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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交浅言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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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老妈说的,丁洵常常朝六晚九,一个传销大案,天天公检法跑不停,还没忙完,又过年了。
像她这样的大龄青年,这个年一过,就直奔三张去了,正是家里七大姑八大姨关注的重点对象,她又没那个胆子吼一声“关你屁事”,只好能躲就躲,好在躲不过初一,能躲过十五,幸哉!
她家是传统家庭,老爸成天恨不得亲自押她赶赴相亲前线,怕她自己在外面找的对象不是东西,可老头子自己手上也没啥优质男士资源,愁的不行。
丁洵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小日子过的很是惬意,她的人生大事是爹妈的烦恼,自己并没觉得自己单身有啥不好的。
平常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却格外安静,人车寥寥,高屹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他独自一人度过的春节了。
没觉得空虚寂寞冷,他一个人其实挺习惯的,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正好。
手机响了,屏幕显示“徐行”,他一按接听键就听到对面嚷起来:“哥们儿,好歹也是年三十,你不会又是一个人吧?”
高屹轻笑,“是啊,怎么?你要带我回家见父母吗?”
“得了吧,又不是没见过,说真的,过来一起吃年饭吧。”徐行很认真地邀请他。
高屹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冬天的太阳令人温暖舒适,盯着看却也有点伤眼,他眯着眼睛说:“算了吧,那种热闹团圆的气氛不适合我,我就适合做个高冷的橱窗男神,你在家好好过,过完年趁早来当好你的长工,好好给大老板挣钱。”
“放心吧,有我在,你的小酒馆倒不了。我说你也该找个对象共度一生了,男的女的都行啊,那事儿还没过去呢?”徐行在那头恨恨地说。
高屹问:“你中午吃萝卜烧肉了?”
“哎,你怎么知道的?我妈做的,味道不错,下回你来叫她烧给你吃。”徐行挺乐呵。
“我怎么知道,因为你又在闲得瞎操心呗,还管我找对象的事呢。”高屹也被他逗笑了。
“得,服了您哪,那行,不□□的闲心了。回见,我打麻将去了。”徐行挂了。
安逸酒馆开了七年了,在高屹甩手不管,徐行时不时抽个风这种完全业余的风格经营之下,至今居然没有关门大吉,他们俩都同意这是酒吧业的奇迹。
他踱着步子走到奇迹那,进去发现竟然还很有一些顾客,本来想过年反正无人,就歇歇,也好给员工们放个假,徐行表示愿意给员工三倍工资,务必得做到有点儿酒馆的气节,必须365天不打烊,还是留了几个员工在这值班。
不成想年三十了,竟真有不少人来这里。看来即便大过年,也有孤鸿影。
又是一年过去了,如果一川还在,也要到而立年了。
高屹很久没有再想起他,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干,忍不住轻叹一声。
除了“没事多交朋友”“赶紧找对象”这些被当成耳旁风的嘱咐,丁洵从家里回来,还带着一个让她心里很堵的消息。
表姑的女儿,她的表妹陈安文,听说被家暴了,在闹离婚,因为跟丁洵同在省城,后面打算委托她代理。她听老爸说的时候都震惊了,陈安文和她对象当年也是恋爱成婚,还挺轰轰烈烈的,丁洵一直觉得那才是真爱啊!
世事难料,她不免有些唏嘘,想到陈安文小时候可爱的模样,又十分心疼她。她不敢多问,只等着陈安文随时召唤她。
没等到陈安文,丁洵等到了另一个让她震撼的业内新闻——城东区法院执行局的局长出事了。
她知道后立刻打电话给许橙,许橙接电话很快,“你是想说王局的事吧?我已经听说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丁洵的心跳有点快,“是啊,王局他出事了……”她突然哑了嗓子,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那边许橙也没有说话,她们同时叹了口气。
默了一会儿,许橙轻轻地开口了:“其实也不算意外,执行局本来就容易出事,可能王局他有苦衷。”
“确实,只是还是挺感慨的,毕竟王局他不一样。”丁洵的语气恢复了平静。
她们俩都有些感喟,就没再多聊了。
是的,王局他不一样,他是这边老一辈法官里面正宗的学院出身,毕业于传统五院四系的法学名校R大,一直都儒雅自律。
他就是大部分人心目中法官的样子,严肃认真,对待每个案件态度都无比端正,为公平正义操碎了心。
丁洵记得有次在法院找他的时候,他正在为一个标的500多块钱的案件开第四次庭,她在法庭外面等了两个小时,听当事人吵的头晕,最后当庭调解。书记员出来时跟她吐槽,庭审笔录写这么多次简直头大,王局却很开心又和平解决了一桩纠纷。
那时他还没到执行局,在民二庭。
执行局是个辛苦的部门,判决裁定没执行到位就不能算真正结案,最多终结本次执行程序,这种情况下申请执行人也可以根据情况申请恢复执行。执行案件大都是老大难,特别财产案件,导致执行法官一个比一个脾气大,一个比一个老的快。
没办法,各种老赖要去追,到处查封冻结资产,不是出差,就在出差的路上。最怕的就是,穷尽一切手段,还是无财产可供执行,申请人要么以泪洗面日日蹲守法院门口,要么发个雷霆之怒,投诉举报说你不作为。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申请执行的当事人痛苦,法官自己也非常无奈,都想把被执行人千刀万剐。
不容易归不容易,执行阶段的法官如果立身不正或经不住诱惑,很容易就滑入沼泽了。
以前有部说司法拍卖黑幕的小说风靡一时,丁洵和许橙她们看的瞠目结舌,当了律师之后才知道,有时候现实能比小说里的黑幕还要黑得更多。
丁洵喝完手上的第四杯不知道什么酒,头晕晕的,歪头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一个气质挂帅哥,有点眼熟。
高屹到安逸的时候,看到丁洵已经要了第三杯Gin Fizz,他坐在吧台,看着她毫不优雅地大口喝完,又点了第四杯,他不知道她是有多喜欢这个口味,但估摸着这妞子怕是要醉。
毕竟是已经正经自我介绍了的邻居,还是在他的地盘,他觉得有必要去慰问一下。
坐下来才发现她已经有点醉态了,对他略微一笑后就处于两眼放空状态,压根也没认出他来,他抹了抹额头,无奈地笑了笑。
高屹见过丁洵几次了,除了长得挺可爱没别的印象,她说她是律师,他还挺惊讶的,他想像中律师都是严肃板正,双目隐含精光,不像她看起来这么……单纯无害。
这会看她喝了酒,眼神迷离,神情有点哀哀的,直愣愣看着他,这单纯无害里竟透着些许妩媚。
发现居然自己对着丁洵发了几秒的呆,高屹有些无语。
他看着明显处于迷糊状态的丁洵,轻声说:“你好,丁洵,这么喜欢Gin Fizz?”
丁洵一脸懵圈看着他,“金……什么?是什么东西?您是?”
高屹哭笑不得,只好说:“我是你的邻居高屹,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呃,高……屹……”,她似乎正在努力回忆这个名字,“啊,是新邻居,你好,谢谢你的好意,不用了,我……我还行。又在这里碰见你,上回你……占了我的位子,这次又坐过来了,咱俩真有缘,那我请你喝杯酒吧。”
高屹失笑,还真是,他经常坐这个角落,敢情还是她的专座。他开口道:“不用你请我喝酒了,倒是你,好像有点多了,要么我请你一杯果汁清醒一下。”
“谢谢你,不必了。”说完丁洵又鬼使神差来了一句,“咦?你怎么老自己一个人来,你也单身啊?”问完她也没等他回答,就起身往外走。
高屹怕她有事,反正也要回家,便缓缓跟在她身后,拉开了一段距离。
脚步还挺稳健,他想,算是个有数的姑娘了,独自出门,喝酒有度,不撒酒疯,谢绝他人相送,自己稳稳当当回家。
“啊啊啊!冻死本姑奶奶了……”
“噗……,哈哈哈哈……”高屹决定收回之前的判断,是个喝多了的姑娘没跑了。
到楼下了,丁洵没有上楼,缓步走到路边的长椅上,舒服靠着。高屹见状,也慢慢踱到她身边坐下,没有开口。
丁洵转过头看着他,“我,没有喝醉。”
“我知道,不过如果你想说话,我愿意听一听。”高屹对她轻笑。
丁洵想自己可能大概的确有点上头,因为此刻她突然犯起了花痴,觉得坐在她旁边这位男士温和的语气和温柔的表情有点迷人,让她真的有了倾诉的欲望。
回过神来,看看清朗的月亮,她怔了怔,轻轻说:“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有个老师说,法律专业的学生经常容易产生一种傲气和优越感。”
“为什么呢?法律是社会运转的规则,为人们的行为划定了边界。有些学习法律的同学觉得自己掌握了这种规则,于是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得。”
”我不知道这个老师说的对不对,但确实,很多法学院的同学都莫名地有种优越感。”
“我从来没有那种优越感,但我跟很多法学院的学生一样,觉得作为法律工作者,我们是在为社会的公平正义而工作,为了这个社会越来越好。虽然收取报酬,但任何事都没有不劳而获,也无可厚非。”
丁洵的话让高屹感到很新奇,律师都是这么看待自己工作的吗?为了社会的公平正义?
他有点想笑,又怕显得过于轻浮,因为此刻丁洵的这些话,仿佛透着些理想幻灭的味道。
果然,丁洵垂下眸,接着说:“有的当事人不信任事实和法律,凡请律师,必先问同法官关系如何。对诉讼结果有异议,必是法官拿了对方好处。律师都是眼里只有钱的讼棍,法官都是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混蛋……每次听到这些话,我都很生气,很反感。”
“也有很多人,走在这条路上久了,就忘记了初心,迷失了自己。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些质疑中还能坚持多久。”
丁洵抱着胳膊,仰着头看着天空,月亮依然很亮,时有云朵无声掠过,四周非常安静。
高屹忽而有些不忍,侧头看着她,心里微微有些动容,脱口而出的话却完全相反:“每个行业都有理想主义者,每份工作都会遭受各种质疑,可能因为这份烦恼是自己的,所以显得独一无二,而事实上每个人都在面临这些。”
高屹发现自己有点残忍,于是及时住嘴,道了句:”你……多想开罢。”
四月春意阑珊,晚风仍带着些许凉意,丁洵的脑袋慢慢恢复了正常温度,想到自己刚才居然跟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邻居说了那么多,竟然还是理想啊人生这类的话,顿觉有些交浅言深,感到十分羞耻。
好歹她也是个持剑走天涯七八年了的小江湖,怎么今天昏了头了,都是王局的事让她想太多!一想到王局,她又忍不住有些低落,唉……
高屹看她神色恢复清明,便起身道:“走吧,回家了。”
丁洵被他无比自然的语气说的一愣,明明是各回各家,这语气轻柔自然得仿佛他俩是对结发多年的老夫妻,正散完步准备携手归家。
她暗道自己酒后乱想,甩甩头,起身一道往单元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