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 17 章 ...
-
七月雨,来得急。早上出门还苍蓝放晴的天,转瞬便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粒像子弹一般冲击大地。街上出租车一会儿便载满了客,人行道上撑起花花绿绿的伞,在熙熙攘攘的来往中不时擦过对方,渐起细细的水珠。
一栋新建的浅黄色高楼,矗立在闹市区上东方向的大道旁。进进出出人不少,其中看起来像工作人员的男男女女,都穿着胸口印了红色LOGO的白T恤,撑着透明环保印花伞,个个脸上挂着笑容,给人清爽亲切的感觉。
许三多站在大门外,撑着墨绿色的伞,安静地看着楼下的金字招牌——“曙光义工联盟”。他今天穿了件海蓝色运动衫,圆领短袖,外加磨得发旧的牛仔裤,显得更加稚气,看上去像个高中生。
“——你好。”悦耳的女声在耳边响起,许三多回头望去,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看来二十出头的女孩正微笑着注视着他。
“我看你在这儿站了很久了,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女孩温柔地笑着,像在安抚极易受惊的小动物,透着耐心和关爱,“既然都到了我们义工联盟门口,有什么困难不妨说说,大家一起帮你想办法?”
许三多看着女孩,眸子清澈,目光平静无波,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女孩等他回答,等到笑容僵在脸上、气氛开始变得尴尬,这小家伙也没答腔。
就在女孩准备放弃时,许三多目光移到她胸前的红色LOGO,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终于抬头:“我有些事儿不明白,想问问。”
女孩松了口气,再度挂上温柔亲切的微笑:“那别光站在外面,进去坐吧。”说着,很自然地牵住许三多的手,时机抓得刚好,像是训练有素的方式,不仅不会让人感到唐突,甚至还让人安心,“有很多来我们这儿咨询的人,都像你这个年纪,总有很多烦恼。也许不能说给父母朋友听,也许只能独自苦恼,这确实会让人感到孤独、感到难受。不过没关系,我们会帮你的。”说着,冲许三多粲然一笑,“因为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跟着女孩进了一楼大厅,许三多不动声色巡视四周。里边儿空调温度适中,褪去了屋外大雨的潮湿闷热;简洁清雅的白色装修,加上绿色吊盆植物,错落有序地划分出各个咨询区;其中胡桃木的长形茶几,搭配米色沙发,让人倍感温馨。除了忙进忙出的工作人员,来这儿的客人年龄层分布极广,有十四五岁的少年,有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女,甚至还有年逾古稀的老人……每位客人都至少有一到两名义工陪同,毫无设防地说着自己面临的问题,各个都是完全放松的神态。
女孩将许三多带到主咨询处,跟前台用电脑确认目前得空的义工。许三多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候,目光缓缓扫过,看着那些来客或哭或笑的鲜活表情,跟生活中面对他人时的防备伪装截然不同。
正在此时,传来极轻极慢的高跟鞋与地板接触的声音,前台四人注意到后,立刻回头微躬下身:“经理。”——许三多循声望去:一位身着黑色职业套装的女士正缓步走来,她身形颀长,画着棕色系淡妆,年纪看来三十多岁,面容称得上秀丽,透着干练却不会显得过分精明。
朝行礼的四人轻点了下头,女人看向许三多,微微一笑,亲切而不失威严。名为经理,看上去却更像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您好。”许三多礼貌地点头回礼:“你好。”
领许三多进来的女孩,已和前台工作人员确认完毕,指着电脑和同伴说了什么,然后转向许三多,柔声道:“同学,我们安排了2479号义工来帮助你。他马上就来,请稍等一会儿好吗?”
同学?许三多愣了下:我?。那位被称作经理的女士看了他一眼,向女孩摇头笑笑:“小赵,这位先生年纪可不比你小啊。直呼人家同学,未免太没礼貌了。”女孩睁大了眼看向许三多,一脸惊讶和不信。许三多微赧:“我二十五,已经工作了。”前台四人讶然!
“人家第一次来,你们就如此失礼,这怎么行呢。告诉2479,不用过来了。”女人淡淡向四人吩咐,接着转向许三多,伸出手,姿态优雅,带着成熟女人特有的魅力和自信,“我是曙光义工联盟A市支部的负责人,张碧嘉。今天的咨询服务,请让我来为您答疑吧。”
大概是没想到总负责人会亲自接待这个看似平凡的娃娃脸,前台四人对看几眼,压下好奇:“是。”
“请跟我来。”张碧嘉引许三多走到一处靠窗的咨询区,刚落座,便有义工送上两杯柠檬水。许三多双手接过,道了声谢。那送水的小姑娘笑盈盈地瞧了他一眼,又向张碧嘉行了礼才转身离开。
示意下属取来两份义工联盟的简介,二人隔着胡桃木茶几,张碧嘉坐姿礼貌性地略微前倾:“先生怎么称呼?”
“许三多。”许三多扫了一眼搁在桌上的简介单,看向张碧嘉。
“许先生。”张碧嘉点头,音调偏低,声线柔和,“您今天来曙光义工联盟,有什么想了解的么?或者……”目光转而更为柔和,带着母性包容的注视,“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许三多迎上张碧嘉的目光,眼里仍是清明平静:“其实,我是来道谢的。”
“哦?”张碧嘉微侧着头,似乎对他的话很感兴趣。
“我的侄女,陈晓彤,曾经生了很重的病,三天两头就得往医院跑。”许三多不太会说谎,也不懂得配合话语做出相应的表情或语调来增强说服力。他只会平静地看着对方,用那近似少年的嗓音平静地叙述,如同记录史实的旁白,却反而让一般人无法起疑,“后来四月的时候,她在医院遇到了你们这儿的五位义工,给她开了很特别的药,后来身体一下就康复了,我们一直很想感谢‘曙光’,我表姐也汇了款给‘曙光’,不过为了表示诚意,还是决定亲自来走一趟。”
张碧嘉微笑着打量了许三多片刻,端起桌上的柠檬水:“许先生客气了,能给予他人帮助,是我们曙光义工联盟的职责所在。只是……”啜了一口杯中果汁,眸色仍旧柔和,“我们这儿的义工,的确经常去医院探望病患,给病人及其亲属带去安慰。不过,我们终究不是医生,并不会治病。许先生会不会记错了?”
“我们一直心存感激,真的。”许三多摇摇头:“我表姐,林敏芝,确实在4月28号的时候,汇了两万块钱给‘曙光’。”说着,定定看向张碧嘉,“我表姐家里经济状况不算好,如果不是‘曙光’帮了我侄女这么大的忙,她也不会拿出这份存款来。”
“许先生,很感谢您的表姐林女士能够拨出这笔善款支持‘曙光’。”张碧嘉脸上仍是那样柔和的淡淡微笑:“就是因为这世上有这么多善良的人、好心的人,大家一起帮忙、互相扶持,我们的社会公益才能坚持下来。”说着,放下水杯,坐正了身子,是比之刚才稍显疏远的姿态,“我想,您可能是理解错了。我们曙光义工联盟,是致力于社会公益、尽全力为大家排忧解难的一个团体。也许是我们的义工探病时,解开了陈小妹妹的心结,让她有了与病魔作战的勇气。许多医学实验证明,人的情绪乐观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病情的康复。但要说到治病,我们这里确实没有这项服务。”说完,微笑着看向许三多。
二人对坐桌边,安静地看着对方,都没有显出丝毫焦躁的情绪。良久之后,许三多敛眸:“对不起,也许是我弄错了。”张碧嘉微微一笑:“许先生快别这么说,您对‘曙光’抱着这么大的期望,也是督促我们做得更好的动力啊。”
许三多从茶几上拿起一份简介:“这个,我可以拿回去看看么?”张碧嘉微笑着做了个‘请’的姿势。
二人起身,张碧嘉跟在许三多后面,一路送他出了大门。
撑开伞,许三多转向张碧嘉:“张经理,今天谢谢你了。”想了想,继续道,“如果以后我有什么问题,还能再来么?”
“当然可以了,随时欢迎。”张碧嘉笑得仍是那般柔和,双眸却深深看入许三多眼里,“我想……许先生,可能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吧?”见许三多怔了下,双手交握在身前,微侧着头,声音柔得像母亲的摇篮曲,“如果希望有人聆听的故事,这里会有人一直陪着你。因为在这里,大家都是你的——‘朋友’。”
“谢谢,再见。”许三多迅速低头道了谢,转身下了台阶,朝街对面走去,却能感觉到张碧嘉的目光一直胶着在自己背上。
蛊惑人心的声音和说话方式,危险。
看着许三多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张碧嘉才转身进了大厅,乘电梯上了五楼,开门进入办公室,刚在皮质旋转椅上坐下,刚才引许三多进来的女孩在门上轻叩两下,得到准许后,走到办公桌前,将一叠资料放下:“经理,这是上个月的‘公益’报告。”
张碧嘉点了下头,接过报告翻看起来。女孩手背在身后,等待批复,似乎觉得这沉默气氛有些闷,忍不住起了话头:“今天来的那人居然二十五了,我看着还以为就十六七岁呢。”
没有抬头,张碧嘉只嗤笑了声,那女孩觉出笑声中透着不屑,一时尴尬起来。
“连这都看不出来,可见你们虽然‘获选’,却并没有真正达到‘获选者’的标准。”张碧嘉淡淡地看着女孩,“注意自己的言行,别和之前那个姓黄的一样,落得被‘处罚’的下场。”女孩背脊发冷,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椅子转了一圈,张碧嘉靠着椅背,看向窗外:“那个人,虽然外表看起来像孩子,但他眼里沉淀的东西,不靠时间,是累积不来的。”微眯了眸子,望着打落在窗上的雨:话虽这么说,但其实刚照面时,她也同样以为这不过是个普通少年,只因那瘦小的身形、长不大的娃娃脸、还有过于清澈的双眼……只是,那好似深海底域般平静无波的目光,却让她腾地想起了另一个男人。
“要小心这个人,许三多。”张碧嘉转回椅子,手抚上鼠标,点开电脑文件,“4月23日,在光华医院和林敏芝、陈晓彤母女定下的‘合约’,他竟然知道。”
女孩惊讶道:“这……这不会吧!钱酩她们那组做事很有分寸,不可能泄露给第三方。订立合约后也有给过签约人暗示——除了当事人,绝不再让任何人知道!”
“可是,人家还知道林敏芝事后汇了两万给‘曙光’呢。”张碧嘉看向愣住的女孩,声音很轻却透着威严,“这段时间小心点,如果许三多再来,立刻通知我。”
女孩神色一凛,微躬下身:“是!”
张碧嘉盯着电脑,想起道别时的试探,轻轻勾起唇角:越把自己藏得深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越是脆弱,只要找准了那一点,即使是敌人,也照样能让他屈服——许三多,那个看起来发育不良的小鬼,想查什么就尽管来吧,我们也会找出你的弱点。
……
背街小道旁停着辆深灰色‘速腾’,许三多走到窗前,向车内的人点点头,然后拉开车门,收了伞,坐上副驾座。
“如何?”驾座上,高城习惯性地掏出根烟,看看紧闭的车窗,又塞回烟盒中。
“我见到了负责人,可她们不承认。”许三多拿过一只塑料袋,将还在滴水的伞装进去,“之前查到林姐银行账户转了两万到‘曙光’名下,可她们说这只是善款。”
“放他妈的屁!”高城忍不住骂娘,见许三多看着自己,咳嗽两声,不自觉地肃整了形象,“林姐一个人养家,晓彤的病又拖了这么多年,家里早拮据得不行,好不容易存点儿钱,怎么可能突然就全掏出去?!”顺了口气,手搭上方向盘,“那黄程彰的事儿呢?”
“我看他们防得紧,怕打草惊蛇,就没继续问。”许三多摇摇头,“但可以确定的是……曙光义工联盟的标志,和咱们从黄程彰寝室搜到的那张纸签一样。”说着,将领来的简介单递给高城,指着右上角的标志,“你看。”——红色的LOGO,外部如一只人眼,瞳孔则绘成太阳图腾,整张纸散发着银木樨的淡淡香气。高城皱着眉,盯着那图案半晌,忽然将它递还给许三多,揉了揉眼睛:怪异的感觉,越看越觉得像会被吸进去似的。
许三多将简介对折后放入黑色男式挎包里。高城摇下车窗吐了口气,看看表:“快1点了,找个地方吃饭吧?”
许三多脸上僵了一下,高城却已经发动车子:“就这儿附近有家店,灌汤包很有名,我带你去试试。”
瞥了一眼鼓鼓的挎包,许三多暗叹口气:就知道逃不掉,幸好带够了卫生纸,唉。
*******************************************************************************
“老板!来份灌汤包,一帖煎饺,二两牛肉面,凉粉儿凉面各一碗,多放辣椒少放醋!哦,对了,再拿碟香菜来!”一进店里找到位子坐下,高城就向热络招呼过来的店家一口气点了午饭。
“好咧!”店主是个中年胖子,几根儿稀毛吹得蓬松,力图掩饰‘地中海’,手在染了油渍而泛黄的围裙上一擦,转向许三多,“高警官带侄子吃饭呐?小弟弟,你要点儿啥啊?”
高城点了烟叼在嘴里,拼命憋笑。许三多是早已习惯这类误会,龇着白牙,平静地纠正店家:“老板,我是他同事。”
“哈?!”老板吓得手一抖,差点儿把记录点菜的簿子掉在地上,挠挠没几根毛的后脑勺,讪笑道,“哎呀,这位警官同志看着真年轻啊,真年轻啊,年轻真好啊……”
见老板尴尬得找不到话说,许三多笑笑,带开话题:“老板,给我烫一碗猪血旺吧。”想了想,一咬牙豁出去,“外加一两清汤面。”
老板在簿子上记下,用“吃这么少,怪不得长不高”的眼神儿同情地看了看许三多,点着头走了。许三多也不介意,搬着凳子朝桌子坐近了些。
高城叼着烟,拆了双方便筷,透过烟雾看见坐在对面的许三多,忽然觉得挺惬意——虽然名由是出来查案,但这可是两人第一次单独出来吃饭啊。
将方便筷搁在空腕上,高城一手支着脸,一手夹烟,打量着正翻看菜单的许三多:短短的刺猬头;浅浅的小麦色脸颊,鼻尖顶着几颗不明显的雀斑;单眼皮下,眸子黑亮得让高城想起小时候玩过的玻璃弹珠;瘦小的个子,身体前倾时,可以从微敞的衣领中看见一片比脸白上许多的嫩皮肉……高城有些出神,直到烟尖儿的灰烫到手指才猛地回了神,在许三多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有些狼狈地扯过一截卫生纸擦擦手。
“——看吧!千山万壑铁壁铜墙!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气焰千万丈……”手机铃声响起,许三多连忙弯腰去包里翻找手机,高城悄悄松了口气。
“喂?”许三多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拿到耳边,表情先是惊讶,却带着更多喜悦,“袁朗?”
高城顿了下,将烟递到嘴边儿,狠抽了一口,刨着后颈短荏,假装看门外,却竖起了耳朵听。
“……吃饭?”许三多握着手机,看向高城,“我和科长正在外面吃呢,都点好菜了。……嗯,对,我们高科长。”
高城叼着烟,有些得意:吃你大爷的饭,幸好老子抢先一步,哼哼。
“……晚上?嗯,晚上有空。”许三多握着手机点头。高城被烟猛呛了一口,在烟缸里捻灭烟头,正想说‘我临时决定咱们晚上局里聚餐’,却见许三多拿下手机看了眼屏幕,冲电话那头道:“有插拨,是铁叔……嗯,那你等等啊,我先跟铁叔说。”接着便按了键,重新接起电话,“喂?铁叔。”
高城拨弄着筷子,无聊地瞟向门外,心里正琢磨着铁叔是谁,忽然对面许三多猛地站起身来,‘哐!’地撞翻凳子!正想问许三多你这是咋了,却见许三多包也不拿,握着手机冲出门去,一阵狂奔没了影儿!
高城愣了会儿,回神,立马掏出手机按下许三多的号码,铃声拖着长长调子反复响了数遍,直到电话那头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高城不甘心,又打了几次,许三多那死小子竟就是不接电话。
心里着急,哪儿还能安心坐下吃饭,高城起身冲里间儿老板喊了声:“老板!我们的菜不用上了!我现在得走了!”
老板抹着围裙出来,一脸的不乐意:“面都要起锅了,这才说不吃啊?”
高城心里急,不想跟他多扯,掏出一张毛大爷拍在桌上:“够了吧?!”说着便提起自己和许三多的包,追出门去,也不管老板在后面喊着:“多了多了!找钱给你啊!”……
开门上车,高城把包往后座一扔,猛地拉过门关上,钥匙一插,点火,脚踩离合器挂档完毕,松了离合器,一蹬油门儿,上路!
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捏着手机,每隔几分钟就打一次许三多的电话,可那小子却一直没接,高城心急地一边开车一边沿途寻找许三多的身影……也不知隔了多久,再打许三多电话时,竟发现他关机了!
高城气得将手机往副驾座上一摔——许三多!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着急,更多的是担心,因为当时那小子的表情,就像绝望的人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