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人间》百木留香

38、镜弗帝君

　　未雪去了华南山昆炎洞，找到了冰封的镜弗的身体。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夜尘他们三人不告诉他镜弗的身体在哪儿。因为镜弗是被他打伤的。他的伤口处还有着他的法术痕迹。未雪跪在地上，对镜弗磕头，额头磕破了，掺出血来。“师尊，弟子不孝。恳请师尊归位，救救三师兄吧。”
　　镜弗的身体一动不动，毫无声息。未雪站起身来，犹豫着走到他身侧，摸了摸他的脸。镜弗帝君脸色苍白，完全就是一具气息全无的尸体。他绝望地看着镜弗，“师尊……您到底怎么才愿意回来啊？求求您了，您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求您救救师兄吧。”
　　镜弗还是一动不动，未雪觉得自己太天真了。师尊是去了凡间啊，任凭他怎么叫喊，都不可能将他叫的回来吧？唯一的办法，就只能去幽冥地府问幽冥君，帝君他老人家降生何处，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让他来救月华。
　　未雪来到幽冥地府，此时地府里又迎来一大批亡魂。判官忙得不可开交，可未雪也没心思等了。拨开众亡魂，来到判官跟前，急切道：“判官大人，带我去找幽冥君。”判官欲向他行礼，被他拉住了，判官为难道：“可是，尊者你也看到了，现在我实在是忙得抽不开身。”未雪懒得跟他废话，捏紧了拳头，“那就随便找个鬼差带我进去，赶紧！”判官见他急切，便随手拉了个鬼差过来，吩咐两句之后，那鬼差便带着未雪去了罗玉殿。
　　罗玉殿的亡魂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幽冥君都烦了，让自己的部下弄去了。她正准备出去偷个懒玩会儿，却被前来的未雪正好逮住了。未雪也没说什么废话，直奔主题，“幽冥君，不知您可知道镜弗帝君他现在是转世了还是……”幽冥君松了口气，说道：“镜弗帝君还在人间呢。怎么了？”
　　未雪心道：这便不好办了。他为难道：“能否帮我找找镜弗帝君所在何处？我找他有要紧事。”幽冥君叹气，心想道：这才刚跑出来，怎么又让我回去啊。
　　可是，她总不能拒绝未雪吧？对方可是与她齐名的沐衡尊者。她微微一笑，掩饰心里的不乐意，回道：“当然。”说着她便带着未雪回了罗玉殿。她站在十方镜前施法，一根红线在人间游走。未雪目不转睛地盯着十方镜里的景象，是云城。那红线穿过街角，游进一个大户人家里，一个翩翩公子坐在屋内作诗。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似的，向二人望来，幽冥君吓了一跳，赶紧关了十方镜。
　　她惊魂未定，呼出一口气，“吓死我了，不愧是镜弗帝君。”未雪没明白她是怎么被吓到的，果然他们幽冥地府是与三界不同的。她定了定神，对未雪说道：“帝君他在云城白府。不过，我才你找帝君应该不是找到他的人这么简单吧？这是风间，到时候往他的茶水里放指甲壳那么点都能让他魂魄离体。不过，七日之内得放他回去，不然他的身体会受不了。”
　　未雪接了幽冥君递给他的药，“多谢。”道了谢之后，未雪便让那鬼差带他出去了。幽冥君见未雪走远了，这才放心地溜出去玩了。
　　未雪来到云城，很快找到了白府。他敲了敲门，府中的老管家替他开了门，见他脸生便问道：“你是？”未雪对他微笑，“我找你家公子。不知白公子可在？”管家瞧他倒是一个温和的小公子，八成是自己公子在外边新结实的伙伴，便带他进去了。
　　府中种着栀子，此时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管家将他带到，叩了叩白公子的房门，说道：“公子，有人找。”说完，便退下了。未雪走进他的屋子里，正好与他四目相对。未雪张口，顿了顿，正准备说些什么，那公子便起身走了过来。“你是？”
　　未雪抱拳，“在下未雪。来找公子帮个忙。”那公子请他进去坐下，吩咐人准备了茶水和糕点过来。未雪盯着他，果然有镜弗的秉性，为人温和有礼，不愧是翩翩公子。下人端了茶水过来，为二人倒上，白公子抿了口茶，疑惑道：“怎么帮？”
　　未雪倒也不急着下药，说道：“我……我哥哥他现在危在旦夕，我想请公子帮忙救救他。”白公子放下茶杯，笑了，“恕在下无能了，在下不过一介书生，并不懂得医术。”未雪抬眼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白公子并非医者。但是，这个忙也只有你能帮。我想方才你应该发现我了，你也知道我并非常人。”
　　白公子并未感到意外，他点头，“是。我知道你并非凡人。不过，你又为何笃定我会帮你？”未雪拿出那包药，摆在白公子面前，“这是能令人魂魄出窍的药，我不敢保证能说服你帮我，也不敢强求你帮我。一切都凭你自愿。”
　　白公子看着那包药，敛起笑意，“说说吧。你那哥哥，他怎么了？”未雪在赌，赌他对镜弗的了解，果然，镜弗动容了。他不敢有半点得逞的窃喜，将月华的事一一回答。白公子半信半疑，拿起那包药拆开，是一堆白色的粉末。“我很好奇，为何你那位哥哥，需要我来救？我虽然是与常人不同了些，可我必竟是个凡人。”
　　未雪知道对付镜弗只能慢慢熬，急不得，他平静地说道：“因为，你是我们的师尊。”那白衣公子脸僵了僵，随后又笑了，“据我所知，你那位哥哥应该是天族的清衡仙君，他的师尊乃上一任天魔共主镜弗帝君，怎么是我？公子可真会说笑。”未雪神情严肃，一口咬定，“不，你就是我师尊。谁都可以认错，我不会。”
　　白衣公子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那种自信满满的样子，他轻声道：“怎么可能？我不过一介书生……”未雪起身，低着头欲走，“既然您不愿意，我也没办法。救不救是你的事，我不强求。你要知道，若你真不是师尊，我也没必要在这里跟你废话，若你不是师尊，我也没必要敬你，向你坦白。告辞。”
　　未雪右手捏成拳头，转身离开，一步、两步、三步……“好，我应你。我跟你去就是了。”未雪知道自己赌对了，他并未表现得太过于兴奋，只是浅笑着回过头去，对他说道：“多谢，师尊。”
　　未雪带着镜弗的魂魄去了华南山，再回到他身体之前，他还保留着白公子的记忆。“我真的是镜弗帝君吗？为何你会带我来华南山？”未雪愧疚不已，心虚道：“你去了就知道了。放心吧，我若想对你下手，不至于等到现在。”未雪知道镜弗帝君现在对他还有些不放心，不过就算是不放心也没用了，他又打不过未雪。
　　华南山，昆炎洞里，镜弗静静地躺着。白公子看到镜弗那一刻便不由自主地走向他，然后缓缓地躺进他的身体里。只是这一趟便许久都没有动静了。未雪咬着下唇，终于忍不住去摸了摸镜弗帝君的手，是冰的，却比之前温暖得多。他轻声喊道：“师尊？师尊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镜弗的手指动了动，未雪心底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了。他跪在地上，笑道：“师尊，太好了。您终于醒了。”镜弗睁开眼，眼里有过片刻茫然，随后才终于回过神来，缓缓坐起身来。未雪跪在地上，磕头道：“弟子未雪，恭迎师尊。”
　　镜弗看着未雪跪在地上，心疼不已。这孩子从小就是被惯大的，如今做了他的弟子，却总是向他行跪拜礼。镜弗揉了揉眉心，用清冷的声音说道：“起身吧，我说过，不必跪我。”未雪许久未听到他的声音了，这一开口，他险些哭出声来。
　　镜弗还保留着白公子的记忆，他不敢相信自己之前听到的言辞，试探道：“你说，月华他以身封住无间炼狱的缺口？”未雪刚起身又欲跪下，镜弗起身拦住了他，“罢了，带我去找他。”未雪擦了擦眼泪，镜弗心疼道：“你以前不爱哭的，如今这么大了，怎么还爱哭鼻子了？”未雪低着头，将夜尘以身化火，南晴失踪的事说了出来。镜弗长叹一口气，垂着眼，摸了摸未雪的头。“是我的错，若我当初不说那些话伤他，他也不必犯下如此大错，害的你们……”
　　镜弗没有说下去，二人一路沉默着来到叶府。未雪知道这是千燚在人间的府邸，他不好进去，便守在门口。“师傅，您去吧。徒儿就在外面等着，等您和师兄一起出来。”镜弗对他点头一笑，“好。”
　　镜弗敲了敲门，下人叫来管家，只听他说道：“不知，妖君可在？我来找我徒弟。”管家知道千燚、幻溪、风硕、月华等人的身份，之前夜尘和南晴来时他都波澜不惊，如今镜弗一来他便惊到了。天呐！镜弗帝君竟来人间了。我这一辈子过得也值了。
　　管家带着镜弗走进南苑，镜弗在南苑门口等着管家去通报。管家叩门，说道：“主子，有客人求见。”千燚心不在焉地回复道：“让他走吧，我没心思接待他。”老管家迟疑了片刻，继续说道：“是月华公子的师傅。”
　　千燚惊住了，立刻开了门出来，“在哪儿？快带他进来！”管家立刻去将镜弗带了过来，然后兀自退下了。千燚不曾见过镜弗，但看到他的样子时便知道，他就是镜弗帝君。镜弗拍了拍千燚的肩，微笑，“多谢你替我护住他。”千燚心里激动不已。他知道，月华有救了。
　　“帝君您是来救他的对吗？不管您提什么要求都可以，只要您愿意救他。”千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说道。镜弗见他心急了，安慰道：“别急。我不需要什么。他是我的弟子，我自然会救他。不过，我需要你帮我瞒住这件事。”千燚不解，问道：“什么？”
　　镜弗看着月华静静地躺在床上，坐在床边给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我一直以为，我不曾偏爱过任何一个弟子。可是如今我才发现，我错了。我一直都没有偏心过月华。他从小就很懂事，很听话，一直刻苦地修炼，成为我座下最得意的弟子。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可是我没给他。我以为他刻苦修炼，不过是想要天宫帝君的位置。所以，我一直对他不甚在意。千年前，破坏无间炼狱的，是未雪。他为了护住未雪，替他担了罪名。当时我毫不犹豫地将这罪名转到他头上，反倒……让大家误会他了。”
　　千燚垂了头，心中五味杂陈。“是……是我，对他生出猜疑之心。我配不上他。”镜弗摇头，否定了他的话，“不，任谁都会猜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有一点我想告诉你，月华他天生面痴，不容易记住别人的容貌，所以……他并不是故意隐瞒你。”镜弗帝君来之前已经掐指算过了，之前发生的种种也有一些眉目。
　　听到镜弗这么一说，千燚站不住了，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原来竟是这样……我、我以为……”镜弗没有怪他，毕竟月华确实不爱同别人说自己的事，也难怪千燚不知道。镜弗看着月华，从他衣服里摸出了一个小包，是木香的解药。他直到现在都来不及替自己解毒。镜弗将那药拿给千燚，千燚接了药问道：“这是？”镜弗虽不想再伤他的心，但该说的还是要说。“这是木香的解药，你让人端碗热水过来，让他服下。
　　饶是千燚这个不懂医术的人都知道，木香乃三界最烈的毒药，若是伤心伤情时便会发作。凡人发作立刻毙命，而天族，妖族，魔族中毒毒发，只会痛不欲生。千燚捏着那包解药险些喘不过气来，“木香……他竟然中了木香……那他这些天，是有多疼呢？”镜弗看着千燚落泪，却也无法安慰他。只得说道：“没事的，等他醒了再好好补偿他吧。”
　　千燚让下人端了水过来，将解药喂给他之后，便退出去了。千燚不知道镜弗到底要做什么，他知道镜弗不会害月华，但还是在门口守着不愿离开。
　　镜弗坐在月华的床边，轻声说道：“傻徒儿，你还不知道吧。师尊我，也是一颗石头。我活了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经参透了生死，参透了做人，可我终究不及你。你这家伙啊，还是真是让为师刮目相看了。也好，这三界，有你我也就放心了。”
　　镜弗在屋里待了几个时辰，千燚便在门外守了几个时辰，直到天黑时，镜弗才终于出来。
　　镜弗打开门，见千燚在门口守着，双眼通红，他也没意外。“走走吗？”千燚向月华望去，却是被屏风挡住了。他对镜弗帝君点点头，“好。”千燚带着镜弗去了庭院的凉亭里坐着。盛夏的夜里凉风习习，风里夹杂着未知名的花香。千燚命人做了桂花糕，又拿了两壶桃子酒过来。
　　千燚拔下塞子，酒香蔓延，他举起酒壶，“一起喝一壶吧。不醉人。”镜弗也拔了塞子举起酒壶，然后喝了一口。“不错，难怪月华他爱喝这个。”千燚拿起一枚桂花糕，咬了一口，明明是甜的却带着苦味。镜弗也拿起一枚，一口咬下，望着天空中的一轮弯月，叹道：“好久没吃到这桂花糕了。可惜以后都没机会跟月华一起吃了。”千燚听出他的离别意，问道：“帝君这是要去哪儿吗？”
　　镜弗放了酒壶，右手食指竖起放在嘴中间，示意他小声些，“别告诉月华我来过。”千燚又喝了一口桃子酒，“为何？您不想等月华醒过来与他出去逛逛吗？他最喜欢去街上闲逛了，偶尔买几个小玩意儿回来。”镜弗知道月华很喜欢在人间游玩，他摇摇头，“反正别告诉他我来过就是了。最好，谁都别说。今天的事替我瞒住了，我便不计较你那样伤他的事。”
　　千燚心虚了，立刻答应下来。“帝君放心。我绝不会说，不过……月华他还有多久才醒？”镜弗迟疑了，他为难道：“这……我也不知。快的话明天就会醒，慢的话几百年几千年也不一定。不知，你愿不愿意等？”千燚想起自己等月华的那五百年，心中酸涩不已，“自然等得了。等他，我早就习惯了。说起来，这次比那五百年的希望更大些，至少我找到他了，我能守在他床边等他。”
　　镜弗又拿起一枚桂花糕，这清甜的味道，真的舍不得啊……
　　二人说了会儿话，镜弗说了很多月华的事，也关于他的出生。月华是镜弗在狐族发现的，不知道他是从狐族哪座山头里蹦出来的小石头，竟修成了妖。当年的妖君便是那位狐族的第一位九尾狐妖君，他散尽修为，为所有妖族打上印记，使他们与人族有了一个协约。那一年，镜弗身为天魔共主，去了狐族一趟，没见到那位妖君，却发现了刚修成人形的月华。那时候收留月华遭到了三界众人反对，因为月华来历不明，众人担忧他日后会祸乱三界。
　　那一次，镜弗第一次发怒。“他是我徒弟，不是你们的徒弟。他的去留，我说了算。”他嘴上说的云淡风轻，可众人听到的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众人闭嘴不言，却还是在背地里做手脚，让镜弗怀疑他，并且亲自除了他。镜弗现在想起，才发现他以为自己并没有让那些人得逞，可他不是早就开始疏远月华了吗？
　　镜弗想到了自己身为叶微玄那一世时，一直护着叶临絮，从未动摇过。他却又暗自庆幸：还好，至少我有弥补过，不然，我恐怕自己都没脸见你了。
　　一壶桃子酒下肚，镜弗觉得竟有些微醺了。千燚想留他在叶府休息，镜弗拒绝了。“不必了，我该走了。记着，替我照顾好我这个徒弟，别再让他受伤了。不然，我可饶不了你。”千燚命人给他又做了些桂花糕，包好递给他，“这是府上的厨子做的桂花糕，与外面的味道不大一样，要甜些。”镜弗丝毫没有客气地接下了，“多谢。”
　　镜弗没有从正门出去。他翻墙出去，特地避开了未雪，打开那包桂花糕吃着，一枚又一枚。很快，那包桂花糕便被他吃完了。他舔了舔手指，回头看了一眼空旷的街道。白日里的车水马龙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排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他抬头望了一眼弯月，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再见了，人间。再见了，三界。”
　　寂静的夜里，谁都没有发现，三界敬仰的镜弗帝君，消散在人间。
　　未雪守在门口，一直等着，等那个被他称为师尊的人推门出来，对他说：“走吧。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