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海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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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三种人：死人、活人、海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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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蒂不习惯如此炎热难耐的季节。水分蒸发得很快，仿佛连血管和心脏都要变得干瘪。她靠在干员标配宿舍的浴室墙上，感受冰凉又光滑的瓷砖抚摸裸露的脊背，然后举起花洒，让水流从头顶倾泻，水珠沿着分明的骨骼肌一路亲吻肌肤。罗德岛管道里的水是香甜的，清澈的，在真正接触到干员的身体前经过了数道工序的严格净化，医药公司的精益求精以及科研工作者的一丝不苟让每一滴水珠都晶莹透亮，闪烁着人道主义的光辉。她尝试从中想象出来自故乡的拥抱，但每当这双水做的臂弯擦过身体，总会留下若有若无的刺痛。疼痛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源于灵魂，源于斯卡蒂早已被海洋浸泡过的灵魂。这就是故乡在她的五脏六腑里留下的刻骨铭心的痕迹，哪怕它如今已经远去了，它的面貌已经模糊了，但海洋要永生永世地镌刻在斯卡蒂的记忆里。它是血脉，是半身，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器官。它始终该是危险与迷人的集合体，再质量上乘的水也替代不了。
她放弃了罗德岛的浴室，转而来到甲板上，凭栏远望黑洞洞的水面。斯卡蒂只愿意在夜晚光临甲板，也许是因为只有这个时候的水才与阿戈尔的更为相像，潮湿的晚风也更能唤起她熟悉的感官。她可能是想家了，至少有一点想那片海了，她于斯生又于斯长，最后又不得不离去的那片地方。一定是这样，斯卡蒂想，虽然这份感情并不热烈，只是宁静地，沉默地，带着种不容亵渎的虔诚意味在她的胸中生出，但她知道，除了爱与思念，世界上也再无别的情感能动摇她了。于是，她也同样宁静地，沉默地，虔诚地望向前方，望向与故乡有点相似的水面。
幽灵鲨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她比斯卡蒂先一步占据了甲板上最适合观景的一隅，无声无息地面对水面，仰头凝望星空。这个晚上月色很浅，像是个怕羞的姑娘，只悄悄地从云层后探出一个脑袋，于是衬得群星比往日要更为璀璨。斯卡蒂走过去，她没有刻意掩盖自己的行踪，但幽灵鲨却似是毫无觉察，只是仰着头，双手交握在胸前，好像在进行一场不容打扰的祷告，在与某个不能言说的存在对话。斯卡蒂必须靠得足够近才能看清这些动作，因为幽灵鲨的身上没有色彩，她白色的长发溶化进了漆黑的修女服，随后又一同溶化进夜幕。斯卡蒂觉得，并非是黑夜包裹侵蚀了幽灵鲨，而是她成为了黑夜。
幽灵鲨不知在看什么。她的目光沉稳，像极了方才注视着水面的斯卡蒂，就连猩红的颜色都如出一辙，只不过注满了比斯卡蒂更为悲伤迷茫的爱。斯卡蒂走到幽灵鲨身边，两人并肩，一个低下头，另一个仰着头。“看一看你的脚下。”她对幽灵鲨说。幽灵鲨起先毫无反应，只是继续用那双猩红的眼睛盯着星空，半张的嘴唇小幅度地翕动，也许是在念祷词，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但她一定知道是斯卡蒂来了，而且一定听见了她说的话。斯卡蒂确信这一点，她正在等待。
斯卡蒂来罗德岛不久便见过了幽灵鲨。当时她去医务室做常规检查，幽灵鲨则是为了取药。她对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包括苍白的萨卡兹医生不怀好意的打量：她对幽灵鲨和斯卡蒂产生了同样浓厚的兴趣，只不过前者是因为病入膏肓，后者则是太过健康。斯卡蒂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幽灵鲨的身份，毕竟在她们成为罗德岛干员的身份前，二人与其说是旧识，不如说仅有几面之缘，过去的她也绝不会想到如今竟会与幽灵鲨拥有统一的身份，反倒是以往她们共同享有的一些东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幽灵鲨不再是她了，她穿上了一件斯卡蒂不熟悉的服饰，开始使用斯卡蒂不熟悉的手势进行祈祷，就连那双诞自阿戈尔的眼眸也不再愿意望向海洋了——哪怕那只是一片和故乡有点相似的水面。
她或许已经死了，斯卡蒂偶尔会这么想。她看着幽灵鲨的样子，有时候生出仇恨，有时候又充满怜悯。她恨她无论如何都不该遗忘故乡，又怜她定是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折磨，才会连故乡都不再记得。斯卡蒂低头看着水面，等了很久，但身边仍旧没有声音。于是她重复道：“看看你的脚下，幽灵鲨，就当看看阿戈尔。”斯卡蒂转过了头，盖住幽灵鲨交握的双手，触及的温度比夜露还要冰冷——仿佛她已经死去了。“遗忘不会让灵魂死去，幽灵鲨。但如果你的灵魂竟也真的随着记忆一并死了，那么便证明给我！向你脚下看看，就当看看阿戈尔，就当看看我。爱理应是灵魂的职责，不是记忆的，你应该爱它，你应该爱阿戈尔，你应该爱——”
斯卡蒂要唤醒她。她意识到，这就是海洋在这个晚上交付给她的任务——她要唤醒沉睡的同胞，而倘若她真的已经死去了，那么便由她来复活这个灵魂。
幽灵鲨高声尖叫，她想要推开斯卡蒂，但钳住肩膀的一双手臂围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环抱，只得顺其力道扭转身体。漆黑的水面与斯卡蒂银白的发梢在猩红的眼底一闪。不，不——幽灵鲨的喉管里漫出支离破碎的嗓音，五分悲哀五分痛苦。她的手指竭力按住两边的太阳穴，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有一个瞬间，就连斯卡蒂也险些没能按住她。“别碰我！”幽灵鲨嘶吼一声，帽子应声掉落，银白的发尽数显露，刹那间如同月光洒落，竟是连水面也照亮几分。
她们忽然望向了彼此，同色的眼眸相撞，同色的发丝相缠。斯卡蒂收紧幽灵鲨肩膀上的手指，直到捏上骨骼的轮廓。她吻了过去。
幽灵鲨的挣扎渐弱了，也放开了扣紧脑袋的手指，转而抓住斯卡蒂领口的衣物，抓得关节发疼。她们靠在甲板最适合观景的一隅接吻，用牙齿撕扯对方的嘴唇，用舌头品尝对方的血液。“不要害怕。”斯卡蒂嗓音发哑，“不要害怕，幽灵鲨。海洋一直都爱着你，我也爱着你，就像你也一样爱着我。你要爱我，你要爱我，幽灵鲨……”斯卡蒂早就知道了，她们注定要彼此相爱。她爱幽灵鲨就是在爱她自己，爱她远去的故乡与远去的海。“我要带你回去。我一定会带你回去……”幽灵鲨蜷缩在斯卡蒂牢不可破的怀抱里，忽地失声痛哭。眼泪落到嘴角，再被她们一同收进口中。“回哪里去？”“回我们的海中去。”幽灵鲨问，然后斯卡蒂回答。幽灵鲨接着再问，斯卡蒂接着再答。她知道幽灵鲨还在哭泣，还没有死去，可是或许也没能活着，仅是在海洋的庇护下获得了极为短暂的喘息。但这对已经足够了，斯卡蒂想，她已然见过了幽灵鲨的灵魂，见过了她海洋般危险却迷人的爱。
她们没有间隙地彼此拥抱，彼此亲吻，好像一切都不曾改变，一切都还与过去相同，好像阿戈尔的海洋仍在拥抱她的孩子。“回哪里去？”“回我们的海中去。”幽灵鲨还在不停地问，斯卡蒂也还在不停地答。
END.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海中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