头明朗，这阴冷的贫民窟却像是冷窖，管理人棉衣围巾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在这种地方仍觉得冷，他抱着胳膊看林若素。

　　并不厚重的长风衣包裹住年轻女人高瘦的身形，胸口处的口袋扣着研究所的徽章。虽然脚下是双黑色的高跟长靴，她却踩得极稳，如履平地。

　　在这寒冬腊月，只是看到这一身就会让人忍不住打哆嗦。林若素没理会别人的眼神，用没碰过尸体的手背推了下银边眼镜。

　　那张容貌绝佳的脸本是极美，但像是冰山一样不可亲近。

　　林若素挪动脚步换了位置，额前的碎发散落到一侧，隐约露出下面藏着的一条伤疤。

　　那疤看着长度约有一寸，隐没在层层发丝之间，怎么看都不该出现在一个姑娘家身上。

　　管理人打了个寒战，不敢继续打量。眼前这位可是研究所所长沈靖雯的亲生女儿，前途无量的人物，不是他们这种小人物能得罪的。

　　在林若素踏入下城区之前，管理人都以为这屋里住的只是个普通流浪汉。这种人死了本来也无所谓，尸体拉去火化，房间里的东西扔出去，再租给别的穷鬼。

　　谁能想到他居然和研究所的人有关。

　　据说十几年前这个人不知道脑子搭错了哪根线，非要研究政府严禁触碰的文史哲学，结果和家族闹翻。抛妻弃子，最后流落到下城区。

　　下城区不比上城区，这里没有供暖，贫民住的街巷更是冷得彻骨，寒冬腊月全靠最原始的方式，烧捡来的柴火和政府分发的劣质煤块。

　　其实林海的死因也好查明，看见那火盆里熄灭的煤炭，就知道肯定是烧煤时忘了通风，一氧化碳中毒身亡。几乎每年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故。

　　他死得安静，周围街坊都没发现。研究所这么快就能得到死讯，真是手眼通天。

　　该死的，这人偏偏死在他的辖区，管理人心提到了嗓子眼，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林若素起身，褪掉手套直接扔在地上。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中满是灰尘，腐烂的气息都被掩盖了几分。女人干净到发亮的高跟皮靴在地上一踩，边缘就染了灰。

　　她草草扫了几眼，把这简陋的小屋看了个大概。在这狭小空间里，那张被纸箱和旧书占据的桌子就填满了一半，除去那张用储物纸箱堆成的、高低不平的床，和角落里熄灭的火盆，就只剩下一把掉漆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椅子。

　　“林小姐，下城区的大夫刚刚检查过，说您父亲……不、林海、林海他是死于一氧化碳中毒。这显然是意外……”管理人打量林若素的脸色，微低着头，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个字。

　　看她神色淡然，平静得像是面对陌生人的死亡。管理人硬生生改了口，直呼林海的名字。

　　想想也是，毕竟林海早年就离开了家，想必这个女儿对父亲没什么感情，能来收敛父亲的尸体，也算是尽到了子女的责任。

　　管理人担惊受怕许久，然而林若素根本没在意他，只是重新用白布把尸体遮掩起来，一个人走到桌子前，翻看纸箱里林海留下的遗物。管理人极懂眼色，叫来两个候着的人，把那具尸体抬到了她停在门外的那辆车上。

　　箱子被纸张填满，每一张纸上都写满了字迹，有的记录着研究成果，有的是教案。看来他在下城区依教书来勉强糊口。

　　她翻看着，一台边角早已磨掉漆的便携终端掉了下来，林若素随手把它扔在了桌上。翻到箱子最深处，林若素手指碰到了坚硬的物品，摸出一副相框。

　　这间屋子里的东西都破破烂烂，但这相框却像是崭新的。照片中年轻的林海抱着女孩，两个人对着镜头咧嘴比耶，"素素七岁啦"几个字龙飞凤舞写在照片空白处，颜色未退。

　　林若素看着照片中眉眼弯弯的自己。

　　就算是她没失忆，她和父亲也近二十年没见。面对着能够证明曾经回忆的相框，林若素对父亲还是毫无任何印象。即使翻看他的遗物，也没能触动她的回忆。

　　林若素没发现什么东西，实际上也没人在意林海的死因。她擦了擦手，便携终端铃声响起来，提醒她不能再逗留了。她独自离开，只带了那相框。

　　管理人看着林海的遗物时，面露难色，连忙追出来问：“林小姐，您看他剩下的这些东西……”

　　林若素拉开车门，没有回头看一眼：“烧了，钱不会少了你的。”

　　"烧了？"管理人想起林海遗物中除了那些书籍废纸，还有其他可以卖了换钱的东西，下意识问："全部吗？"

　　这话让林若素多看了他一眼，管理人在她极具威压的眼神中收了声音。林若素不带感情地说：“他的研究留着只会残害年轻人。若是有半页纸流传出去，你就等着被革职查办吧。”

　　她说着，一把关上了车门，砰地一声响。

　　管理人弯着腰，隔着车玻璃对林若素连连称是。狂风一过卷起片片飞雪，吹得他直打哆嗦。

　　对于林若素的决定管理人并不惊讶，在战后政府为防止战火再度席卷全球，摧毁难得的和平，便出台政策统一了人们的思想。偷偷研究这些违禁思想的林海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他的幸运。

　　他走回那间房，林海的便携终端率先吸引了他的视线。这东西虽然款式老旧，但在资源紧缺的下城区也能买得上价格。

　　管理人启动便携终端，想看看能不能正常使用，然而刚一按亮屏幕，一封历史邮件清楚地映入眼帘。

　　【……素素就交给你了，请救救她……】

　　发送的时间正是林海死前一天。

　　这封已发送的邮件部分损毁，只剩下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直觉告诉管理人这件事不简单，他退出界面，想找到收件人的名字和更多的线索。但林海的通讯录中干干净净，只有一串乱码。

　　当他想从那封邮件中找到什么其他的线索时，便携终端却突然黑了屏，当他再打开时，却发现刚才那条历史邮件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车辆在街上穿梭而过，下城区车辆很少。林若素把自动驾驶功能打开，她靠在椅背上，吹着暖风看向车窗外破旧的楼房，贫苦的人们衣服单薄，挤在窗边依靠午后的阳光取暖。他们木然地望着从巷子里穿过的车辆，眼里看不到光。

　　便携终端的提示音打断了林若素的出神，她按了通话按钮，对着母亲的名字唤到：“所长。”

　　通话刚一接通，沈靖雯带着怒气的声音径直传来：“林若素，整个下午你都去哪里了？你人不在，项目都进行不了。”

　　“父亲他……”林若素说到一半，声音骤然停顿，略显生硬地改口：“林海去世了，他的尸骨应该有人收敛。”

　　听到那个名字，对面沉默一秒，像是需要特地留出时间才能回想起这个人。

　　“这种小事交给其他人做就行了，你特地请假半天跑一趟下城区干什么？”沈靖雯语气没有丝毫变软，仿佛没有听到前夫的死讯，依然在对林若素私自离开表达不满，“你知不知道人脑工程到底有多重要？东盛集团都在暗中开发同类项目，这关系的是研究所的未来！”

　　虽然林若素想说自己离开前都安排好了，没耽误工作。但她知道面对愤怒的母亲时，解释只会被认为是狡辩。

　　于是她识趣地选择了闭上嘴巴。

　　等到沈靖雯发泄完怒火，她才挂断通话，母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响着。

　　她看向躺在自己面前的父亲，试图想起一些童年发生过的事来。就算再怎么努力试图回想，七年前刚睁眼时看到的医院天花板依然是她最早的记忆。

　　林若素感觉头在隐隐作痛，她抚开额前的头发，抚过藏着的那条伤疤。虽然随着时间推移伤口已经愈合，但偶尔还是会传来痛感。

　　七年前她刚满十九岁，因为某件意外头部骨折，连带着脑前额叶损坏了一部分。在医院里醒来的她忘掉了一切，身边又空无一人。直到夜里，自称是她母亲的沈靖雯才姗姗来迟。

　　勉强捡回一条命，但林若素不仅失忆，也无法产生任何情绪。其实刚才通话时所长说的都对，研究没有她的确无法进行下去。

　　毕竟现在的她是开发人脑工程无可替代的研究对象。或者说得直白点——试验品。

　　林若素也曾多次怀疑自己的身份，但DNA化验结果证明沈靖雯确实是她母亲。

　　研究所的车辆驶入高楼林立的上城区，抛下了下城区肮脏贫穷的楼房。林若素叫了助手将林海的尸身送去火化，想到还有点时间，自己开车回了家。

　　虽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住处，她住的地方离研究所大概半小时的车程。小公寓楼下是空旷的公园，是个幽静的地方。听母亲说她上学时曾经在这里住过很多年，但现在她很少回来。不过即使无人居住看管倒也不用担心，安装的自动管理系统会处理好一切。

　　她扫了指纹解锁大门，发现门口邮箱里放着个快递纸箱。也不知道它在这里等她多久了。

　　头部受伤后的林若素无欲无求，根本不会把钱和时间花到网络购物上，本来想等它无人签收自动退还，不过看到那寄件人的名字，她还是把纸箱搬进了房间。

　　快递上那个"A"和林若素的名字并排躺着，都是打印出来的五号字。除了那个字母，在快递单上找不到别的线索。

　　她不喜欢藏头露尾的家伙，但既然父亲的死讯是这个"A"发邮件告知她的，那就让她看看这是什么。

　　林若素打开纸箱，层层保护膜下是一台通体纯黑色的机器。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方正的外表看着像个投影仪。

　　这东西看着眼熟，她却想不起来。她把那台机器放在桌上，准备等下问研究所的技术人员。

　　然而她刚一起身，那台机器便亮了起来。淡蓝色的数据瀑布一样涌现出来，在黑色的盒子上不断跳动，拼凑成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四处环视，锁定了林若素的背影。

　　终于找到你了，林……

　　林若素没有察觉到机器的变化，她走到书架前，把从父亲那里拿走的唯一遗物摆放在架上。

　　书架上并不只有这一张照片，不过这是第一张带着笑脸的。之前的照片她从沈靖雯那里也得到了一些：满月的照片，与长辈的合照，还有张毕业照。

　　照片里的她似乎对拍照很不感兴趣，神色恹恹，板着一张脸。这些照片时间跨度极大，构成了无法用想象力来填补的巨大断层。

　　失忆后的林若素努力寻找她的曾经，但那些记录干净的就像是被人抹去了一样。

　　她母亲的态度倒是很微妙，虽然没有直白流露，但林若素总觉得自己失忆对沈靖雯来说是件好事。

　　曾经的所有经历，仿佛都随着她的失忆在一夕之间被涂抹的烟消云散，不管这七年来如何尝试寻找记忆，找到的蛛丝马迹却无法拼凑起林若素的过去。

　　她擦过相框，看着照片中的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忽视心中积压多年的问题。

　　现在我扮演的，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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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终于开了，辛苦大家等候已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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