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第二部）》煤*

11、寒心

　　一路颠簸，可靠在我身上的子琦却沉沉地睡了过去，模样安心。
　　萧艾死守着我，手不离剑。
　　偶尔从窗户透露出来的景色与森林的味道告诉我，我已经离开秦阳。在离这片葱绿的林子的不远的前方，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望风岭。
　　望风，实在是个骄傲的名字。
　　记得以前，第一次在地图上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除了豪气，就剩惊叹。心想若是有机会我一定要去会会这个望风岭，如今它就即将出现在我面前，心里甚是无法言喻的激动。
　　几次朝窗外望去，不能掩饰的期盼。
　　“你在看什么！”仿佛是对待分心的士兵，萧艾的口气一点儿也不弱。
　　收回目光，转头望向萧艾，我缓缓答道：“我在看一颗炽热的毫无保留期盼的充满希望的年轻的心。”
　　男人半抽刀，怒颜道：“不要耍花样！”
　　都让他抽刀了。这个萧艾这么易怒，倒是个可以玩弄的主儿。我微微笑了笑：“小艾啊，不要这么激动嘛，是不是因为在军营中太无聊，才憋出你这么个坏脾气？”
　　刀直接架到我脖子上。
　　跟我来硬的？
　　就个人来说，我有时候吃软不吃硬，有时候吃硬不吃软，也有时候软硬不吃。
　　今天恰好，我软硬不吃，依然带着调侃的语气说道：“脾气还真臭，我好想记得以前翰林院面也有个易怒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叫什么就不清楚了。有一天他在家修书，发现自己写错了几个字，便大发脾气，先是砸书敲桌，然后越看书房越不顺眼，一把火燃了，可到后来他后悔了，书房里面有太多他喜欢的书，所以不顾阻拦跑进火海中想救书，结果在里面活活被烧死了……”
　　萧艾眼神略带不解，可是手中的剑不见颤抖，依然死死架在我颈子上，好像只要我稍有不对劲，他就下手抹了我，毫不犹豫的。
　　当然，我仍一脸轻松的表情，望着他，戏谑道：“哎呀，怎么我觉得长得挺像那个翰林院侍读学士来着？”
　　眼中寒光一闪，杀意遂起，若不是子琦此时忽然睁眼，恐怕萧艾早已下手杀我。
　　越开不起玩笑的人，我越想去玩玩他。
　　见他黑脸收剑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惹得靠在身上的子琦大为不解，他冷眼望着我，又望向萧艾，顺势把我望旁边挤了挤。
　　子琦，你哥这被反绑着，本来就不舒服，你还跑来挤我，要有什么不满就说出来，光生气朝我瞪眼有什么用呢？
　　似乎是了解我的想法，子琦用他那冷得刺骨的声音对我说：“尚子文，我恨你。”
　　啊？
　　老实说，你恨我这句话我从小听到大，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虽然我希望你说话，可是你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困惑地望着子琦，他盯着我，毫无波澜平静的脸顿时被气红，他大喊道：“尚子文，你这个笨蛋，我恨你！”
　　笨蛋……
　　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叫我笨蛋的人，怕是只有子琦了。
　　见他气得要抓狂的表情，萧艾也是摸不着头脑。想必他之前见到的子琦都是冷漠的，永远铁着那张脸的样子，见到平日里那么冷淡的人突然变出这种表情，是人都不太能适应。
　　“怎么了？”前面的尚珉掀帘问道。
　　“没事。”就算在车内，萧艾仍是恭敬无比的回答。
　　行了半天，前面车里的人停顿了一下，下令就地稍作休息。终于可以休息，我很高兴，只要不是被萧艾一脚踹下车的话。
　　跌疼了屁股，子琦低低望了我一阵，就没再看我，而其他人也当我不存在，不予理会，只有萧艾奉命一直持剑守在我身边，生怕我给逃了。
　　坐在离他们比较远的地方，靠着一棵大树，我抬头，正对北方。被树枝遮挡住的前方，有个略小的缺口，透过缺口，入眼就是座巍峨起伏的山岭。
　　“那是……望风岭么？”知道没有人会回答我，可我还是想确认。
　　出乎意料的，传来萧艾低低地回答：“嗯。”
　　“是吗。”我说。
　　在凤京，总觉得天地淡味无趣，来到西北才知道，原来世上有这么多鬼斧神工的造物，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只有亲自去看过体验过，才能感受到它带给你的，那股无以名状的感动。
　　望风岭，你就在前方。
　　人说站在你望风岭高处，守望着离去的风，可以忘却沧海桑田，高歌一曲，便不再堕于重霄之外，真真觉得自己活着。
　　就连微笑都显得如此有生气。
　　所以我微笑着，定定望着那座山岭，几乎都忘了自己正被人当做俘虏一般反绑着，天地之间，只我与它。
　　我似乎在与它对话，可又不像。
　　半晌，我终于被那边的嘈杂声唤回现实。
　　一瞬间，四周齐齐射来密密麻麻的暗箭，我和萧艾因为离得比较远而且处在恰好被树干挡着的位置，所以都没有事。不过，尚珉那边就没这么幸运了。
　　那边死伤惨重，除了护着子琦的尚珉以及两名略受微伤的忠士，其余全部为掩护尚珉而英勇牺牲！
　　事变如此突然，让人毫无防备，透过几具浑身被箭扎满，好似刺猬的尸体，隐隐约约的，从前方隐蔽的树丛之中出现为数众多的全身黑衣的鬼魅影子。
　　不仅是前方，他们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我们四面包围。
　　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几十，亦或上百？只知晓他们逐渐朝圈状合拢，每人手中都持有一把弓箭，而中间的我们，犹如瓮中之鳖，似乎无地可逃。
　　这些人究竟是谁？
　　行装整齐倒不像劫途的山贼，而身着黑衣明显就是不想让他人知道自己身份……于是我猜测，那些人或许是月氏的刺客……
　　就在下一刻，骤然发现那群人员的之中的一个熟悉的身影，令我所有的猜测臆想全数归零，满脑子除了疑惑，还是疑惑。
　　温玥！
　　刚想叫出口，就看见温玥半冷着脸，根本没看我，而是持剑指着尚珉等人，厉声道：“乱臣贼子，还不快束手就擒！”
　　尚珉护着两名受伤的手下以及身后的子琦，挺身上前，手持当年大败月氏时父皇御赐的玄苍宝剑。此刻的尚珉神如罗刹，冷笑道：“束手就擒？你杀我弟兄，还想让我乖乖投降，简直妄想！”
　　双方对峙着，而我的目光却更多注视着从一开始就没望过我的温玥，他稚气的脸是从未见过的冰寒，而那双水墨色的眸不时闪过嗜血的光芒。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认识温玥。
　　心中仿佛被挖空似的，我呆滞着，看着对峙的两人，谁都没有动。
　　突然，一直在尚珉身后的子琦，出人意料的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面无表情的，将挡在他前面的尚珉的忠士的脑袋砍断，速度之快，以致于那人还未来得及喊叫就已经死亡。
　　头颅滚落到他脚边，洒了一地腥血。
　　鲜血喷涌而出，温热的，腥咸的，暗红的，尽数洒在子琦脸颊，身上，以及……微翘的嘴角上。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子琦的笑容。
　　他微笑着，宛如恶魔。
　　不可置信的回头，尚珉已经震惊得忘了呼吸，他死死盯着微笑着的子琦，可以看见他嘴角微抖，额首写满着痛苦。而他的分心却给了他人机会，只见温玥毫不犹豫的举剑袭来，直指尚珉心脏！
　　“将军，小心！”另一名忠士眼疾，猛地推开尚珉，而自己却被狠狠的，刺穿心脏！他用尽剩下的力气抓住刺进他胸口的剑，牵制着温玥，回头朝尚珉喊道：“将军，快走！”
　　温玥几乎冷血的，伸出右手，击打那个人的天灵，就像当日对待那只老虎一样。于是立即的，那人七窍流血，眼珠子睁得很大，死了，可双手仍然死命抓着胸口的剑。
　　削掉那人双手，抽回自己的剑后，温玥继续举剑相向，而一直奉命在我身边的萧艾终于忍不住，拔剑而出，替尚珉抵挡住了温玥的攻击。
　　尚珉，则是几近绝望地望着子琦，许久，他终于开口，说：“我以为以你的性子是不愿卷入这种斗争，所以我带你走……结果，我错了么？”
　　最后一句话，他仿佛是在问自己。
　　被反绑住的我突然看见尚珉缓缓举起玄苍宝剑，对着子琦，惊恐之下，我立即起身，冲过去：“不要！”
　　结果，飞快抱着子琦离去的人，不是我。
　　站在尚珉身边，我默默回头望着那个拥有漂亮的水墨色眼睛的少年，他环抱着子琦，眼神就如同当初在御花园时，痴迷不已。
　　心，顿时慢了半拍。
　　好像什么地方被人狠狠撕裂，疼得我忘记了怎么说话……
　　终于，对面的温玥看见了我。他望着我，陌生得一丝感情都没有，许久，他缓缓地对那些黑衣人下命令：“放箭！”
　　几十甚至上百把寒箭指向我。
　　无比心寒。
　　此时，身后有一股力量抓住了我，直直将我向上提，而我一点都未察觉，满脑子都是那冷若冰霜的表情。
　　温玥。
　　那个人真的是你么？！
　　你……想要杀我？
　　萧艾将我狠狠仍在地上，不情愿的听命解开我身上绳子，解除了束缚，依然麻木的我甚至觉察不到红肿双手所带来的痛苦。
　　心都凉了，还会痛么？
　　尚珉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望着他，突然笑了出来，说：“尚珉，你这个不长眼睛的笨蛋，被人骗了吧！”
　　“你！”萧艾抽出宝剑，气急得想杀了我。
　　“萧艾！”尚珉喝住萧艾。
　　“可是！”萧艾冷着眉毛，指着我，愤怒及悲伤，说道：“那些人一定就是他招来的，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为老三老四他们报仇！”
　　直指着我的剑，在我脖子上狠狠划了一道，而我没有躲，任血液外流。
　　“萧艾，我命令你退下！”尚珉低吼。
　　军令如山，萧艾怒视我一眼，收回剑，转身而去。
　　阻止了萧艾的尚珉，依然带着类似于绝望的眼神，他望着我，幽幽地说：“尚子文，不长眼睛的，又何止我一个人！”
　　抬起头，我抑制着心被撕碎的痛楚，满脸微笑：“不然你以为还有谁跟你一样蠢？”
　　谁会跟你一样，蠢到掏心掏肺，去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谁会……跟你一样……
　　“这个是你的吧。”尚珉从衣袖中掏出一块玉佩。
　　看到那块玉佩，我的眼睛微微睁大，那是被母后下毒之后，我托温玥传口信时要拿给尚珉的东西。点点头，我低声说道：“既然知道了大哥的阴谋，为何不跑？”
　　“尚乾的阴谋？”尚珉居然茫然的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想也没想，我马上接道：“那天我不是让温玥去告诉你……难道他没有去？”猛地起身，揪住尚珉的衣服，我问：“你手里的玉佩是怎么来的？”
　　缓缓扯开我的手，尚珉将那块玉佩重新塞进我手中，凝色而道：“这块玉佩是你的暗卫给我的。”
　　我的暗卫？
　　我知道每个皇子一出生就有一个躲在暗处时时保护他的暗卫……问题是，我交给温玥的玉，为何会由我的暗卫交给尚珉？
　　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尚珉望着这块玉佩，说：“当时他找到我的时候，已是身受重伤，胸口被人狠狠击中，肋骨尽碎，几近毙命，可他依然硬撑着到我那里，将这个东西交给我，叫我救你……”
　　救我？
　　胸口一掌……
　　倏然想起那夜温玥带伤回来，告诉我他曾经遇见一个黑衣人，后来他们交手，那人被他重伤的事情。
　　起初我以为是大哥或是母后的刺客，其实，他竟是我的……暗卫？
　　“那他人呢？”我问。
　　摇摇头，尚珉说：“他伤得太重，能坚持到我那里已是奇迹……交给我这东西不久后，他就死了。”
　　觉得喉咙有什么堵着，我难受不已，问道：“那他……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暗卫的名字，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尚珉答道。
　　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为了我，就这样死了，叫我情何以堪……甚至，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更令我痛心的是，那个我如此相信的人……居然一直在骗我！
　　温玥，你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
　　作为温家的人，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懂，母后又怎么会将你留下？明明一直钟情于子琦的你，又怎会去相信一个拙劣到不行的玩笑而转移注意力粘着我……还有，见到那夜杀人如此熟练利索的你，我该猜到你那些天真无邪全部是装出来的，怎么会愚蠢到去相信你！
　　结果，我真的很愚蠢。
　　温玥，你赢了。
　　你让我变得这么愚蠢！
　　攥紧手中的玉佩，我甚至觉得整个背脊都凉的厉害，尚珉望着发抖的我，说：“若不是因为这块玉佩，死了这么多兄弟，我一定会比萧艾更早动手杀了你……”
　　“那现在呢？”我悲哀地笑了笑。
　　“尚子文！”尚珉突然用力拍着我的肩膀，“你性子太软，可是骨子里却硬，如果有天你能抛弃那股软弱，一定……”
　　尚珉突然半跪在地，手扶着自己的腹部。
　　不远处的萧艾见状，连忙赶了过来，我们几乎的，同时望见尚珉的腰间被深深捅进一把小刀，而那把小刀，正是子琦的。
　　原来，在尚珉转身望着子琦的时候，子琦早已毫不犹豫地捅向他。
　　被自己喜欢的人这样对待，痛的又何止是身体？不知道，一路带我而来的尚珉，表面的淡然，实际心里该有多痛……
　　“尚子文……”尚珉面部惨白，想必忍着很大的痛苦，他抓着我的手，说：“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我点头。
　　他望了望跪在他面前的萧艾，转而对我说：“……萧艾就拜托你了。”
　　“将军！”
　　萧艾怒红了眼，根本不愿答应，不仅如此，转而想将怒气撒到我身上，却被尚珉制止住了。尚珉依然带着将军的口令，说道：“萧艾，你给我听着，以后你的主上就是尚子文，必须如对我一般对他尽忠，你可明白？”
　　“不明白！”萧艾用力摇头。
　　尚珉揪过萧艾的手臂，满是怒意地吼道：“跟了我这么久，你应该明白我的脾气，难道你想违抗命令？！”
　　“属下不敢！”萧艾表情愤恨，双眼透红，好像嚼着眼泪。
　　尚珉已经越来越虚弱，可他依然半跪着，不愿倒下，最后，他抬头望了我一眼，有些轻松的笑了笑：“我这一辈子，最讨厌的人其实就是你，不过，唯一可以称得上兄弟的人……也是你……”他看着身边的萧艾，“子文，拜托……你……了……”
　　双手一松，尚珉低着头，似乎得到了解脱，但他嘴角依然带着些笑意。
　　“将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上逝去，萧艾身上的青筋全数爆出，他持起宝剑，就要离去，看模样定是寻仇。
　　抓住他的手，我喊道：“萧艾，不要冲动！”
　　大力甩开我的手，萧艾喘着粗气，两眼统统冒着怒火，他朝我喊道：“干你何事！”
　　此刻，觉得自己遗失很久的内息忽然慢慢涌现出来，便使劲抓住他，谁知他竟然死命反抗，所以我一拳将他打倒在地，揪着他的衣领，从上到下俯视着他，冷声道：“你要去送死自然不关我事，可是你要清楚，现在尚珉把你交给我，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做？临死之前他想到是要保住你的性命！你若去送死，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尚珉！那你就是不忠不义的小人！况且……”我低头，“有些人，不是你想杀就能杀得完的……”
　　嘴角被我揍出鲜血的萧艾盯着我片刻，然后将头瞥到另一边，挣脱开我的钳制，萧艾沉重地走到尚珉死后依然不倒的身体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不久之后，追着过来的温玥等人见到了尚珉的尸体，子琦冷面微笑着，接过温玥的利刃，将那个深爱着他的男人的头颅切下，而站在一旁的温玥则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切。
　　当然，躲在树丛中的我必须死死扣着暴怒不已几次想要冲出去的萧艾。
　　他的悲痛我能感觉到。
　　因为，我亦如此疼痛……
　　原来被人欺骗真的很痛，怪不得人人都不喜欢被骗，现在我知道了，我用我此刻涓涓流血的心，深刻地明白这一点。
　　心寒，握紧双拳。
　　回到凤京，尚珉死去的消息被极尽渲染的昭告天下。
　　“二皇子尚珉意图弑父，谋害兄弟，此等不忠不孝不义的奸佞之徒，人人得而诛之。今七皇子智勇过人，除佞臣，保国家社稷，真乃国之大幸！”
　　这种话从他人口里说出来，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为了使自己的行为显得正义凛然，就注定败子定要遗臭万年。
　　从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我与萧艾，沉默着。
　　终于走到禁宫前，看着这个由高墙筑成的权利之都，我有说不出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