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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桎梏 ...

  •   有一件事,一个人,过去了几十年仍像块鱼骨头一样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要是一碰更是疼的要掉泪。

      林有余没有亲眼看到过彩儿的死,但他是推波助澜的一双手。

      雷声轰鸣,闪电划破天际,密云滚滚夹带着惩罚意味的雨水凶猛地砸在窗玻璃上,啪啪的巨响将林有余惊醒,他下床拉开了窗帘。

      这个雨夜压抑地让人心慌,但远远没有那个夜晚那么吓人。

      (一)

      林有余十二岁上学堂那会,有个同桌叫彩儿,三天两头旷课。

      老先生是个酸腐书生,本就见不得女娃念书,更遑论她还旷课,于是经常当着大家的面骂她。

      她咬着嘴唇、绞着手指头站在土台子上低着头被骂,老先生骂完了,她就走下来,小心翼翼坐在林有余旁边。

      从始至终,脸都不红一下。

      林有余不和他的同桌说话。

      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娃,而是觉得她不珍惜念书的机会。

      彩儿偷偷给他塞过半个高粱馍馍,他忍住没接。

      他饿是饿,但她的馍馍,他不想吃。

      彩儿啥也没说,又把馍馍包的好好的,装回了小破布包里,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林有余瞥了她一眼,就看见她从破布包里摸出一团烂纸。

      林有余感觉心里有天大的火气,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冷声说:“你把个馍馍包的比书还金贵。”

      彩儿嘴张得大大的,像是不相信他居然说话了。

      林有余把头又转了过去,不理她,念起了书。

      那是他头一回跟彩儿说话。

      (二)

      自从林有余他爷摔伤了腿之后,周日不上学时,他就替他爷放那几只羊。

      他把羊赶到山沟底下吃草的时候,碰到了挑水的彩儿。

      彩儿拿着那本烂纸一样的书,支支吾吾地念,还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

      林有余在树后面听她念,发现大部分都是错的。

      他正打算出去给她纠正,旁边的山坡上突然露出一个男人鸡窝似的头来。

      他喊得很大声,怒气冲冲地骂:“彩儿你个贱皮子,挑水呢吗?还是死到沟里去了?”

      彩儿吓得脸都白了,把书往旁边的草底下一埋,急急挑着两桶水走了,水溅出来把她半边身子都打湿了。

      林有余从树后走出来,把她埋在草里的书拿出来,一页一页捋平。

      那破烂的纸上,有点点水渍,有黄土,有草汁子,还有一点点陈旧的血痕。

      (三)

      每个周日不上学的时候,林有余早上就要去那个山沟放羊。

      不出意外,又碰到了挑水的彩儿。

      林有余嘴里噙着一根细嫩的草茎,手里拿着赶羊的鞭子,其实就是一根粗细匀称的树枝上面缠了个长长的厚布条。

      他看着彩儿熟练地去那处草里摸书,摸了半天没摸着,她似乎很着急,又在附近的草里挨个摸,还是没摸着。

      彩儿一回头,看见了他。

      林有余站在那不动,大喇喇盯着她看,彩儿不自然地把满是黄土的手往衣襟上抹了抹,又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细细一看,她长得挺好看的。比村里的女孩子都白,头发又长又厚,像黑缎子似的。

      彩儿扭捏了半天,终于还是站在那喊了他一声:“放羊娃,你看见这草底下埋的书了没有?”

      她声音清脆悦耳,还有点尖细。不像村里那些妇女,又粗又糙,聒噪的像一只只下蛋的老母鸡。

      林有余拿出了藏在背后已经理得整洁的书,远远应她:“我上周在草底下捡到的,拿回去修了下,是你的不?”

      彩儿在远处不敢确认,只好从坡下跑过来。林有余把书理的十分平整,封面破了的地方还拿纸补了。

      彩儿看到他补得这么好,眼睛都亮了,要伸手去拿时,又尴尬看着林有余笑了笑说:“我手脏着呢,我能不能下水沟里洗个手再过来拿?”

      林有余点了点头,她便踏着黄土和乱草,一溜地跑了下去。

      三月的河水很冷,等她用洗干净却冻得通红的手接过那书的时候,林有余抿了抿嘴说:“你欠的课那么多,我给你补补吧。”

      他觉得之前误会了她,想要弥补她点什么。

      彩儿露出错愕的表情来,过了会才结结巴巴道谢:“谢……谢谢。”

      林有余招呼她一起坐在树边,教她一句一句读书上的课文。

      他无意中瞟见,她脸颊红红的,像颗半熟的桃子。

      (四)

      林有余考上了县里的高中,是村里为数不多考上高中的娃娃。

      林有余他妈在村头见着谁都要夸她儿子:我们有余考上了高中,以后还要考大学尼,将来考大学就考北京,说不准还能娶个城里媳妇儿。

      他妈笑的像个开得快败的菊花,将林有余捧得高高的,又把村里头的姑娘贬得一文不值。

      彩儿小学念完就辍了学,她那个酒鬼老爹前几年又沾上了麻将,三天两头就去和人打麻将,活不做了还净输钱。

      这天彩儿下地回来,路过村头就看到林有余他妈在夸林有余。

      她抹了抹额头的汗,把草帽取下来,扇着风,拄着锄头在远处听。

      这几年下地干活,她白生生的脸晒黑了不少,胳膊更是又黑又瘦,整个人就像根烤焦的竹子。

      林有余可真厉害,彩儿越听越开心,就像她自个考上了高中一样。

      虽然林有余一考完回来就跟彩儿说了,彩儿仍是一遍又一遍听她妈夸。

      林有余还说将来要娶她,就在他教她念书的那个坡下面,说完还亲了她的脸一下。

      彩儿想起来就脸红,摸了摸自己的脸,连忙把草帽压低戴上,拿着锄头回家去了。

      (五)

      林有余的高中太远,为了省钱,周日也不回家,就住在宿舍啃冷馍。

      他今年已经十八了,彩儿十七,再过一年,就跟父母说说,让他娶彩儿。

      彩儿是个好姑娘,又勤快又好学,可惜没落个好爹娘!

      小学那会彩儿就被她爹使唤着做各种苦力活,动辄又打又骂,伤的重了有时连学也上不了。

      林有余将手里咬了几口的馍捏的紧紧地,像在攥紧谁的咽喉。

      当初他还因为这件事,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

      林有余咬了一口干巴巴的馍,嚼了几下。

      以后彩儿嫁给他,就再不用受这样的苦了,他会考上大学,带她去城里过日子。

      林有余嚼完那个馍,喝了杯白开水,继续看书了。

      寒假回家的时候,在那个坡底下他一连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彩儿。

      都是一个村子的人,应该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个时候想找个人却不知道该问谁。

      村里的婆婆婶婶都长着一张喇叭似的嘴,他不敢也不能问彩儿的事。

      “妈,你记不记得我小学那个同桌,叫彩儿的?”

      一连四天没见彩儿,林有余心里发慌,她那个爹可啥事都做的出来。

      他妈没想到儿子会突然问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娃,反应不及。

      “彩儿?哪个啦......哦哦,你说那个瘦杆子女娃?她前段时间刚嫁人啦。”

      “嫁人?!”林有余仿佛被雷劈了个外焦里嫩。

      “啊,嫁人啦,就在一个月前。唉,她爹么,成日里打麻将,欠了一屁股钱,干脆把女儿抵给人家咯。”

      “真是造孽,我看那个大赖就是瞅准了人家女娃去的,她爹就真给卖咯.....”

      林有余她妈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面揉地更大劲了,压地案板吱嘎吱嘎响。

      林有余握紧了拳头,冲出了家门,奔着大赖家就去了。

      大赖家大门紧锁,家里没人。

      院子里的几只鸡不停地喔喔叫,林有余锤了几下门,又叫了两声大赖,屋里什么声响也没有。

      (六)

      林有余有天傍晚的时候跑了远路,去另一边的水沟担水。

      担完了水他也没急着提上去,就靠在一颗老树后面发呆。

      身后有脚踩落叶的声音,林有余没有回头,他烦得很。

      慢慢地后面传来几声压抑的哭声,林有余终于回了头。

      深秋时节了,彩儿还穿着薄衣裳,她瘦的越发像个竹竿了,蹲在乱草上面边哭边抹泪,呜呜咽咽地压抑着痛苦。

      她露出来的细胳膊上全是伤,有新伤还有旧伤,密密麻麻就像爬满了丑陋的虫子。

      林有余慢慢从树后站了起来,彩儿没被惊动,仍在小声地哭。

      林有余将拳头捏的紧紧地,鼻子止不住地泛酸。

      彩儿已经嫁了别人,他能怎么样?他该怎么办?

      他心中的悲凉就像黑夜驱赶西沉的太阳一样,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彩儿......”林有余把打颤的手伸过去,搭上了那瘦弱的肩膀,手底下的骨头都有些戳手。

      彩儿吓得一个哆嗦,一下子站了起来,这里往常没人,她才好跑过来哭一会。

      看清面前的人是林有余,彩儿的眼睛一下子红的吓人,她胡乱遮了遮脸,转头就要跑。

      林有余把她拽回来,只觉得她轻的像片破布,风一吹就要飞走。

      “那狗/日的打你了?衣服都不给你穿?”

      林有余说话都是颤的,声音忽高忽低。

      彩儿撇过脸去不给他看,咬着嘴唇什么话也不说,一如老先生批评她那会。

      “别回去了!你再回去那畜/生会把你打死的,听到了吗?”

      林有余摇了摇她的肩,快掉下泪来了。

      彩儿低着头,哭着说:“我嫁了他,我还能跑到哪里去。”

      “你......”林有余想把古往今来那些巾帼英雄讲给她听,又生生止住了,他能期盼这么一个快被打死的农村女人抗争什么吗?

      彩儿抬起头,眼泪就从脸上滑了下去。

      她说:“有余,你好好念书考大学,不要再回来了。”

      林有余那一瞬间想带她私奔的想法被这句话生生打了个四分五裂。

      他手下的劲一松,彩儿就挣开他的手,跑掉了。

      林有余是热爱念书、渴望知识的新青年,同时也是农村里一穷二白的小伙子。

      如果放弃念书,放弃考大学的机会,无异于将他明朗的未来齐齐斩断。

      换做谁,都很难做出抉择。

      于是,林有余借着开学的契机逃走了。

      (七)

      再见到彩儿,已经是半年后一个燥热的夏日傍晚。

      林有余他妈在村头那几棵大杨树底下跟几个女人闲扯忘了时间,他爹看瓜地回来又累又饿却没人做饭,林有余只好放下手里的书去村头喊他妈。

      快走到村口的时候,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突然从小路上冲了出来,毫无征兆地摔在他前面。

      那人瘦得皮包骨头,柱在地上的手就像一枝枯柴,不仅瘦还黢黑黢黑。

      她挣扎了两下爬了起来,往后扫了一眼,看到林有余时,她愣住了。

      林有余站在后面没敢往前走,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脸,虽然瘦得脱了相,他还是认出来了。

      “彩儿......”

      彩儿又挣扎了两下,眼里满是恐惧,她像只野猫,又像个快要溺水而死的人。

      她爬到他面前,用那只黑瘦的手攥着他的裤脚祈求:“救我,救我......”

      林有余被她的眼神看得心痛。

      短短半年而已,她到底受了多大的罪,才会这样求他。

      没等林有余扶她起来,跑得气喘吁吁的大赖就撵上来了。

      他人高马大,一把提起地上的彩儿,像拎鸡仔一样,既轻松又熟稔。

      “跑什么跑,贱皮子,最近长本事了?跟我回去。”

      说完大赖对林有余咧开嘴笑了,林有余是将来的大学生啊,草窝里的金凤凰啊,得给人个笑脸。

      “是有余啊,这婆娘不听话,我管教管教,没把你吓着吧?”

      彩儿给他拎着,不敢挣扎,也不敢出声,害怕地轻微发抖。

      林有余垂着的手握成了拳头,那一点少年热血烧的他怒气冲冲,他仅有的理智在情绪崩裂的最后一线拦住了他。

      大赖没注意到林有余不对劲,以为他被吓到了,就先走了。

      走之前,看到村头那几个说闲话的女人,他还笑着打了招呼,大家都习以为常。

      他一定要带彩儿走,不然她会死!

      林有余热血翻涌,心中余下这么一个念头。

      (八)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夏日夜晚,林有余在村口的大杨树后面等彩儿。

      他偷了家里五百来块钱,拿了些馍馍和两套衣服。

      今晚,他就要带彩儿走。

      不大一会,一个瘦小的黑影子从小路上拐了出来,快步往杨树跟前来了。

      彩儿怀里抱了个瘪瘪的包袱,头发也梳成了个辫子,从头巾里漏出来,虽然有些害怕却笑着跑到了林有余面前。

      林有余心像擂鼓一般,用力攥住她的手,拉着她往村口走。

      “彩儿,咱这就走了,再也不回来。”

      林有余看着彩儿,彩儿点了点头,颤着声嗯了一声。

      林有余拉着她跑了起来,顺着大路往县城方向跑,这条路他上学时走过很多次,熟的很,夜里也不怕走错。

      天上毫无征兆地轰隆一声,彩儿吓得一哆嗦,问他:“不会要下雨了吧?”

      林有余拉着她不停地跑,喘着气说:“别管,咱们要快点跑。”

      又接连轰隆几声之后,天上劈下来一条闪电,林有余一回头就看见了彩儿惊恐的脸。

      夏天的雨唰地一下就下了起来,大雨毫不留情地往下灌,灌湿了逃跑的两个人。

      彩儿突然开始挣林有余的手,她嘴里还念叨着:“完了,下雨了,家里还晾着东西,我要回去。”

      彩儿停住了,她挣扎起来劲大得吓人,林有余回头吼她:“你疯了?我们没有回头路了!”

      彩儿仍然不管不顾地挣扎,甚至开始踢林有余的腿。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林有余看到她扭曲的脸上眼珠子都快要瞪出眼眶,大片的眼白露了出来,湿头发贴在她脸上,她像个女鬼。

      “他会打死我的,我得回去收拾好,我得回去收拾好......”

      林有余被吓得一愣,手一松,彩儿就朝来路跑回去。

      “彩儿!彩儿!回来!”

      她发了疯地跑,林有余连忙去追她,想把她拉回来。

      村子里一家又一家的灯亮了起来,突然下这么大雨,他们白天晾的衣服、褥子都没收进来。

      彩儿躲到村头那几颗白杨树后面,看见大赖带着一群男人从村头的路跑了出去。

      等他们过去了,她又疯了一样地往回家跑。

      林有余往回跑的时候,碰上了大赖和村里的男人,其中还有他爹。

      他爹看见他,上来就是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

      林有余捂着肿起来的脸,看着他爹和大赖鄙夷的眼神,开始害怕。

      “你能耐了,偷了家里的钱,带人家婆娘私奔?把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村里就没了他和彩儿两个,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咋回事。

      林有余觉得自己完了,他现在两条路都被堵死了,没逃走还被堵了回来。

      他颤着嗓子说:“不是,我没私奔......我没见彩儿。”声音压地那么低,无力狡辩着。

      “那彩儿个贱皮子呢?去哪了?”大赖发现彩儿不在,恶狠狠问他,再摆不出笑脸。

      “我哪知道......”林有余想撇清自己,他觉得像是有什么掐着他喉咙,阻止他说下去。

      事已至此,他的那腔少年热血早就被这阵仗吓退了,他想到自己可能再也不能念书,不能考大学,就感觉心都凉了。

      他爹把他揪着领子就那么揪了回去,林有余浑身湿透,像条流浪狗一样。

      他妈哭着把他爹的手从他衣领子上扒下来,把他领进屋,给他换衣裳、擦头发、洗脚。

      他就像个没了气的死人,话也不说,也不动弹。

      灯开了一夜,他妈哭了一夜,他爹骂了一夜,林有余坐了一夜。

      (九)

      林有余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一去再也没回来。

      过了几年把他爹妈都接走了。

      (十)

      彩儿没有坟堆。

      她的尸身被破草席子一卷扔到了沟里某个地方。

      听说,那个雨夜,她被大赖失手推到了桌子角上,就那么死了。

      尸体像个枯死的麻杆,又瘦又黑,还湿漉漉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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