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来》Banana

1、第一章

　　这两天，城里面死了很多人，都是要闹革命的学生。
　　军阀在夜里偷偷把他们带到渡口，说是押往南京，其实是乱枪扫射。那些学生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逃不了，上了船的都死了。浮在水面上的还能见到身上几个大黑窟窿，那圆睁睁的眼睛死也不肯闭上。
　　何春用手推了又推，可那些死人的眼皮就僵得跟冻死的猪皮一样，要么动不了，要么一动连血带肉，整个都得撕下来。
　　“小春啊，你别管了，赶紧把人全装好。”老张一边往黑口棺材上面敲钉子一边侧身挡住那军阀长官的视线，悄声憋气地跟何春讲，“你赶紧的你赶紧的，赶紧过来帮我按住钉子。”
　　“嗯。”
　　何春点头，放开手的时候抬头偷看了一眼在石阶上蹬皮靴带帽子的神气主儿，那人扛枪睁眼地瞪过来，脸皮衬着亭子上面的黄灯就像勾魂的鬼，何春还记得以前同娘去酆都逛鬼庙的时候，那个泥巴塑的鬼像就长他那鬼样。
　　何春有些软了腿，赶紧低头稳着大长铁钉，听老张嗨嗨地把它敲进木头里面。
　　里面的人就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何春皱着眉头想。
　　一个时辰前，他和老张根本不想接这破烂活，这拉死人的事他们确实做过不少，但从来没帮军阀拉过。他们不想也不敢。但偏偏人家大老爷都是扛着枪过来的，黑靴子勾来椅子就一屁股坐下去，枪比着，刀子晃着，摆明了不从就让你进馆材的架势。
　　老张年龄大了想善终，何春又怕死怕得要命。
　　所以这一老一小还是顶着漆黑的更夜推着几口棺材，和两三个扛枪的往城郊停尸所里走去了。月黑黑，风高高，晃得人脚底麻麻头皮颤颤。
　　“师傅，...冷。”
　　何春在单衣里面缩着脖子。几天前秋老虎才来，到现在他只要一吹风就摇晃，加上又瘦又细，好像再吹吹就要倒了一样。
　　“快走！”一长官大爷举枪对准何春的头，“再磨蹭就毙了你！”
　　“哇！！！”
　　何春本来就又冷又怕，这再被一吓，眼泪花儿和下身憋了大半夜的尿全流出来了。
　　虽然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但就那滴滴答答的声音顺到地上还带着热腾腾的骚味，离何春最近一个扛枪的立马火冒三丈，走过来一脚把何春踹在地上，两拳头打得他鼻子热乎乎的，还流了点儿东西出来。
　　何春也不知道那是鼻涕还是血，他呆呆地坐在地上抬头看那三个扛枪的笑得弯腰抱肚，还有一个挥手又准备给他一拳头。
　　“军..军大爷，饶命啊！”老张见状立马下跪抱住扛枪的腿，不管那人又踢又踹就是死活不放手。大老的一个人这么一来甚是丢脸，老张也不想，怪就怪在何春是个耗儿胆，只要被吓着了啥丢人的事都能做出来。
　　“大...大爷，小的不敢了。”
　　见老张给做了个榜样，就算是再二百五也该知道要怎么讨个活命了。何春一边哆嗦一边跪坐在地上，酸着鼻子眼泪一大把一大把地流。一双小的出奇的手在脸上四处乱抹，不顾全身尸臭味也缩着过去把那人的腿抱一个严实。鼻血和眼泪鼻涕一起混在嘴里的滋味可不好受，但何春又委屈又怕，一时间顾不了那么多了，埋头一个劲儿在眼前的大腿上蹭。
　　“给老子滚开！”
　　扛枪的左腿抽不动，右腿也抽不动，本来就觉得这两人身上的臭味难闻，现在好了，全传来了自己身上。
　　“大爷！！”
　　“饶命！！！”
　　老张和何春左一句右一句，声声含血含泪，在大半夜里听起来就像待宰的猪，一哭二嚎三上菜板四断手断脚。那些扛枪的早听这些哭爹喊娘听腻了，就任他们嚎着，该打的还是照打，但在远处黄包车里坐着的林家小少爷受不了了。只见他放下快翘天上的二郎腿和盖在二郎腿上的裘皮毯子，从黑尼子西装里面伸出一只手指大吼，“赶紧的！赶紧让那俩杀猪叫停下！！”
　　“是是是，小少爷。”
　　拉车的人不含糊，在河边的台阶上抖完烟枪就跑了过去，吱吱呀呀几声那边的惨叫总算是停了下来。
　　林小少爷抠抠耳朵，清静了。
　　“哦，原来这位是小少爷。”有一个扛枪的吊儿郎当地走过来，推高帽檐就左闪右闪地往车里看，“小少爷这么晚了还在这儿做什么呐？”
　　林小少爷哼了一声，一只手撑住下颚说，“关你屁事。”
　　“你妈的日。”那抗枪的一听他懒洋洋的声音就是火光，枪板子一丢就破口骂了过来。
　　“说谁呢？”小少爷斜斜看过来的一眼，白的多黑的少，“你妈才日得少。”
　　“你他妈皮痒！”
　　“你他妈才皮痒！！”小少爷捏拳竖起一根指头比了一个很不雅观的姿势，但好在那人看不懂，只是被那句话给弄火大了。可端着枪正要动手的时候，远处几个看着事情闹大了，都纷纷过来将人拖开，还说着，“算了算了。”
　　“滚开。”
　　小少爷喊了一句。
　　扛枪的吐一口痰，搓火地把脚底板在石头上磨了又磨，但最后还是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林小少爷裹着裘皮坐着小车从面前扬长而去。
　　黄包车的铃铛叮叮地响，何春坐在地上看它穿过大道往城里走，眼泪花儿就又包了起来。要到老张叫唤两声后他才反应过来，搓了搓下身湿淋淋的裤子，穿好鞋子再拉着老张的手勉强站起来。
　　“给老子跪下！”
　　后面一声大吼，何春的膝弯被狠踢一下，他摇摇晃晃地又扑通一身跪在了地上。
　　“军大爷！”
　　“滚！”
　　老张抬头说了一句，却只得了两耳刮子。
　　“饶...饶命，..饶命。”
　　何春好怕再被打，他连忙趴在地上，把脸埋在手里动都不敢动。
　　“饶你？哈哈！”那刚被林小少爷惹到的人一脚搭在推车上，一手拍了拍大腿，“来，先跟爷玩儿个钻洞洞。”
　　何春抬头看了一眼，看到那人抬高的腿和后面站了一排哈哈大笑的人，抗着枪抖着腿，还有的甚至掏出□□那家伙对何春说，“来呀，过了洞洞来给爷舔舔。”
　　何春觉得好像有风从屁股后面吹过去，粘湿冰冻的感觉让他脊骨发凉。他挺了挺腰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胆子，一手揪着自己大腿上的皮包骨，扭开脑袋看着推车说，“不钻。”
　　这下没有人笑了。那抬腿的举枪对准何春的脑门说，“老子再问一遍！钻不钻？！”
　　何春顶起头就瞪眼，“我不钻！”
　　“小春！”老张捂着肿脸拉了何春的袖子，连哄带骗地说，“钻吧，钻吧，就钻了。啊？师父回去给你买糖糖。”
　　何春转头，瞪大眼，两个字咬得很清楚，“不钻！”
　　“格老子的。”
　　扛枪的啐骂一声，枪托一扫正打着何春的头。何春往后晃了一晃，嘴角和鼻孔多流出了两注血流，混着刚刚的眼泪鼻涕还有他那个眼神，看着渗人得很。
　　他瞪大眼看着那人，嘴上咯吱地咬牙，还特别是两个眼珠子，出奇的大和亮，好像要从眼眶里脱出来了。瞪得周围的人包括老张在内都全身发毛，往后退上一两步。
　　“老子.....。”
　　扛枪的骂了一句就骂不出来了。
　　“唉，..算了，唉，就让他们赶紧搞尸体去。”后面一人过来拍了怕他的肩膀说，“我们哥几个去喝酒好了。”
　　“......。”扛枪的转头看了还死瞪着眼的何春，伸长脖子朝他啐了一口，“算你走运！滚！！”
　　何春没有动作，站在原地依然翻眼恶瞪。
　　“还不滚？！”
　　“唉，对对，军大爷，小的滚小的马上滚！”
　　说罢，老张点头哈腰地趴下，在地上翻了翻，还故意学得像一个球，滚得干净利落，
　　“哈哈哈，滚得好。”
　　那几个人这才笑了起来，指着拍着哈哈大笑地走开了。临走前还不忘朝推车补上一脚，一车的棺材咣地一声全翻倒在地上。
　　大半夜里面，声音很大，周围的灯点开不少，但就是没一个人伸脑袋出来说一句公道话。除了那个半夜睡不着来晃悠的林小少爷，..估计他也是误打误撞，只是觉得何春和老张的哭叫很烦而已。
　　“唉，..小春啊，你刚才吓死我了。”老张扶着腰起身，看着一地的黑口棺材，他也只有靠在推车上叹气，“小春啊，师父知道你有骨气，但这年头骨气不能当饭吃啊。人家，当兵的，大檐帽，那就是爷！大爷！唉，..顺着大爷也不就是为了讨口命活不是？”
　　说罢，他又叹了一口气。但想了想，又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老子叫你滚了！老子叫你滚了么？！”
　　“.......。”
　　何春没说话，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死死瞪着前面。
　　老张问了一声，他还是没有反应，这才觉得没对了。但还没来得及上去，何春就两眼一翻白向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小春小春！唉，你倒是挺住啊！”
　　老张前胸后背全是汗，扶着何春僵直的上半身，揉着那小细腿，就听见人弱弱地吐了一口气，张开眼睛笑眯眯了，还有点可怜兮兮地说，“师父，..春儿动不了了。”
　　“.......唉。”
　　老张叹口气，张了张嘴，但不知说什么好。
　　“呃，师父。”但何春说，“娘说，怕死可以，..但绝对不能贪心，不能苟且。”
　　“是是是。”老张点头应声，“咱就是死也不学狗，死也不钻！”
　　“呵呵。”
　　何春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其实老张早就知道何春会那么做，每次尽管他自己都怕得要死，但还是会让那人做高兴了。...唉，谁叫何春的娘早被人害死了，那孩子才多大点儿？他娘说过什么就跟圣旨一样，走道哪儿背到哪儿，甚至不要了命也要听他娘的话。
　　但老张确实又焦，何春平时看着是没骨气，软趴趴的，但到关键时刻，骨气都算个屁的时候他就卯上来了，咬着那点儿不撒口，谁劝都不听。...虽然现在他是可以护着何春，但万一他哪天两脚一蹬死了呢？
　　老张想到这里就摇头。
　　这个年头人命根本不值一个钱，有的人怎么个都活不了，但有的人手指一掐就可以弄死一整船的人。一边揉着何春的腿，老张一边看了看周围散落四处的棺材，他垂下肩膀叹了一口气。
　　唉，...这可还都是些半大的崽子，几个时辰前还活生生的啊。

　　民国，我又开始干起老本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