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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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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青没有让杜一苇失望,不但帮助曾芯克服了最关键也最难的自我污名化心结,还一直私下联系贺小波,同步曾芯的治疗进度,为这个同样陷在迷惘里的男孩拨开迷雾。三个人从展厅走出的时候,一个白净斯文的男孩已等在门外。
两个年轻人相视无言,彼此安静地看着对方。男孩主动上前几步,试探性地伸出了手。女孩没有抗拒,没有挣脱,两滴清泪从眼角盈出……
而另一个对杜一苇来说更加重要的女人,此时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攥着穆青的手。
“你,决定好了吗?”
“嗯!”
“需要同你哥哥,说一下吗?”
“不用。他不会答应的,而且,他现在人也不在。”
“那你,不后悔?这可能……会带来些麻烦。”
“有什么好后悔的,他不仁,我不义!”杜一逸娟秀的眉眼燃着怨毒的火焰,牙齿瑟瑟咬在红唇上,“这个挨千刀的,他就从来没有想过我你知道吗?那我又何必对他客气呢!从前,是我傻,是我笨,还想着他能回头,能良心发现,哼,真的是可笑!”她转而注视着穆青,仿佛要从她的眼睛里寻找确认,“我这样做,只是在自救,只是自保,对不对?”
“想通了,那就行动吧,也许,快刀斩乱麻。”
杜一逸笃定地点了点头。
“那……要谁陪你吗?你闺蜜向梦梦?还是……”穆青问道。
“梦梦喜欢我哥,肯定会告诉他的,我才不要找她呢,”杜一逸的黑眸锁在穆青的脸上,“穆姐,你陪我,好不好?”
很快,一切事项准备就绪,杜一逸带着笔记本电脑住进了穆青的办公室。
第一天,一切如常,安皓上班、下班、玩游戏、睡觉,比杜一逸在家时还规律,还有序。镜头里的他身型高拔,五官俊秀,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气质,若不是杜一逸那只一直握着自己的紧张的手,穆青还一度以为自己看的是一场韩国欧巴真人秀。
第二天,没有什么意外,监视视频前的杜一逸开始有点儿怀疑自己了。
第三天,当时是晚上九点,镜头里的安皓玩了一会儿手机,突然起身去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发型明显整理过,然后,他准备开门。与此同时,穆青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杜一逸冰凉的小手抽搐了一下。
“真的有小三……”她转头看向自己,忽然呜呜地哭了出来。
穆青按住她肩头,缓缓轻拍几下,这是一个教人放松的动作,同时,穆青
也想让自己激动的心跳动得不那么明显。为了这个时刻,她等待得太久了。
“这是你努力了这么多,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对吗?此刻,它出现在你面前了。”穆青问杜一逸,也像在问自己。
对方嘴里模糊地“嗯”了一声,还挂着两行泪珠的脸蛋又转回到了电脑前。家里一共装了三个摄像头,分别在客厅、外卫和主卧,而带到穆青办公室的笔记本电脑,则可以清晰地切换各个画面。
结婚一年多以来,杜一逸有一半的时间处于情绪崩溃当中,吵闹过、冷战过、跟踪过,甚至威胁过,她搞不明白,好好的一段婚姻,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原本帅气体贴的暖男老公到底是从哪个节点开始变坏的,开始对自己默然无语,开始每晚冷背相对?她已经听穆青的话,尽己所能地做了改变了,可这恰恰也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溃败之后,她再没办法做什么努力了,所以,当穆青建议不如设个圈套,引安皓上钩时,她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周五,她发了一条微信给安皓,说自己要去杭城参加同学会,当晚就过去,为了更逼真一点儿,她还邀请安皓一同前往。意料之中地,安皓拒绝了这个提议,甚至连一条像样儿的理由都懒得编。这样也好,之后的两天,杜一逸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穆青的办公室,和她一起监视视频。
“诶?怎么是老洪?”
“老洪是谁?”穆青盯着屏幕里那个有些精瘦的矮个子男人,尽量按捺声音,而她眼中逐渐兴奋的光芒却丝毫未被杜一逸所察觉。
“安皓的同事,来过家里几次,跟他关系挺好的呢。”杜一逸一面说着,心里也逐渐放松下来,末一句甚至带着一丝开怀的腔调。
“看体型,和你差不多高。”穆青有意说了一句,对方却不在意,舒了一口气,起身去茶几上倒水喝。
“你来。”过了一会儿,穆青忽然向她招手。
“怎么了?”
两张女人的脸一齐锁向显示屏,杜一逸含在嘴里的水顷刻间全喷了出来,身子也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他在干什么啊!”短暂的沉默之后,杜一逸喊了一嗓子,防线全面溃败,映入她眼帘的是老洪穿着自己那套昂贵真丝睡衣的样子,他看起来就像一只黑黝黝的瘦皮狗怪异地套着人类的衣裳。不要说杜一逸,就连见过异装癖患者的穆青,此时也禁不住一股子酸味泛在胃里。
两个男人像是冲完澡出来,一前一后躺上了床,老洪许是瞧时间还早,拿出手机来玩,而身边的安皓则帮他理好靠枕,展好被角,最后安静地等在一旁。这种久违的温柔与耐心,是杜一逸婚后不曾见过的模样。后面的事,她是指甲深深嵌在肉里看完的,两个光屁 股男人一边有力地律 动,一边痛快地发着极乐的呻吟。
“哥!你快回来!”
看到微信的杜一苇,以为妹妹如往常一般心情不好要找人安抚,又想着九万没有紧急来电,不至于出事,便不以为然地手机一锁,放进了口袋。此时,他正坐在泰县公安局的朋友赵立立的车上,而方向是慕白的老家。
车子在崎岖的山间颠簸,越过又一个山头的时候,赵立立努嘴指着前方矮坡上一排四层楼高的旧房子:“杜哥,就那儿。”
他告诉杜一苇,慕父年轻的时候就到城里讨生活了,大概八年前,一家人忽然搬回老家,靠种猕猴桃过活。慕白出事后不久,慕家的爷爷奶奶也相继去世了,现在家里头只剩下他们夫妻两口,守着果园过日子。
“小日子还凑合,算不上低保户,就是孩子没了,怪可怜的。”赵立立说道。
“他们夫妻再没要孩子?”
“没啊,估计年龄大了吧。”
“先带我去慕白墓地看一下。”杜一苇忽然说道。
赵立立也不问缘由,噌一下急拐,车头就猛然调向左边的小道,接着,又哐当哐当急速前行。副驾驶座上的杜一苇一下子没坐稳,和赵立立来了个亲密碰撞。
“没事儿没事儿,”他倒先体谅起来了,“山路十八弯的,哥还得习惯习惯哈。”
“你这窜山猴,都要当所长了,还这么咋呼。”杜一苇也忍俊不禁,抬手握紧了把守,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绕上一个山头,转眼就到了一个大型公墓前。
“前几年治理‘青山白化’,都迁到这里来了。”一进园子,外向的赵立立也立马变得肃穆起来。
站在偌大的园子里,杜一苇好奇,他是如何在如此整齐划一又墓碑林立的地方找到慕白那一块的。
“镇里搞专项治理的时候,我被借调过去了,他们这一户就是我做的工作。当时,可真是难啊……”杜一苇被领着来到其中一个墓碑前,上面的照片清晰如新,一看就是用心维护过的,而这张青春秀丽的脸依然笑得这般无邪。
突然间,一个大胆的想法闯进杜一苇的脑海,眼前的照片瞬间和另一张秀丽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诶,刚有人来祭拜过啊。”赵立立一句话打断了这种联想,他指着碑前一束鲜活的白色山茶花,说道,“听说这姑娘生前最爱白山茶,在私坟的时候,旁边种着好一片呢,现在就没这条件喽。”
“走吧。”杜一苇鞠了两个躬,把赵立立拉回车里。
“她出事的时候,你有到现场?”
“没,那会儿我在局里呢,又不是重案,辖区所处理了就好了呀。”赵立立因为发动了车子,视线留在前方,一张瘦脸别过来问道,“怎么了,对她的死有怀疑?”
杜一苇鼻腔里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不能够啊,法医鉴定报告都有,错不了!”
两人说着车子又开回了那个矮坡。
“孔大姐,”赵立立在门外亲热地喊了一嗓子,一个女人探出头来。
“小赵,是你啊。”女人说话声音温柔,表情还带着一点儿与年龄不相称的羞赧,相貌倒是和八年前相差不了多少。
“这是鹿州区局来做案件回访的,叫他小杜就行。”赵立立熟稔地说道,一面已拉着杜一苇进了屋。
“哦,鹿州局的……老慕还没回来,我不懂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面低头给两名刑警倒水。慕和平的妻子没有认出杜一苇,对方却对她颇有印象。她不属于典型的中年妇人,年龄瞧上去比她丈夫要小许多,小脸细眼,神情中偶尔还带着姑娘一般的羞态。
“老慕去果园了吧。”
“是啊,现在弄人工授粉,还要天晴的时候才能弄。春天雨水多,老慕可操心了。”
“杜哥,你还不知道吧,猕猴桃是咱们泰县之宝,尤其老慕他们家种的红心猕猴桃,那叫一个甜,回头让孔大姐请你尝尝,回城里朋友圈推广推广啊。”
听赵立立热情说完,孔娜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回身进屋取了一盆猕猴桃出来:“瞧我,又不懂事了。”
杜一苇见状略显尴尬地摆了摆手,又推不过,就拿了一个在手上,斜眼瞅了赵立立一眼。
“我跟你说啊杜哥,这没吃过红心猕猴桃,就别说来过咱泰县!”
屋里几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一声电瓶车上锁的刺耳声随即传来,接着,门一开,一个男人正低头用帽子抖落着身上的草屑。
“回来了!”孔娜的脸上难掩欢喜,她上前帮男人拍打外衣,一面迎他进门。慕和平比八年前见到的时候衰老很多,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已两鬓花白,眼纹横生,但肤色却还是白净的,并没有因为常年户外劳作而黝黑下来,看起来却更有风霜之感。
见到杜一苇,他显然也愣了一下。
“老慕,这是城里来的……”赵立立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杜一苇打断了:“老慕认得我。”
在赵立立诧异的目光中,慕和平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接着,把手中的草帽一扔,顾自走出了屋子。
“诶,老慕……”孔娜颇感意外,脚下也跟着跨了出去,却被杜一苇阻止了。他食指点了点自己,示意由他跟去看看,同时,让赵立立也留在原位。
慕和平没有去哪里,只是默然坐在院子里,两条长腿不和谐地蜷曲在小板凳边,杜一苇也自行搬了张凳子,坐到他身边。
八年前,也是一个晴天,日头比今天的还要大。才到刑侦大队报道的杜一苇接到局指挥中心指令,发生了中学生性侵案。拘传工作很顺利,那个刚满十七岁的高中生乖顺地跟着他和同事走,除了表现出来的胆怯和畏惧之外,全程情绪正常,思维清晰,中途还要求与他的父亲通了一个电话。而见到慕白的时候,是父母陪着来做笔录的,那个情状和不久前的曾芯颇为相似,一样面无血色,一样目光呆滞,但慕白比她还要小很多,彼时只是一名高二学生。
最让杜一苇瞠目结舌乃至今后久久意难平的是,犯罪嫌疑人最终被判了免于刑事处罚。无论给他作证的同学,还是那一份《鉴定书证审查意见书》,都在向自己证明着,这个高中生,这个他亲手抓捕的情绪稳定的甚至还带有一点儿狡黠的男孩子,是个精神病患者,也就是——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人。
审判阶段,慕家委托的律师申请法院启动重新鉴定,而另行指派的本市最权威的鉴定主持人——鹿州市人民医院精神科主任医师高寒,也得出了无出其右的结论。慕和平不服判决,要求上诉,二审仍维持原判。最后,他拒绝了嫌疑人父亲给的巨额民事赔偿,开始走上上访的道路。
杜一苇也没有接受,首次鉴定结论出来时,他当即找了关鹏程,甚至还敲开了当时区局局长办公室的门,当他一遍一遍描述拘传过程以及第一次讯问时嫌疑人正常的表现时,领导们只是认真听着,但案件的结果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后来,他还违规找了知情人员询问笔录中的其中一人——向梦梦问话,得到了一样笃定的回答。
安皓的车停在这里两个小时了,一块偏僻的空地,除了两三辆废弃的面包车残骸,便只剩与垃圾为伍了。
手机铃声还在激烈地响着,他不是没有接过,确切地说,今天,他接这个号码来电已足足五次。
第六次。
“原来是你这个卖屁股的,老娘还当狐狸精是谁呢,呸你丫的,恶不恶心啊!老娘他妈的和他一年用不了一盒安全套,还以为怎么地呢,外头有人了呢!外头是有人了,有你这个基佬啊!你们……你们对得起老娘吗你们?对的起吗!啊?亏我每回还好吃好喝地招呼你,让你这个卖屁股的进家门,老洪他出去说一声跟你一起,我他妈就放心,你们……你们把老娘耍得团团转,团团转啊,害得老娘好苦啊!”
洪诤的老婆在电话里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她搜索枯肠说着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骂一阵哭一阵,不停闹腾,不停发泄,“姓安的,你给老娘听着,不要以为你躲着不见人就没事,你单位,你家人,你亲戚朋友,你老师同学,所有所有认识你安皓的人都!会!知!道!你他妈的给老娘滚出来啊啊啊——”最后一句尖厉得仿佛可以穿破耳膜,手机听筒也被这股巨大的声波震出了刺啦刺啦的电子音。
安皓,无动于衷。
他木然地把手机扔到副驾驶座上,解开白衬衫上的两颗扣子,这是一件将他健硕修长的体型衬托到极致的剪裁,平日里总是一副无瑕挺括的样子,现在却何其潮湿脏污。他的手向旁摸索着,拎起喝了大半有余的红酒朝自己猛灌了几口。驾驶座调得很低,他几乎半躺着,透过关闭的天窗看向夜幕,但脸上的一双长眼却是呆滞的。后备箱竖着一根自行车内胎,内胎的另一头通过盖缝延伸到车外,准确无误地套在了排气管上。这是他今晚驱车到此的主要目的。
手机那头不知什么时候休战了,没有了女人刺耳的声响,屏幕忽而一闪,混沌中的安皓还是为之一惊,惊恐地抓过手机来看。相比较洪诤老婆山洪般的发泄与威胁,真正让他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崩断的,却是手机里的另一个号码,一个陌生的号码。
凌晨时分,一通匿名电话,听筒里没有说话,只有持续不断的莫名的风声,一会儿,对方挂断了。手机随即收到一条短信,短信里是一段几秒钟长的视频,而视频里那两个光溜溜的屁股他再熟悉不过了。他浑身冰凉,四肢瘫软,霎那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就连临近的主路上汽车来来回回发出的声响此时也都消弭在黑暗里了。
“想想哪些人会收到视频?”手机又震动一下,犹如午夜死神的谑弄。就着短信号码打过去,一直无人接听。
“你要什么?要多少钱?”凭着残存的理智,安皓颤抖着打出这几个字。
“我要你,死。”
最后一口下去,一瓶见底了,他又摸索着去够后座上的红酒箱子,拽出第二瓶后回过身来,他模糊的视线中隐隐绰绰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一个纤瘦的穿着校服的女孩子,安静地站在车前,晚风将她的长发拨弄,教人看不清脸面。
安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揉眼睛,好让视线可以尽量清晰一点。
“慕……慕白,你来接了我吗……”
又是一份让杜一苇头疼的法医鉴定报告:现场无搏斗痕迹,无外力致死,初步排除他杀可能,死亡原因为一氧化碳中毒。
这种普通事故,辖区派出所处理起来很快,收到结果后,杜一苇叫来了做这项尸检工作的柳叶。
“尸长180cm,发育正常,体表没有暴力性损伤,尸检中除可见急死的一般尸体征象外,发现肌肉呈鲜红色,尤以胸大肌最为明显,心脏和血管中的血液以及胸腹腔内的脏器同样呈鲜红色,内脏切面更为明显。对死者血液进行碳氧血红蛋白定性和定量检验,结果显示均含有碳氧血红蛋白,且碳氧血红蛋白含量为90%,判定死因为一氧化碳中毒。”她流利说完这些,严谨得就像在背那份鉴定报告。
“哎,让自己被汽车尾气给活活毒死啊,一般人整不了这个吧……”苏朋咂咂嘴感叹,因死者是杜一苇的妹夫安皓,他几句“抖机灵”的话浮在喉头,又给生生地憋了回去。
“错,根本不用那么麻烦。”柳叶习惯性地反驳道。
“诶我说柳刀,您什么时候能发我一个‘对’字牌呦,谢谢您咧。”
“柳刀说的没错,”杜一苇接腔说话,脸上没有太大情绪,“虽然06年以后车子功能改进,一氧化碳中毒的可能性变低,但如果空间密闭,即使有了车辆催化剂的净化作用,氧气也会越来越不足。”
“发动机氧气不足又会排放更多一氧化碳,最后达到致命的浓度。”
“啥意思?”苏朋觉得他们俩说的每一个字自己都听得懂,但连起来就又听不懂了。
“整晚没有熄火,也没有开窗……”杜一苇说到一半,被柳叶接了下半句,“还用一条自行车内胎连接尾气,这个人,没有一丝逃生的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