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故人来》无影罗刹

2、独一无二

　　林听南连忙下车，啪的一掌拍在车屁股上：“行了别矫情了，赶紧上车，赶不上飞机哭死你。”
　　卢舍娜佳心里的无名火又被点燃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不劳烦你了。哦不，还得最后劳烦一次，麻烦，开下后备箱。”
　　林听南气笑了。没错，这就是家长口中的好孩子，老师眼中的乖学生卢舍娜佳。从小到大她都是这样，总是对着全天下扮演乖乖女的角色，摆出一副亲善可人的样子，然后把所有的坏脾气都给了他林听南。
　　所以林听南总也忍不住要捉弄她一番。嗯，按道理说，一定是这样的。
　　可是眼下，轻重缓急摆在面前，他也确实没心思逗她，他赔着笑上前，架着她的胳膊往车门推，边走边在她身后说：“我在超市里打工你也不是不知道，接触的人多，你离我远一点安全。”亲自打开车门把她请进了后排车座。
　　卢舍娜佳瞬间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尴尬，嘟哝了句：“都是接触人多的司机，那我叫计程车不也一样。”
　　“我的防护工作肯定比他们做得专业细致。”林听南说着，钻回驾驶室开始启动油门。
　　卢舍娜佳闻到车内消毒水的味道，瞬间明白了林听南的顾虑和关心。
　　毕竟是同窗了近二十年的老同学，关键时候还是有心的。她心里说。
　　两人平时不太联系，见面就怼，也确实没什么话说，一个专心开车，一个默默发呆，和平共处了十几分钟，车内一片死寂。
　　直到卢舍娜佳瞄到操作台下塞着的一本书：“那书借我看看呗！”总算打破了僵局。
　　林听南将书往脑后一递，紧接着又塞了一包抽取式消毒湿巾：“书擦一下再看。湿巾可以带上机，拿着路上用。”
　　“你的消毒物资还挺齐全。”卢舍娜佳难得夸了他一句，随即听话地抽了张湿巾，翻来覆去擦着书皮书脊。看来她也没有真的要看书的心情。
　　林听南嗯了一声，发觉空气又凝滞了，又补充了一句：“在超市工作的好处。”
　　“这几天还有人抢厕纸嘛？”卢舍娜佳没话找话。
　　“咱们生活的这个时代，物资充足，抢厕纸的纯属杞人忧天。没两天就歇菜了。”林听南说，“不过，普通人的钱包就没那么充足了，经济停摆，很多人家已经开始闹金融危机了。”
　　卢舍娜佳点了头：“可以想象。”
　　“不，生活最真实的样子，不是我们能想象出来的。”林听南突然有点感慨，向卢舍娜佳分享了一个他刚刚经历的，发生在超市的故事。
　　林听南在超市做收银，有个中年男客连着刷卡好几次都失败，也就不到50英镑的单子，后面还好几个人排着队等结算，他念叨着工资应该到账了，怎么会被银行Declined，可再刷依旧是刺耳的“刷卡失败”提示音，场面就那么困住了，直到后面一位老爷爷上前来递上了张卡：“我来结吧。”终于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中年男子连声道谢，老爷爷微笑着说：“人生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经历的。”
　　后来当老爷爷结账的时候，一直穿来穿去的店经理突然亲自到了柜台，双手奉上了一盒某牛奶品牌的当季赠品，道了句：“God bless you.”
　　老爷爷说：“God let me do that.”
　　卢舍娜佳双眸泛起潮意，叹了一句：“有信仰的人都很善良。”
　　林听南一开口又把她驳了：“不。不仅仅是信仰的问题，人类社会的基调就是导人向善的。文明社会里的绝大部分普通人，都是善良的。你想想国内能两个月把疫情控制住，是多少善良的普通人在默默付出？武汉封城、湖北封省，三十几个省份医务人员飞驰援助，各地自发往疫区运送物资，那么多国家和国际机构发起了捐助，全世界都在喊中国加油……”说着抬眼瞄了下后视镜里的卢舍娜佳，继续道：“我在这边快四年了，这四年跟你打交道的次数肯定没有最近这两个月多。”
　　“祖国有难，需要我们团结一致的时候，我哪能再跟你一般见识，误了大事就不好了。”卢舍娜佳此刻虽有点心虚，嘴上功夫还是输人不输阵的。
　　林听南默了一下，扯着一副歪歪斜斜的微笑说：“嗯。你卢大小姐胸怀天下，心胸宽广，小的望尘莫及！”
　　大概是离机场越来越近，分别在即的感受越来越深，两人没有继续开吵，断断续续地闲聊。
　　卢舍娜佳问林听南有没有打算回国，他又是脱口而出的“不”字。看了看后视镜里卢舍娜佳的脸色，又乖乖自己做了一番解释，他如今大四，处在毕业设计的准备阶段，虽然目前停课，也不知道疫情会持续多久，但目前并没有线上毕业答辩的通知下来，他如果归了国，届时回不来学校答辩毕不了业，四年的努力就此付诸东流，那就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卢舍娜佳蔫蔫地道了句：“那你自己做好日常的个人防护。”还想再多问点什么，机场已经到了。
　　从同一所小学到同一所中学，再到同地留学，两人一直是互不待见的，可是这一次的分别，二人还是第一回这样和和气气地关心彼此。一遍遍地互相叮嘱，要照顾好自己，要注意个人防护。要……回头见。
　　卢舍娜佳拖着行李进了机场大厅，但脑子里挥之不去林听南那句吊儿郎当的 “我就在这里，等待世界恢复热闹。”总觉得，自己漏过了点什么。
　　她边走边琢磨着。
　　直到听见身旁两个中国女孩的在讨论机票价格，一个说自己刚抢到的票已经飙到单程五万，另一个说全球航线天天都有炸胡的，谁谁谁为了确保顺利回国花了四十万买了六条路线……卢舍娜佳醍醐灌顶，一边褪下背包一边往外飞奔，一手翻着包一手打起了电话：“林听南，你赶紧的，回来一下！我有东西忘了！”
　　“下车的时候不是跟你说了吗，书你带着路上看。”
　　“不是书。”卢舍娜佳有些着急，“还有……总之你赶紧回来。”
　　听那口气好像蛮严重，林听南顾不上停车查找，飞快转动了方向盘。
　　几分钟后，两人在机场门口再次碰面，林听南匆匆忙忙跳下车，拉开了后排车厢门：“大小姐，你落下什么了？赶紧找！”
　　“不是，我忘了这个。”卢舍娜佳将一个卡包塞到林听南手里，“这是我自己攒的，接下来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你在外面用得着。等毕业手续办了，你也尽量先回国再说计划怎么发展吧。”说完扭头便跑。
　　等林听南反应过来，卢舍娜佳已经进机场了。
　　打开卡包一看，里面是一张银行卡。
　　薄薄一张卡片，此刻却有着千钧之重。林听南的眼眶顿时冒出了湿意，他心想，她莫不是担心他没钱买机票？
　　想想又温暖得不行。原来，他在她心里还是有一席之地的。
　　可惜她不知道自己在林听南这边，霸占着一个位子，很多年都不曾退席。
　　小学时当同桌，卢佳是全班最漂亮、最认真上课、最得老师家长同学一致喜爱的那个，周身上下仿佛没有缺点一般，相比之下，林听南便成了“调皮”的代言人，不够乖的孩子总也接不完老师们的点名批评。于是，他便想着各种花招捉弄卢佳，想看他出丑失态的样子。而卢佳即便被毛毛虫吓得全身发抖脸色变白，也不会在教室哭闹，而是回家才哭鼻子。结果便是一拍两散，再也当不成同桌了。因为老师的介入，他也不好继续捉弄她，但平日里总习惯了跟她抬杠，她说什么，都要先说个不……差不多就是那段时间，老师说卢佳今后改名叫卢舍娜佳了，他更是铆足了劲跟她过不去，坚持喊她原名，就是不改口！看她生气的表情就莫名的来劲！
　　中学时不在一个班级，少了很多乐趣。偶尔见她经过，他故意绊她一脚便是青葱岁月里仅存的互动记忆了。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那么想看她出丑失态的样子，直到有一回，从老师嘴里听到卢家祖上的故事，对应起从小到大家里长辈嘴里的“那个卢家”，他才意识到，自己那是看不惯卢舍娜佳的书香门第大小姐作派，潜意识里就想把她拉下神坛。
　　下了神坛，她就跟林听南是一样的了。
　　然而这一切也就想想罢了。
　　事实上，卢家祖上的风光给卢舍娜佳所留的余光，恐怕还没有对林听南的影响来的大。
　　那是一段卢舍娜佳自己并不太了解的过往。中学的一次校庆活动准备过程中，说起十月十日校庆的历史由来，语文老师提及课文《与妻书》，故事讲着讲着就提到了“咱们年级3班有个女生，她祖上在那段时间里，也出了一位先烈。”
　　讲完卢家那位英雄少年的故事，语文老师一直感慨：“现在供个留学生都很不容易，那时候的留学生多金贵啊！不是士绅家族哪里供得起！卢家是世代书香的大家族，家底又厚，那时候自费送了卢仲孝去日本留学。结果呢，这位少年英才，留学过程中，书念一半突然悄咪咪回国，也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广州参加革命！年纪轻轻就当了烈士。”
　　当时，林听南总觉得老师说的有哪里不太对，又说不上来什么具体的东西。如今想想，当时年纪小，还不懂得“视角决定观点”的道理。
　　不过老师揭的卢家这段老底，直接烙在了林听南心里，多年过去，记忆犹新。
　　这些年来，小市民家庭出身，八市里摸爬长大的林听南，心底里一直藏着这段故事，故事里那个令他仰慕的少年英雄有个后人，是个心地善良的漂亮姑娘，她叫卢佳。
　　尽管走过路过的人们都热衷于谈论那个独一无二的名字“卢舍娜佳”，他却还是固执地记着，那个姑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原名：卢佳。