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长安》华泱

81、爱恨（上）

　　未婚妻。未婚妻。未婚妻。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能将这个词语与早已记忆模糊的女子对应，如果不是顾煊提起，他都已经快忘记了他曾经离踏入婚姻这样近过。他仍然专注地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看来他并没有想起他唯一一次向他提起未婚妻的场景乃是在上林苑，而由于他一时兴起的谎言，他本不应该知道海伦娜的存在。

　　他对我的记忆也停留在我的十四岁吧。他苦涩地想，于苦涩中又觉察出一点温暖与甜蜜：“阻止婚约履行的原因有很多，总而言之，她没有成为我的新娘，我也一直是个单身男人。”

　　“你很怀念她吗？”顾煊心中有不明来由的急迫感，促使他问出这个问题，却又令他对答案倍感紧张。

　　“一点也不。”塞巴斯蒂安很快坚决而笃定地回答了他，他抓了把茶末倒到杯子里，提起水瓶冲泡后便喝了起来，顾煊不自禁皱起了眉头，表情嫌弃又不解：这茶水在他眼里看来过于粗陋，而塞巴斯蒂安的动作也很急迫，不像他平日里那么优雅。稍缓，他放下杯盏，忽然道：“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他为什么来找他呢？

　　气氛在一瞬间凝固，顾煊原本还算轻松的神色也僵滞起来。他用手撑着他的下颌，垂着眼睛，睫毛在他优美的颧骨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塞巴斯蒂安望着他阴影中的侧脸，一时也享受着这样的静谧，以至于当顾煊和他说话时他甚至觉得突兀：“西秦也十分崇敬他吗？”

　　塞巴斯蒂安愣了愣，稍后沉声道：“对，不管是罗马人还是外邦人，紫宫里还挂着他的画像。”

　　“紫宫？”

　　“是君士坦丁堡的大皇宫，里边悬挂着紫色的丝绸。”塞巴斯蒂安说，“在建昭皇帝重开丝路后，紫色丝绸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稀有了，但仍然只有皇室能够使用。不只是丝绸和那些漂亮的瓷器，他的征伐拯救了西域的国民，让蒙古人再也不能劫掠他们的人民和商队，最贫穷的人也因为商路带来的机会有面包吃，在安条克和特拉布宗这样的地方更是如此。平民感谢他带来了和平和繁荣，贵族也因他的功绩和那精美绝伦的工艺品狂热地崇拜他，像崇敬神一样。”

　　于是游吟诗人和歌手编写出优美的歌谣，不断地颂唱着他的盛名，最终将他推到了神坛之上......“可他是个人。”顾煊嘴角凝出一个冷笑，“神是尽善尽美的，而他有着人的卑劣。你们只看到他的功绩，而我知道他的不堪。在你们的宗教中，善人上天堂，恶人下地狱，如果一位伟大的皇帝给他的人民带来了福泽，却对他的亲人痛下杀手，那这样的弑亲禽兽应该下地狱吗？”

　　“君士坦丁应该在天堂吧。”塞巴斯蒂安淡淡地说。

　　他又露出了他曾见过的那种神情，阴郁、冷淡且凝重，有着难掩的疏离与倦怠。他有些紧张，不知道他是否无意识地惹怒了他，却并不想回避他此刻的神情。稍缓，塞巴斯蒂安再度给茶末添上水，轻声解释道：“他是一位一千年前的奥古斯都，在‘四帝共治’后第一位统一罗马的皇帝，而他征服的过程并非没有手染鲜血-------他曾在征战过程中与东部皇帝李锡尼结盟，共同颁布了‘米兰敕令’，并将自己的妹妹君士坦提娅嫁给他，而后他又撕毁了盟约，最终打败并杀死了李锡尼。”

　　“以及他的儿子，他的亲外甥李锡尼二世。君士坦提娅的泪水也不能阻止他。”他注视着顾煊愈发紧拧的神色，忽然笑了笑，“很残忍吧？但硬币的另一面是李锡尼为人残暴、背信弃义。他杀死自己旧主的儿子，背弃了米兰敕令所禁止的迫害基督徒的行为。君士坦提娅可以恨她的哥哥，但罗马人永远爱戴他。”

　　而对于千年后仍怀念着君士坦丁的罗马人而言，一个女人的泪水实在无关紧要。“所以你理解他的行为。”顾煊低低道，“你敬慕他。”

　　“他是一个怀有梦想的人，这样的人永远值得尊敬。”塞巴斯蒂安说，他的眼神仍然很坚定，不因为他冷淡的态度有所动摇，“并且他没有辜负他的梦想，这一点更加难得。于我而言，他曾经在我最困顿的时候帮助了我，因此我敬慕他是很正常的事。”

　　“他帮了你什么？”

　　“你不必要知道。”塞巴斯蒂安微微低下头，“我们都从他身上获得利益，享受他的庇护，我本以为你也和我一样。甚至你比我更有敬慕他的理由，他很爱你，你曾经也很爱他。”

　　“什么事情给了你这样的错觉？”顾煊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而他的心脏抽搐着疼痛，煞白的脸色昭示着这不过是个虚浮的谎言。

　　他曾经很爱他，他曾经比任何人都爱他。

　　他花了二十四年扮演他眼中完美如俦的神像，最后又亲自毁灭了他眼中的自己，他大可不必如此，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因为他想要赎罪吗？想从他嘴里获得一个他二十四年来从来不敢询问的原谅。他想要谅解，他偏偏不给他。

　　“我不爱他......”他喃喃，忽然尖啸道，抓起一只茶杯狠狠地扔到了大理石的地板上，“我恨他，我恨死他了！”

作者有话说

　　又大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