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待》何文希

17、十六

　　初春，东南风带着草木初荣的清香，穿过霍府敞开的大门，畅通无阻地直奔内堂而去。

　　门前，一队车马正整装待发。

　　“有了媳妇就忘了娘，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二姨娘至今还是很不高兴。

　　不过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她看了看两车行李和四五个随行奴仆，忍不住念叨：“怎么就带这么几个下人？那种蛮荒地方，什么都没有，这么几个下人伺候怎么够？还有，听说那地方的人不敬鬼神，反崇巫术，你自己要小心，可别中招……”

　　霍图叹口气，好声好气地道：“娘，我只是陪皎皎回老家看望姨婆，很快就回来，你别担心。而且蜀中奇药秘方多，说不准回来就给娘抱孙子。”

　　“孙子？你若肯听我的话，孙子早就满地跑了……”

　　这边母子依依惜别，那头也在上演“姐妹情深”。

　　章家姐妹握着对方的手，面露不舍，可旁人听不到的角度，两人的对话却是——

　　“那个‘药’带了吗？”

　　“带了，就不知道古人的蒙汗药效果好不好。”

　　“小声点……”

　　东南风吹遍广陵大街小巷的时候，人们看见霍府二爷携家带眷，车轮滚滚，出了城门，往西而去。

　　而两天后，又有人看到同样一队人马急急忙忙朝霍府而来，不由议论纷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霍府书房。

　　大耳用平板的声音毫无起伏地报告：“……到了邻县一家客栈住下，用过酒食后所有下人通通睡了过去，醒来后发现二爷和二夫人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是要一路游山玩水去蜀中，不喜下人跟随，让他们自行回霍府。”

　　“派去暗中跟着他们的人呢？”

　　“二爷和二夫人出客栈的时候，他还是看到的，可是跟了几个村子，就跟丢了。不过……”大耳犹豫了一下，声音终于不再平板，带了一丝不确定，“看方向，二爷他们似乎是朝广陵城而来。”

　　霍谋冷静思忖片刻，忽然问：“章夫人现在何处？”

　　“在中院练习走路。”

　　霍谋站起身，大踏步朝中院走去，当那个一瘸一拐的纤细身影进入视线时，微微绷紧的身躯才松弛下来。

　　他慢下脚步。

　　明朗的日阳下，女子垂着脸，一步一歇地艰难前进。暖风轻轻卷起女子的裙裾，露出一圈裹伤的白布。

　　是不是……应该还她自保之力？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立刻被他否定。

　　这次只是疏忽。

　　他花了两年，才使计将她诱来，若再次让她逃走，或许，将成永世的离别。

　　他不能冒险。

　　目光中的怜惜转为坚定。

　　她不需要法术，他会保护她。

　　庭院里的女子走了一段，停下抹抹额间的汗，转头望了望来时路，高兴地露齿而笑，一旁小丫鬟迎上去，女子正欲说什么，忽然看到长廊尽头的他。

　　“霍……”女子叫了一声。

　　那悦耳的声音飘散在暖薰的春风里，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

　　不由自主跨出长廊，一步一步走近，视线牢牢锁住那张分外明媚的容颜，“你说什么？”

　　“我唤了你一声。”她微笑着直视他。

　　“唤我什么？”

　　“嗯……霍谋。”她态度自然地又叫了一声。

　　他一震，表情有些呆滞。

　　不是霍爷。

　　是霍谋。

　　难道在他不曾留意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

　　随着沉默一点一滴拉长，原本一脸坦荡的她，也开始变得局促起来。

　　抿了抿唇，她不好意思地开口：“很无礼吗？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大家既然是亲戚，叫名字比较亲切。”

　　见他还是不说话，她心虚似地解释：“我们那儿都是叫名字的，普通朋友也都直呼其名，所以……唉，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你看，我叫霍图也是，还有霍营，原先叫他霍三爷，后来熟了有时候也叫他霍营。你要是觉得不好，我就还是叫你霍爷……其实每次叫‘霍爷’感觉都好像在叫‘霍先生’，我们两家是亲戚，我想是不是可以叫得，嗯，随意一点。唉，你们这里规矩多，我也不太懂……”

　　“不必在意那些规矩。”他不加思索地道，“你说的对，我们是亲戚，本就该更‘亲近’些。”

　　她脸红了，略微结巴地道：“我们……我们‘两家’是亲戚，就、就可以像家人一样来往。”

　　似是承受不住眼前男人越来越亮的目光，她说完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石桌旁坐下。霍谋亦步亦趋地跟着，也在一旁落坐。红岁添上茶，朝她怯怯一笑，立刻又远远退开。

　　盯着身边静静喝茶的女子，回想她刚才的言行，真的有什么不一样了……

　　巨大的喜悦涨满心房，他无法克制地扬起嘴角，目光炽热。

　　“你……”

　　“嗯？”她从茶盏后抬起眼。

　　刚冒芽的柳枝搅动细微的光影，那张茶盏后的小脸，有如春日里满枝绽放的梨花一样清丽可爱。

　　他听见心房用力鼓动的声音。

　　“你是不是……”

　　“什么？”她放下茶盏，半靠桌面，一手支着颊。

　　视线不经意掠过她覆着布巾的额角……等等。

　　她被封了法术，还受了伤。

　　最心爱的妹妹离开了，她却被强留下。

　　……然后，她叫他霍谋？

　　他缓缓眯起眼，狂喜的头脑冷静下来。

　　他原先的计划是，先困住她，再施展种种手段，让她变成他的。

　　可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她就对他笑，同意像家人般相处，在他身边也不再紧张得仿佛一有风吹草动就随时准备逃跑的兔子。

　　据说，女妖最拿手的，似乎就是……

　　美人计！

　　盯视她半晌，他出其不意地道：“二弟与二弟妹抛下所有随从仆役，两人独自上路，留书说要一路游山玩水去蜀中，这事你可知道？”

　　半眯着眼惬意享受春风拂面的娇容一愣，“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看似惊讶，却丝毫不见担心。

　　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他思忖着，以她的爱妹之心，这种反应不寻常。

　　当年他数度远赴蜀中，却遍寻不见二弟妹口中的老家，加之老二支吾的态度，便知道蜀中只不过是个托词。章家姐妹来历神秘，仿佛凭空出现一般。这次派人暗中跟随，不出他所料，果然途中发生了变故。

　　看这女人的反应……她早就知情？或者，这本就是他们商定的计划？难道那个老家，只有老二去得，旁人都去不得？

　　“刚收到的消息，正要来告诉你。其实，二弟他们要两人自在地游山玩水，也情有可原，不过……”他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为何那些分送老家亲族的礼物，也不带走？不如你告诉我，你们老家究竟在何处，我派人把礼送去，以免二弟妹在亲族中失了颜面。”

　　“不用麻烦……”她为难地咬着唇，支吾了一会儿，才无奈道：“你不是……知道我们的来历吗？”

　　霍谋有点高兴，这是她第一次愿意跟他说起自己的事。他试探着问：“那个老家，别人都去不得？只有夫婿能去？”

　　她想了想，迟疑地道：“嗯……可以这么说。”

　　“寻常人找不到？必须你们带路？”他追问。

　　这次她很快点头。

　　凡人找不到，只有自己带路，夫婿才可以去的地方……他在脑海中迅速整理了下所有讯息。

　　历代志怪故事里，女妖们都生活在凡人到达不了的世外之地，历尽千辛万苦，找到某个蠢书生结为夫妻后，便带着夫婿回到那世外之地，从此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原以为，她被封了法术，便回去不得，而能帮她的二弟妹又已经打发走，他便可以安心了。

　　谁知，他安心得太早——为什么只要跟这个女人有关，事情就会脱离他的掌握？

　　二弟和章皎皎在半途失去踪影，而就在这个关头，这女人突然向他示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们一定有什么计划……

　　看方向，二爷他们似乎是朝广陵城而来。

　　联想到大耳的话，莫非章皎皎想回来偷偷带姐姐走？

　　他的脸色难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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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

　　遵从医嘱，每日到庭院里练习走路的茗茗，又一次“巧遇”霍大当家。据说因为天气晴好，他决定在庭院里练练筋骨，以免长久不动，武艺生疏。

　　之后，在众人奇怪的眼光下，霍大当家步步紧跟，吃饭，休息，再练习走路，又吃饭，直到她晚上回房就寝，才不甘不愿地离开。

　　第三天，霍大当家的古怪行为照旧。

　　茗茗咬着指甲，开始坐立不安。

　　因为，与皎皎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